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在三日之内,务必保重项上人头,莫使他人取去。淡黄的纸笺,娟秀的字迹。若不是因为信上的内容,熊老大怕是真的会以为这是一封小姑娘写的情书了。今天正是第三日。熊老大脸色铁青。如果是别人递来这封信,熊老大一定已经叫上几个家丁,去掘了对方的祖坟。然而这封信的署名是花浅处!花浅处这个名字,就已经有了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花浅处不是别人,花浅处就是花浅处。可是就是这个叫花浅处的人,已在三年之内,几乎杀光了四川所有的恶人。熊老大自然也是恶人。他是一个地主,而地主一般都很喜欢干一些显示自己身份的事情。比如说,强行霸占土地。熊老大已经霸占了三十多家人的土地。花浅处很可能就是为了这三十个人来讨公道的。熊老大吓得人都要死了,然而陈样却在一张八仙椅上坐着,悠闲地抽着旱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陈样一吐气,一圈一圈飘飘的烟就从他的口中漾出,“我们这里有五个一流高手,你还雇了这么多打手,难道还怕一个花浅处?”
熊老大的声音颤颤:“你可知道,这个花浅处,杀光了四川几乎所有的豪强,从未有一次失手!”
“那是因为我没有来。”
陈样说,“我告诉你,我不但要捉住花浅处,还要让他写服辩书。不但要让他写服辩书,我还要把他送到官府去。”
熊老大摇摇手:“不能送到官府。官府的人不中用,绝对会让他跑了。”
陈样说:“那就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熊老大长叹了一声,心中却道:“我只要不被花浅处杀掉,我都阿弥陀佛了。”
此时,花浅处换好了衣服。这是规矩,花浅处自己立下的规矩。杀人前必须换衣服,杀人后也必须换衣服。杀人时换的衣服必须是红色的,杀人后换的衣服必须是白色的。穿红色的,因为他认为杀了这种人,的确是可喜可贺的事;穿白色的,因为他必须为这人收尸。换好衣服,花浅处在腰间插上了四柄剑。花浅处出名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的四柄剑。他带四柄剑的原因并不是备用,花浅处的剑从来没有备用的。他带四柄剑,是因为他杀人本来就要用四柄剑。花浅处一只手可以使两柄剑。寻常剑客,都是用一柄剑。有些剑法高深些的,可以使双手剑。花浅处却可以用四柄剑!而且他的每一柄剑都很快。所以他一个人,可以顶五个一流的使剑高手。之所以是五个人,是因为花浅处是一个人用四个人的剑,而别人是一个人用一个人的剑。一个人自然是最清楚自己每一招的缺陷,所以花浅处的攻击和防守都可谓滴水不漏。他的四柄剑已经够弥补一切漏洞。一切就绪。花浅处翻了翻日历。四月三日。忌买卖建楼,宜婚嫁入土。花浅处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有安排的人。因为今天忌买卖,花浅处已经在昨天为熊老大买好了一副楠木棺材。这副棺材花了花浅处不少钱,不过他会在熊老大那里取回来的。花浅处笑着,已飞出了楼去。他的轻功也是不差的。但是他平常——就是指他不杀人时,他是绝不会下楼的。能躺着时他不会坐着,能坐着时他不会站着。能站着时,他自然也不会走着。时辰已到,正好第三天。熊老大“哗”地站起。花浅处来了没有?熊老大雇的一百个打手,都已围在堂前。“咚”,一粒石子砸在他的脚边。熊老大猛地抬头!花浅处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他头顶上方的房梁上。“就凭你的那几个打手,也想拦住我么?”
花浅处的声音很平淡。熊老大只觉双腿软得像棉花,失声道:“你难道将那一百个人都杀了?”
花浅处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从来不乱杀一个无辜的人。”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不过这堂子里面的六个人,却都是该死的。”
熊老大已经跌坐在一张椅子中,道:“我……我明天就把抢来的田地还回去……”花浅处摇了摇头。熊老大道:“那……我再把自己的地分出去……”花浅处还是摇了摇头。熊老大厉声道:“我已经反赔了许多地,你怎么还不放过我?”
