夏日阳光毒辣。萧鱼在前院的石桌旁等了一会儿,裙摆静静垂着,连半缕风都没有,原是阴凉处,很快这太阳就晒到这边来了。年轻女孩儿的面颊艳若桃李,皮肤嫩嫩的几乎能掐出水来,萧鱼容色无双,这会儿玉颊渐渐爬上两团红晕,额头也渗出些许薄薄的细汗来。
朝着那碧绿的瓜地看去——
适才还精神抖擞的瓜藤,现下都低垂着叶儿,晒得有些蔫蔫儿的。
春晓默默替她撑着伞。
春茗却是站在一旁,过了好一阵子,忍不住小声嘀咕道:“皇上怎么还不来啊?”
方才只说处理完事情就过来,可现在都这么久了。平日在寝殿等着也就算了,外头这太阳这么大,姑娘家哪里受得住,娘娘中暑了可怎么办?
萧鱼想了想,看了一眼身边的春晓,说了一句:“咱们先进去吧。”
这便让春晓收了伞,一道回寝殿去。
若是先前,薛战乃是帝王,随意的一句话就是圣旨,若让她在这里等着,她当然得等着。
可她与他成亲也有段日子了,稍稍摸清了一些他的脾气。乡野养成的粗糙性子,自然未斤斤计较到这种程度。他有事耽搁了,她见着太阳太大就先到殿内去,最是正常不过。
萧鱼是护国公府的嫡女,昔日萧家隆宠时,哪里遭过半分的罪?这会儿虽在外头傻傻晒了好一阵子的太阳,萧鱼心里固然有一些小小的不自在,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政事岂是说处理完就很处理完的?政务和摘瓜,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回到殿内,元嬷嬷就替她倒了热茶。
萧鱼坐在圈椅上,春茗正弯下腰,用帕子替她擦着鞋背上和裙角处沾着的泥土,只是略沾了一些,不多,稍稍擦一下就成了,不用像往昔那般,一点点脏就得重新换新的。
精致的莲纹青花茶盏,茶香袅袅。萧鱼的确有些渴了,不过未伸手去拿,而是抬眼看着元嬷嬷,说:“没有凉的吗?昨儿的冰镇梅子茶就不错。”
元嬷嬷就道:“娘娘您的信期快到了,不宜再喝那些凉的,再说这热茶更解渴些。”
不论如何,女儿家总是不大适合喝凉的。
萧鱼打从娘胎出来就生得病弱,小时候跟只蔫蔫儿的小猫似的,身旁伺候的人,更是要处处小心细致。元嬷嬷虽是下人,可自小照顾萧鱼,她的话,萧鱼是听得进去的。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夏日贪凉就喜欢喝冰的,他们当下人的,不能一味的迎合主子。该劝的时候就是得劝。
说着便将这热茶给萧鱼递了过去。
晓得元嬷嬷是为了她好,萧鱼只好将茶接过,抿了一口。不烫嘴,温度刚刚好。复又低头,小口小口的喝了半杯。
过了一会儿,春晓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递与萧鱼:“娘娘……”
萧鱼疑惑,将茶盏放下,从春晓手中将叠好的字条打了开来。
看到上面写着四个字:帝王震怒。
萧鱼的心忽的跳了跳。她看着春晓,问:“这是何人给你的?”
