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发现了……】
雷蒙德……不,应该说,白皇帝静静地想道。
就在杜兰博士向前俯身,脸色苍白的紧盯着自己的投影屏幕,并且不断在系统里查询那两名完全陌生的医疗官的身份背景时,几根细长透明的触手正缓缓地自杜兰博士身后探伸而出。位于触手顶端那复杂纤细灵巧的感受器,无时无刻地监视着杜兰,记录着杜兰此时此刻感受到的一切,他的恐惧,还有他的强作镇定。
【真麻烦。】
隔着几百米的走廊,在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护卫机器人的监视之下。
雷蒙德·莫克姆正以一种让其他医疗官感到有些意外的安静姿态静静地坐在自己的病床上。
“他怎么了?我听说艾伦·莫克姆今天没法过来,为什么他还这么冷静?”
一墙之隔的医疗站里,当值的医疗官冲着自己的同伴迷惑地问道。
在监视器的影响里,雷蒙德·莫克姆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看上去就像是在发呆。
“谁知道呢……真是的,上头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什么叫做因为特殊事态暂停艾伦·莫克姆的医疗陪伴?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雷蒙德上校发起疯来多可怕……”
另外一名医疗官时不时便会看一眼监视屏幕,想到今天收到的命令,语气格外沉重。
“不过,至少现在他看上去挺安静的,上帝保佑,希望他能一直保持这么稳定的情绪……”
白皇帝可以清楚地听到来自于不远处人类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但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事实上,现在的他安静得就像是一尊肉质的雕像。
除非有人能够大胆地靠近他,并且仔细地凝视他的双眸,才会发现在白皇帝看似正常人的瞳孔之中,正镶嵌着一对非人的横形瞳孔。
这一点也让它与地球上的章鱼或者是山羊有着某种奇妙的相似之处。
只不过,无论是章鱼还是山羊……都不可能像是白皇帝这样,通过自己身体之间的联系操控着无数已经分离出去的触手和部件。
医疗部里,杜兰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铁青地将自己的助手呼唤来,然后又向军事基地的“祖母”发送一连串的申请指令……
按照白皇帝的本能,他此时可以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触手直接杀死那名唤作杜兰的低级雄性人类。他知道,那男人对自己的艾伦心怀不满,而艾伦也从来都不曾喜欢过那个男人。。
唯一的问题可能在于,在这么长久的练习后,白皇帝现在思维习惯已经无限接近于真正的人类,就比如说,现在他,已经会学会顾及事情的影响和后果。
马克多姆,拉菲尔,萨基尔以及杜兰的那一场安全局秘密会议,在举行的时候已经安了重重防护和安保措施,但这完全不能阻止白皇帝的窥探。
毕竟此时,祂的身体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基地的内部管线,祂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也正是因为这样……白皇帝在第一时间便已经察觉到如今那几名人类对自己产生的怀疑。
哦,白皇帝倒并不害怕与人类对上,可是——
“艾伦。”
白皇帝坐在自己的病床上,嘴唇微微翕合,吟诵着的那个名字。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祂便可以感觉到内心涌起一股甜蜜的悸动。
如果说,在遥远的宇宙彼方聆听着那个人的声音时候,祂对艾伦的感情还仅限于感激与崇拜,那么当祂来到人类的世界,并且吸收了雷蒙德的大脑之后,这种情感已经彻底地演化为了一种更加私人,凶狠,却浓烈到让人完全无法阻止的情感。
用人类的语言来说……大概便是迷恋或者,说爱恋。
但也正是因为爱着对方,所以连纳迦人种族中最凶狠,最独特,最暴虐的存在,白皇帝如今也学会了顾忌。
想到这里,白皇帝垂下了眼帘,掩去了自己眼底的阴霾,以及那种冰冷而邪恶的目光……
“还不行。”
白皇帝自言自语道。
现在的祂还没有完全恢复,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触手完全的替代整个天女座人类军事基地里头所有个体。
(当然在紧急情况下,祂也可以强行这么做,但是维系整个基地的运作,还需要大量人类独有的知识与记忆。一旦操作失误,可能会导致整座人类军事基地的毁灭。在艾伦还生活在这座军事基地里的前提下,但皇帝并不打算冒这个风险。)
那么,现在祂能够做的便也只能是继续催眠那名叫做杜兰的低级哺乳动物了。
病房内,白皇帝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