花浅处沉吟了一会儿:“如果你能还清你欠的债,我倒可以不杀你。可是你还得清么?”
熊老大听了,立时又来了神气:“我家财万贯,如何连几块地都还不起?”
花浅处冷笑一声:“不错,地,你是还得起。那你在三年前,强抢了李家的黄花闺女,将其凌辱至死;两年前,逼迫刘家还租,因此烧了刘家的房子,刘家的老奶奶因为没来得及跑出被活活烧死;一年前,强占王家八十亩地,以至于王家一家老小,全部饿死;三个月前,谋害了周员外,霸占其周家庄园。”
他的双眼突然盯着熊老大的脸:“这些人命,你还得起吗?”
熊老大的脸色也一下子枯萎了。“唰”!花浅处左手第一柄剑出鞘。他正要一剑砍下熊老大的脑袋,身边已传来“呼”的一声,一柄剑拨开了花浅处的剑尖。花浅处双臂一展,跃出一丈:“来者通名!”
话音未落,花浅处的前后左右处,又有四柄剑刺了过来。剑光闪动,花浅处另外三柄剑几乎同时出鞘。不愿对花浅处手下留情的人,花浅处更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只听“咔咔咔咔”四声脆响,围攻的四个人都纷纷后退了一步。花浅处笑道:“陈样、灵犀子、萧黎、蓝一剑、冯道人,我虽分不清谁是谁,但知道你们五个都该死。你们既然不肯通名,那我就一起杀了。”
灵犀子冷笑一声:“我倒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剑走偏锋,望花浅处环跳、京门等五处人身大穴便是十剑。花浅处道:“姓花的与你无冤无仇,怎么一出手就这样狠辣?”
口中说着,左手剑尖一挑,轻轻化开灵犀子雷电般攻来的十剑,右手却早一剑刺向了蓝一剑胸膛。蓝一剑猝不及防,正欲躲闪,右肩却已经中了花浅处一剑,如何再拿得稳剑?“咚”一声,手中长剑已经落地,不由大怒:“好小子,居然偷袭!”
听了这话,陈样等人一声大喝,四柄剑又朝花浅处刺去。原先那几剑,陈样等人还稍留余地,想试试其武功如何,不料花浅处一剑之下,五人招式几乎被同时化解,心中再知不可留情,纷纷展开毕生绝学,招招都往致命处招呼。花浅处笑道:“你们都可以偷袭,我又怎么不可以?”
又是剑光一闪,冯道人的咽喉上突然绽出一朵血花,一声不吭,便已倒下。好快的剑!花浅处斜斜躲开灵犀子一剑,右手如风,已割下蓝一剑人头。片刻中连杀两名威震天下的武林高手,除了花浅处,还能有谁?陈样见大势不好,虚晃一招,便要离去,背心突然一痛,花浅处一剑早刺穿了陈样身体。他死前的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最鄙视临阵脱逃的人。”
花浅处收剑。萧黎已经倒下。可是熊老大却跑了。花浅处感到很不愉快。他走出门去,见到一个庄丁正在修剪灌木丛。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你快去通知这庄子里的人,叫他们早些散了。”
花浅处道,“我要放火烧庄子。”
庄丁听了,微微一晃,嘶声道:“是。”
他背过身去,就要走开。可是他的右肩却被花浅处按住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烧你的庄子,你不心疼吗?”