春晓小声道:“是个小太监,奴婢见过几回,仿佛……仿佛是何公公身边的人。”
何朝恩是帝王身边的宦臣,不管是宫里的太监宮婢,还是外面的文武百官,都是想巴结他的。他这人看着脾气很好,对谁都是如沐春风十分温和的,却是股清流,与谁都不曾深交。萧鱼入宫以来,帝王不曾再纳妃,这血气方刚的男儿,自是日日都往凤藻宫跑,这凤藻宫的下人,对何朝恩当然有些熟络了。
何朝恩……萧鱼轻轻垂了垂眼,她自幼进出皇宫,明白深宫之道,那日何朝恩接受了她的赠书,她生辰的时候,他又赠与她一方砚台,就说明愿意与她结交了。在宫里待得久了,一个个自然都不简单,何况是侍奉在帝王身畔的。看着这字条上潇洒流畅的字,比薛战那蛮汉粗狂潦草的字写得要好得多了。
倒的确像何朝恩写的。
不过,他震怒……
若是政务上的事情,何朝恩自然不用特意来提醒她。那么,就是她的事情,或者……萧家的事情。
萧鱼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萧家的事情惹得他不悦了,至于具体是什么,她暂时还没想到。坐了一会儿,萧鱼将字条搁到几上,对着春茗道:“你去前院的瓜地,挑个大点的甜瓜来。”
……
这日有来护国公府向萧五姑娘萧玉枝提亲的。礼部尚书刘蔚的侄儿刘修德,年十八,比萧玉枝大一岁,样貌周正,浓眉大眼,据说性格也敦厚老实。
柳氏知道萧玉枝的脾气,骄纵不讲理,凡事都不肯退让和吃亏,晓得要她改定是改不了了,只好挑个家族简单、脾气不错的夫君。
对于这刘修德,柳氏很满意。
萧玉枝正是适婚的年纪,又是皇后的堂姐,娶了她便是帝王连襟,何况萧玉枝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向来不乏求亲者。有人来提亲,萧玉枝自然有些害羞和欢喜的,证明了她有魅力。
不过往常都是挑挑拣拣,觉得对方哪里哪里不好,这会儿看到柳氏如此满意,要替她定下来,却是不喜了。
萧玉枝说:“什么刘修德,我都不晓得他长什么样儿,我才不要嫁呢。”
姑娘家的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洞房花之夜初见,虽是正常不过了。柳氏瞧着萧玉枝,就蹙起眉头,说:“你都十七了,再不成亲就是老姑娘了。那刘公子哪里不好?他的伯父是堂堂的礼部尚书,日后肯定有大出息的,何况怎么没见过了?昨儿在演武场,那刘公子也是上过台的。”
萧玉枝却是不依:“他伯父是尚书大人,又不是他。”
说得好像他是正二品的大官似的,有本事他自己当个尚书大人。
她从小和萧鱼比较惯了,虽说现在和萧鱼的关系有些缓解,可该计较的,她心里还是要计较的。萧鱼一个寡妇,还能嫁个堂堂帝王,她这么没出过阁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就不能嫁个位高权重、样貌英俊的?
见母亲瞪她,萧玉枝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句:“昨儿演武场,表现出色的我都有印象,母亲您说他上过场,可我不记得,那就说明他功夫不行……”
“连个前三甲都进不了,凭什么娶我?”
那刘修德比之其他的青年才俊,武艺的确少逊了一些。可柳氏心下也是有私心的,太位高权重的,以她女儿这一根筋的性子,嫁过去保准要受委屈。那刘修德老实敦宏,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娶了这如花似玉的妻子,便是脾气差一些,也是会对她好的。
柳氏无奈道:“这种事情,你不要与你六妹妹比较的。你嫁与刘公子,日后过得未必会比她差。”
萧玉枝想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她的确觉得那新帝容貌俊美,浑身上下的男儿气概,昨日射箭的模样,更是英武不凡,看得她心如小鹿乱撞。她自然是喜欢的,可是……那魁梧的模样,的确太过吓人,至少她是绝对不敢与他对视的。
那样一个人,要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想到这里,萧玉枝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萧玉枝翕了翕唇:“就算不和萧鱼比,母亲你也不能让我嫁个这么窝囊的吧?”
在柳氏看来,那位刘公子哪里都好。
不过……
她看着女儿嫌弃的模样,想起昨日那卫樘的表现。的确是一鸣惊人,又是那样的风度和样貌,的确是刘修德远远不及的……难怪了。柳氏好声好气的说道:“强扭的瓜不甜,并非母亲不晓得你的心意,只是那卫樘……并不适合你。”
怎么忽然说这个?萧玉枝表情一顿,立刻道:“母亲你提他做什么?”
她仿佛有些不想提起他,表情比刚才说到刘修德的时候还要厌恶,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嫁那刘修德,更不嫁他……难不成这晋城就他们两个男人了吗?”
到底是心疼女儿,柳氏见她如此不喜,也就作罢。只好道:“好好好,你不愿意便算了,晚上我同你父亲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回绝人家。”
……
白日薛战都未曾再来凤藻宫。午膳晚膳,也都是萧鱼独自食用的。
晚上他还要再御书房处理政务,萧鱼就自个儿先沐浴,准备上榻休息。洗完后从净室出来,萧鱼才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立柜旁。
她愣了一下,才叫道:“皇上?”现在倒是有些习惯了,这蛮汉来凤藻宫的时候,不大讲规矩,有时候一声不吭的就进来了。
他还穿着早晨的衣袍,原是下完朝就要来她这里换身简单的,今儿就在瓜地前待了一会儿,还未来得及进殿就去了御书房。
萧鱼过去,准备伺候他更衣。站到他身边的时候,却见他静静看着柜中摆放的物件。
这个黄梨木云纹立柜内,放着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其他的都没什么特别的,不知道他为何心血来潮突然想打开看看。萧鱼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吧?”