“医疗官k122,a22号……”
明亮繁忙的医疗部里,一名穿着白色大衣的高级助手匆匆地越过人群,然后来到了一张治疗台前,他看了看治疗台附近那两名医疗官胸前的铭牌,确认了一遍。
“杜兰博士想见你们……”
他冲着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医疗官说道。
“……”
那两名医疗官在最开始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他们漆黑的眼睛就那样笔直的看着面前的人类,仿佛两尊尚未启动的仿生人。
而他们胸前的铭牌,实际上应该由金属制成,并且印上他们的名字。
但现在,那里只有两个非常草率的数字——这本应让助手感觉到奇怪和异样,但此时的助手却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
“杜兰博士现在就想看见你们。”
他重复了一遍。
一直到这个时候,那两名医疗官才缓缓地开始行动。
他们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而是以完全一致的步伐跟随着助手朝着杜兰的办公室走去。
那名助手没有跟着他们一同进入办公室,按照杜兰之前的吩咐,助手紧紧地抱着自己胸前的文件夹,然后嘱咐道。
“杜兰博士打算单独见你们……祝你们两个好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金属门缓缓滑开。
也许是因为正在运行什么特殊的程序,又或者是杜兰博士正好在做什么实验,这一刻杜兰博士的办公室里简直暗得吓人,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几个闪烁的光点,却完全看不清里头的摆设。
“进来。”
远远的,杜兰冲着门口两人说道。
两名医疗官互相对视了对方一眼,然后保持着之前淡漠的状态,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而就在他们进入办公室的瞬间,那扇金属门却以完全不正常的速度猛然闭合。
刺目,雪亮的高亮度灯光,骤然间刺破了黑暗。
杜兰博士办公室里所有的办公器具,试验台,全部都已经在几个小时前由规划机器人全部挪走,这里经历了一场相当干脆的内部改造。
现在,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办公室的迹象。事实上,这里现在完全就是一间小型高级监狱。
两名医疗官在主动踏进这里的同时,他们已经处于严密的控制之下。
空旷的房间里除了灯光什么都没有,之前发出杜兰声音的也不过是墙上的扩音器。
而那名医疗官对于自己的新处境还是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他们立刻就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静静地站在房间的最中心。
与此同时,金属墙面上忽然传来了滋滋的声音,预示着高压电流已经接通。
如果是普通人,此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表现出紧张或者戒备,可这两名医疗官却是倏然转过身,视线直直的穿过了房间里看似平滑的银色金属墙面。
在那面墙壁上上,镶嵌着一面隐蔽起来的观察窗。
杜兰博士如今正一脸苍白地站在那一面单向观察窗的后面,死死地看着已经被封锁起来的两名医疗官。
当两名医疗官猛然间将视线投向他时,他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几步。
即便是努力维持平静,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此时的杜兰博士正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之中。
在他身旁,站在两名医疗官名义上的上司,同时也是杜兰的得力助手阿尔德。
跟杜兰状态完全不一样,此时的阿尔德只是迷惑地看着场内的两人,随即又转头看向房间另一边的杜兰。
阿尔德的表情格外复杂。
“杜兰博士,这会不会有一些太过火了?如果你觉得这两名医疗官可疑的话,我们大可采用内部调查措施……而不是把我们自己的员工放到这种地方。拜托,这些人可不是什么矿山里挖出来的外星蠕虫看,一旦他们不小心误触了那些设施,我们可能会惹上□□烦。外太空工作人员联合会要是知道了,一定像是看到了血肉的苍蝇一样黏上来……”
过了一会儿,阿尔德鼓足勇气,开口冲着杜兰喃喃不休地说道。
听到他的话,杜兰嘴唇微微颤抖,他用格外陌生的目光震惊地看向了阿尔德。
虽然早就已经有所察觉,但当杜兰亲眼看见自己的助手阿尔德这幅完全不曾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模样,杜兰还是觉得自己的背后一阵一阵的发毛。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两个人压根就不是我们的人吗?”