说着,花浅处伸手一撕,已将这庄丁脸上人皮面具撕下。人皮面具下,赫然是熊老大!花浅处笑道:“你若是会一点园艺,可能还是可以骗过我的。”
他脸上虽带着笑,剑却已经刺入熊老大腹中。花浅处要杀的人,多久还能活着过?花浅处于是又缓缓地走了。我说过,能躺着时他不会坐着,能坐着时他不会站着。所以他又走得很慢了。他去哪里呢?自然是那栋楼。那栋楼并不是他的。那栋楼是一个女孩子的。她叫洪萝。洪萝是花浅处的好朋友,十岁起就是好朋友了。洪萝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所以花浅处缺钱时,洪萝都会给他一些的。或者说,花浅处因为她,就从没缺过钱。他回去时,洪萝已经在他的房间中等他了。“又去杀人了?”
洪萝问,同时一笑。女孩子要是想使自己美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笑。洪萝笑起来真好看,像一朵盛开的花。“嗯。”
花浅处道。洪萝问:“杀谁了?”
花浅处道:“熊老大!”
洪萝显然有些惊讶。她在衣柜中取出一件白衣:“这一件,够穿三天了。”
别人服孝服三年,花浅处服孝服三天。本来就不是他的家人,能为他服孝三天,已经很不错了。花浅处换好衣服,就拔出四柄长剑,用洪萝的手绢抹起来。洪萝道:“你怎么老是对我不理不睬的?”
花浅处“哦”了一声:“怎么?你难道喜欢我?”
洪萝“呸”了一声,脸颊已经潮红:“谁会喜欢你这种杀人的人哪。”
花浅处喃喃道:“对了嘛,你又不喜欢我,又要我理你。”
洪萝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出去:“柳姐姐!苏姐姐!花浅处回来了!”
花浅处大惊之下,正欲跑去捂住洪萝嘴巴,只听一阵吃吃的笑声:“花浅处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花浅处一叹,狠狠瞪了洪萝一眼:“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回我有好日子受了。”
洪萝却好像没有听懂,笑道:“看戏不也挺好的么?”
花浅处咬牙切齿,却看见两个青衣女子已经出现在门口。这自然就是柳姐姐和苏姐姐了。柳姐姐就是柳湘娥,苏姐姐就是苏碧银。柳湘娥和苏碧银,是四川有名的才女。谁又能想到,这两名四川有名的才女,竟然会聚在洪萝的楼上。又有谁能想到,她们也都是花浅处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可是花浅处实在不想见到她们,不想见得要命。苏碧银道:“花浅处,今天我的红衣服又失踪了。”
花浅处嘿嘿地笑。苏碧银的红衣,已经被他改成了男子的尺寸,穿出去杀人了。而现在,他才把衣服褪下来,丢在了地上。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往地上一瞟。苏碧银自然也跟着看去,于是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她的眼中似乎要放出火来:“花浅处!”
花浅处听得不妙,已经从楼上飞了出去,只远远地传来一声:“苏姐姐,对不起啊,我一定会赔的!”
柳湘娥和洪萝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苏碧银,恨恨地哼了一声——然而花浅处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黄昏,天色已经黯淡。“吱”一声,窗子出现了一条缝。花浅处的眼睛出现在了缝外,接着他的人已经跃了进去。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的房间。墙上已经多了一只乌龟,乌龟的旁边写着:花浅处写真。不用说,这一定是苏碧银画的。花浅处苦笑着,拔出一柄剑,轻轻将那只惟妙惟肖的乌龟从墙上刮了下来。这个月,他已经用他那柄杀人的剑刮下了三四幅乌龟了——上一次是洪萝画的,再上一次是柳湘娥画的,再再上一次还是柳湘娥画的……反正他没有红衣服,就只好去“借”她们的。可惜花浅处是从来不会还的。花浅处顺手将乌龟扔到了一边,正要在床上坐坐,却发现洪萝居然睡在他的被子里。花浅处道:“你怎么还不走?”
洪萝不动,似乎已经睡熟。花浅处走过去,掀开被子,却见洪萝蜷着腿,仰面朝天,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却毫无血色。花浅处心中一惊,剑柄往洪萝曲池穴上一撞,洪萝才“嘤”一声,挣扎起来。花浅处问道:“怎么了?”