又含笑朝着身后的春晓看了一眼,春晓会意,当下就出去准备。
薛战轻轻“嗯”了一声,高大伟岸的身子,如今面色淡淡的,看上去有些令人生惧。好在萧鱼事先晓得他心情不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薛战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搁在柜中的木雕。
……胖胖的一尾鱼儿,雕刻的活灵活现。
萧鱼抬手伺候他更衣,替他脱外袍的时候,见他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非得要她踮起脚来,于是望着他小声说了一句:“皇上您稍微弯下身子行吗?”
往常都是很自然的弯腰,方便她脱衣,不过弯腰的时候一张脸就凑过来,在她脸上胡乱的亲,有时候臭烘烘的,萧鱼就挺嫌弃他的。
萧鱼说了,薛战才略弯腰,就见她动作麻利的替他将外袍脱了下来,交于一旁的春茗。
本是要沐浴的,不过在这之前还要一件小事儿,萧鱼瞧见春晓已经进来了,托着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上头是一盘清洗罢切成小块的甜瓜。
萧鱼展颜一笑,亮亮的眼眸犹如新月,让春晓搁在一旁的几上,对着面前的男人道:“臣妾不晓得如何挑瓜,就选了个稍大些的,不晓得甜不甜,皇上陪臣妾一道尝尝吧。”
薛战随她一道过去。
萧鱼见他不为所动,便伸手,挑了块金黄的甜瓜,抬手递与他。
她刚沐浴过,身上是一股淡淡的馨香,似花香又不似花香,薛战是个粗糙男儿,自然不晓得是什么味儿,只晓得好闻便是了,总是喜欢抱着她,闻她身上的味道。这会儿她未挽发,披着一头乌黑长发,脸上的妆容也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白净却又娇艳的俏脸来……娇如海棠,雪肤花颜的丽色。
薛战见她抬着手,那腕子白皙,细细的,似是他轻轻一捏便能折断。
这会儿素白的小手拿着一块甜瓜……
他未曾去接,只开口说:“昨日卫樘在演武场表现出众,朕听说他尚未婚配,皇后可有想过替他定一门亲事。”
原是知他心情不悦,心存讨好和安抚。可这瓜,却是她真心实意想与他分享的。她还想,以他的性子,每回吃饭的时候,总是要粗粗吃上要几碗,这吃瓜估计一口气也能吃好几个呢。那样粗蛮的男子,她心里总是忍不住鄙夷他的举止的,可有时候细想想,却又觉得挺有趣的。
只是……怎么就忽然说到卫樘了?
萧鱼的笑容慢慢敛了起来,稍稍恍神,才说道:“臣妾倒是不曾想过……”便是卫樘到了成亲的年纪,这婚事也是她父亲来安排的,自然轮不到她操心的。
正想问他怎么说道卫樘的亲事了,却见他微微笑了笑,笑容和平常的截然不同,非常的冷淡,继续道:“朕倒是听闻,萧五姑娘对卫樘甚是爱慕……不如朕赐婚,将萧玉枝许配给卫樘,你觉得意下如何?”
萧玉枝啊。萧鱼想了想。
萧玉枝的确喜欢卫樘,可那也是三年前,她是喜新厌旧的性子,喜欢来得快去的也快,现在未必还喜欢。至于卫樘,就更不好说了,倘若那时候他喜欢,也不会离开护国公府,独自去了外边。
大概是从小就尝到过身不由己的滋味,萧鱼不太喜欢随随便便的赐婚,更何况是她的兄长。
于是说道:“臣妾觉得,婚姻之事,还是两情相悦的比较好……”
不对,即便是赐婚,卫樘是护国公府的义子,娶萧玉枝,也是有些不大合礼数的。萧鱼忽的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他的眼睛。
见面前男人的眼眸阴沉,隐隐有些猩红,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暴怒前兆,像一只被惹怒了的猛兽,下一刻就要将你生生撕裂、一口吞下。
她忽然有些恐惧,张了张嘴想说话。
却听他缓缓说道:“……是你根本就不愿他成亲,朕说得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