带着一丝愚蠢的希望,杜兰提示道。
这下,阿尔德看向杜兰的目光就更加奇怪了。
“额,抱歉,博士你这是在开玩笑吗?他们两个人还在中央区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你啊……”
“他们两个才——哦,该死——”
杜兰刚刚准备开口,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观察窗。窗口倒映出的影像让他吓了一跳,顿时骂出了好几句连续不断的脏话。
就在他与阿尔德对话的短短片刻,那两名医疗官竟然已经径直来到了观察窗前,他们的面庞近在咫尺,漆黑的视线是如此准确无误地对准了杜兰,就好像……
好像他们能透过单面镜直接看到杜兰。
难以言喻的惊悚感瞬间袭来,杜兰的心跳变得更加激烈。
有那么一瞬间,杜兰甚至觉得这两个人可以直接突破高压电网和这面无比坚固的合成材料单面镜,突破到这间临时隔离出来的观察室内来。
就在杜兰瞪视着两名医疗官目瞪口呆的下一秒——
奇怪的斑纹……
绚烂的光泽……
那两名医疗官的身上再一次浮现出了人类绝不可能有的特征。
“你们……”
看到那些斑纹的一瞬间,杜兰的眼神便控制不住的开始涣散。
哪怕心底有个声音正在疯狂的呐喊,让他移开目光,但是他的身体却已经逐渐开始僵直,失去控制。
那些光……
那些光芒和颜色……
杜兰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正在变得支离破碎。
……
雷蒙德坐在自己的病床上,开始非常仔细地阅读自己手中的一本小说。
那曾经是艾伦多年前的采访中向媒体提到过的一本古典小说。
艾伦当时说过,他喜欢这本小说。
虽然对于白皇帝来说,理解人类的文艺作品远比杀死吸收一名人类的大脑来说要难的多,但他还是非常努力,他企图理解那些文字所代表的意思……虽然这让祂有些头晕脑胀。
对比起来,在基地的另一边,触手们催眠杜兰的行为简直容易得令祂感到了无聊。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如此的快速……然而下一秒,雷蒙德的手指忽然震动了一下。
那本小说从他的手中跌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价格不菲的纸质书籍瞬间散落了好几页书页。
但雷蒙德此时却顾不上那本书了。
他猛然俯身,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无比痛苦的闷哼……
与此同时,在基地内的所有正常人类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还有金属制成的墙面震动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
他们互相询问着彼此。
可唯一能够回答他们的那个人——纳迦人的白皇帝——如今的雷蒙德·莫克姆,已经直接倒在了床上。
祂宛若痉挛发作,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祂的心脏,祂的核心……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祂那无比敏锐,延伸出去的感知,像是烧焦的蛋白线一样,痛苦地蜷缩起来。
自宇宙的深处而来的混沌嘶鸣,宛若风暴一般,汹涌地扑向了此时的白皇帝。
祂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快要沸腾了,无形的黑色火焰在躯体内部沿着神经汹涌地燃。
祂的皮肉,祂的细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苍白的□□逐一破碎,然后液化为了浓稠的粘液在通风管道里不断的流淌。细长的触手逐渐开始变形,劣化,那些原本均匀便不再皮肤表面的吸盘开始肿胀,然后一点一点的转化为了类似于肿瘤的东西,而肿瘤之上还有更多的溃烂。
眼珠,口器,还有牙齿在所有不应该生长的地方生长出来。
在人类无法看见的幽暗管道与结构的深处,原本只是微微亮起的微光,一瞬间变得格外绚烂,斑斓的颜色互相交织最后却化为一大团污秽不堪令人作呕的刺目色块。
神经在沸腾,灵魂也在开始变得混沌。
白皇帝扑倒在地,一把卷过锡毯,盖在了自己身上。
在毯子遮掩之下,祂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逐渐融化。
祂所幻化出来的人类的形体也在逐渐的崩坏,无数根细长的触须就像新生的毛发一样,沿着祂的脊椎线一点一点的冒出。
每一根触须的前方都生长出了微型的人脸,那些人脸无一不在尖叫和呐喊,那是属于曾经的雷蒙德·莫克姆的脸,还有,曾经黑鸟舰队上所有人类的脸……
白皇帝已经触碰到了疯狂的地狱。
是……
疯狂之潮。
白皇帝模糊地想到,整个人因为极度的克制不断地发着抖。
恐怕就连马克多姆还有萨基尔自己也不曾想到,他们在那场秘密会议之中聊到的疯狂之潮,竟然会在他们说起之后就这么出现了。
白皇帝陷入崩溃之中。
在祂进入时间泡之前,祂总是可以相当侥幸的自疯狂之潮中逃生。
因为,每当祂即将陷入崩溃的时候,来自于远方的歌声便会适时出现,将祂自那无法逃避的疯狂与呓语中解救出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白皇帝可以在如此年轻的年岁,便打败那些可恶的老不死们,登上皇帝宝座的原因。
祂是族群中唯一一个可以逃离疯狂之潮折磨的个体……
但这一次,白皇帝的情况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随着个体的强大与感知能力的增强,疯狂只潮对于纳迦人的侵蚀作用会愈发的明显。
而白皇帝在时间囊泡中已经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是的,作为雷蒙德,祂告诉那些地球人,自己在时间囊泡中已经呆了近百年。
但实际上,就连白皇帝自己都无法确切的计算自己在那片错乱的时空中已经过了多久。
在那一片虚无与黑暗中,他已经度过了千年……或者是万年?