洪萝的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花浅处道:“你怎么被点了穴道?又是柳湘娥干的吗?”
洪萝终于缓过了气来。可是她的第一句话是:“快跑!”
“唰”一声,花浅处身后寒气闪动,一道蓝光从他的背后激射而出。花浅处饶是身经百战,此时也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虽没有回头,却也感到了空气中蕴含的无限杀气。花浅处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么强的杀气!屋子又安静了。花浅处倒在地上,但是他并没有死。死的是发暗器的人。花浅处太累了。刚才无疑是一场血战,一场无法用文字描述的血战。洪萝只看见花浅处剑光与那人的寒光相互交织了十几秒钟,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倒下了。洪萝已经没办法移动她的腿:她的魂魄仿佛已经被吓出去了。花浅处并没有动,他觉得躺着很舒服。洪萝滚下床去,伸出一根手指,去探花浅处鼻息。鼻息很微弱。洪萝大惊,她的脸苍白得连每根血管都依稀可见。花浅处缓缓张开了眼睛。洪萝道:“你没事吧?”
其实不用说也知道,花浅处一定是有事的。花浅处长叹一声:“他的暗器有好厉害的毒。”
洪萝“呀”一声:“你……你解不了毒吗?”
花浅处道:“本来是解得了的,可是刚刚跟他缠斗时血液流动太快,毒素已经侵入心脉,神仙难救。”
洪萝本是女孩子,面对这种情况,竟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知道遇到什么事,有花浅处扛着。可是没有了花浅处,她却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婴儿,一个白痴。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花浅处的手脚越来越冷:“洪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洪萝道:“什么事?”
花浅处的脸上突然泛出一丝红光:“我说了,你可不要打我。”
洪萝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眶中滑下:“不,我要打你,我就要打你。”
花浅处微微一笑:“洪姑娘,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洪萝一愣,她的苍白的脸上也显现出了一种莫名的激动的神情,低头去弄自己的衣角。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你喜欢我么?”
洪萝并没有回答花浅处,反而先问了。花浅处含笑不答。洪萝一叹:“你为什么偏偏要我说出来?”
花浅处淡淡一笑:“那你就是喜欢我了?”
洪萝道:“嗯。”
她的声音细若蚊鸣。花浅处听了,突然像一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右手伸出去,重重地在洪萝的脸上拧了一把,笑道:“原来你一直喜欢我。”
洪萝一下子愣住了,许久后才吃吃地道:“你……没有中毒?”
花浅处哈哈大笑:“我多久中过毒?天下一共三千五百三十种毒药,没有一种毒药毒得到我,更没有一种毒药毒得死我。”
洪萝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此时嗔怒之下,脸一下子涨得飞红,咬了咬嘴唇:“好啊,你……你……居然骗我,我要叫苏姐姐和柳姐姐来打你,在你的墙上画上一千只、一万只乌龟!”
花浅处道:“你叫她们来便是,刮下来的乌龟,我还可以拿去卖钱。”
苏碧银的手迹,自然是值钱的。花浅处说完,带着一种欣赏的微笑,端详着洪萝的脸。洪萝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苍白又飞红交织起来的脸色显得格外动人妩媚。若要叫我评价世上最美丽的三件事,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上梨花带雨。有的时候,哀伤也是一种美丽,不是吗?花浅处伸手抱住了洪萝,喃喃地道:“我花浅处真是个怪人。”
洪萝并没有动,她身上的芳香就逸入了花浅处的鼻翼。她在花浅处耳朵旁轻轻吹气,道:“你明明欢喜我,却就是不理我,你真是奇怪。”
花浅处只是笑。他的心里道:“我越不理你,你就越喜欢我。这个道理,你又怎么明白呢?”
他腰间的四柄剑闪着寒光。花浅处。这本是女人的名字。可是花浅处本人,却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他平时的工作只有两件。杀恶霸和耍朋友。可是从今天开始,花浅处的传奇才真正开始。我保证,你会喜欢上这个四只手的剑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