这漫长的岁月足以让它成为整个纳迦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强大存在,但同样的,祂的感知能力也变得比任何同类都要敏锐。
疯狂之潮对于现在的白皇帝来说,就像是一场无法抗拒的风暴。
祂以往用来应对呓语还有污染的所有举措,都变得无比脆弱。
“不……艾伦……”
白皇帝哀鸣了起来。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砰——”
在杜兰的办公室内……两名“医疗官”也如同主体一样,在这短暂的瞬间,陷入了疯狂之中,那些迷惑人心的色块倏然转为了无数半腐烂的疤痕和肿瘤。
人类的形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崩塌,转而变为了细长可怖的触手形态。
对人类的催眠也在同一时刻完全失效,杜兰猛然间睁开眼,他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前方,随后便因为自己的所见而发出了惨叫声。
“哗啦——”
接下来,是观察窗破裂的声音,那些足以挡住好几发粒子炮的合成材料就像是没有经过任何强化的普通玻璃一样,在那两名疯狂的触手抽打下,化为了一大片飞溅的残渣。
位于墙面内部的高压电网发出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轰鸣,微蓝的火花逐一亮起,,然后便是一场沉闷的爆炸。
“轰隆——”
大半个军事基地能源网就在触手的崩坏之下瞬间被切断。。
那两根触手恢复原形之后,又很快的发生了畸变,就跟它们那位于病房内的主体一样,它们的形态不断的变换,不断的崩坏又重组。
在电网消失之后,那些触手很快转化为了一大团腐烂的肉块,缓缓地流进了观察室内。
“不——救命——”
杜兰听到了几声熟悉的叫喊,他跌坐在地上,惊慌地看向自己的前方。
然后,他震惊地看到,那些肉块的间隙中竟然浮现出了他自己的脸,而他的面孔如今正在不断的尖叫。
杜兰的大脑在一瞬间变得空白。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面孔张大了嘴,然后朝着他扑了过来……
生活区,艾伦的生活舱室内。
“停电了?”
被软禁在房间里的艾伦,因为忽然出现的黑暗而微微一愣。
他猛然站起身来,然后飞快地走到了观景前望向远方。
黑暗正一节一节地侵蚀着环形的天女座人类军事基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能源故障,但却是第一次让艾伦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宁。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艾伦凝望着逐渐蔓延的黑暗,呼吸越来越沉重。
等到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出了很多冷汗,那些冷汗甚至浸透了他的衣服。
【嘶嘶……嘶……艾伦……嘶……】
紧接着出现在他耳边的,则是那种特殊的旋律,那种古怪的嘶鸣。
在能源故障到来的一瞬间,久违的幻听也再一次出现了。
但这幻听如今听上去却是如此的鲜明,艾伦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耳旁有个声音正在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声音如今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艾伦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哼唱……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已经上演过千万遍。
艾伦感觉自己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仿佛他此时正沉浸在一个漫长的噩梦之中。
啊,是的……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因为在梦里,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
在那包裹着他的银色星云发出哀嚎时,他便会自然而然地唱出自己身体里的旋律。
随后即将袭向他们的黑暗,便会渐渐褪去……
但那不应该是一个梦吗?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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