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的莺歌城不大,但也有坚固的城墙,城门到了晚上也会关。
孟小鱼不敢回女王赐的宅子,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取下了一个她之前藏好的包裹,就着月光将她和小柜子化装成了一个中年商妇和一个小厮,混进了清晨第一批出城的人中。
一出城门,她便放下小柜子,塞给他几块银子:“小柜子,这话我只说一遍,你仔细听好了。你等会儿雇一辆马车往关口去。到了关口,买两张下午开往尚赫的船票。如若到了船开之时我尚未到,你便直接上船离开。这是你的通关文书,是紫少夫人为你准备的。如若有人问起你,你便说你家主人是药商,让你去尚赫收欠账。到了尚赫后,你去找离你最近的驿站,让他们给明王府和孟将军府送信。”
她一边说一遍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三角鱼,嘴上却不停:“信上什么都不用说,你只画九只这种鱼,便会有人去接你。你可记住了?”
“姑娘,奴才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姑娘。”小柜子一脸执拗。
“我要去办点事,若我能赶去跟你一起坐官船离开最好,赶不到我会再想办法。你要记住了,九只三角鱼,给孟将军和明王殿下都送过去。你见到孟将军和明王殿下后,将我在东昌的事都说与他们听。还有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她和女王签的合约,那上面写着她和女王达成的交易,东昌提供治疗瘟疫的药丸,她帮东昌制作他们想要的武器,事成之后,交易结束,东昌立刻放她归国。
“记住,你将这个亲自交给明王殿下,他会知道如何办的。”
“姑娘,那您一定要赶到关口。奴才等您。”
“你不能等,等就坏事了。你一定得坐今日的船离开,我怕拖到明日就走不了了,你也无法将我的事转告给孟将军和明王。记住,莫要等我,我会想办法自己回去。”
孟小鱼说完也不管小柜子了,跳上马就走,直奔城外的火器坊西边。那里的海岸昨日才经历了东昌第一场军事演练,海滩上还有硝烟过后留下的痕迹,海水中还飘着被炸沉的船只的木板。
为了让女王沉浸在无比的成就感和荣耀当中,孟小鱼昨日不仅让人用了手榴弹炸船只,还让人将所有的攻城车和投石机都搬到了那里。如今攻城车和投石机都被收进了火器坊,只等着今日一早女兵晨练完将它们搬回军营。
她在海岸边挖出了一个陶土坛子,从坛子里拿出一个包裹。那里面装着她跟女王介绍的那种烟花筒。她把包裹挂在马背上,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
她正对着的地方,穿过浩渺的大海便是她的家乡盐边渔村。
她忽然想起她年少懵懂的少儿时光。
那时候的她年方六岁,刚喝完一碗鲜美的鱼汤,蹲在屋前的沙滩上,用手一笔一划地画着一只三角鱼,以为那便是她的名字。身旁九岁的阿志哥哥拿着树枝也在沙滩上比划着,正在教与他年纪相仿的哥哥写字。屋内传来爹娘的欢声笑语,爹爹说他今日网到了不少大鱼。她抬头望了望浩渺的大海,希望看到阿志哥哥提到过的鲛人。那样的时光美得浑不着意,恰到好处,只可惜一晃就是经年。
火器坊的门口逐渐变得热闹起来,一排排的女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了火器坊,那里面有孟小鱼带过的不少学生,有人会做投石机,有人会做攻城车,有人会做手榴弹。
孟小鱼跳上马,摸了摸马背上的包裹,那里面装的其实不是烟花筒,是她改良过的手榴弹。这种手榴弹的最大的优点是体积小,威力大。
她早早地将这些手榴弹埋在沙滩上,本来希望用不上它们。只要女王信守承诺放她离开,她就不会用它们。
她骑着马沿着火器坊迅速跑了一圈,一路上时不时地对着她早已设定的几个点投掷手榴弹。那些点包括火.药库、手榴弹仓库、攻城车和投石车的存放点……她这些日子训练自己扔了不少铁饼,故而她此刻每颗手榴弹都扔得正对地方。
每一次的轰炸声都会带起一片冲天的火光,惨叫声和惊呼声不绝于耳,火器坊瞬间淹没在火海当中。
她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不由得热泪盈眶。
这一片火光就当是她对女王言而无信的惩罚;信鸽、报纸和她留下的技术就当是她给她救治殷施瘟疫的回报。
女王以为有了手榴弹便能自保,却不知孟小鱼在这段时间里利用她的兵和她的火.药,已经大约知道如何制作出大炮。
人无信不立,国不信不强。更何况,从古至今哪个国家能靠着他国的技术而强大?国与人一样,定要自强不息方能不挨打。如若女王能因此而得到这一教训,那便算是她孟小鱼送她的礼物。
孟小鱼将视线从火光中收回,掉转马头,纵马疾驰了两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关口。她如今是个中年妇人,女王怕是找瞎了眼也找不出她来。
关口一艘官船已然起航,通往渡口的闸口已经关闭。
孟小鱼跳下马,指着远处的官船,问守在闸口的女官:“大人,请问那艘船是开往哪里的?”
“赫东关。”
“我买了那艘船的船票,可否让我过去?”
她拿出紫罗沙为她准备的通关文书。文书自然是假的,连名字和年龄都是假的。
“船已开,你去也无用。”
“我站到岸边喊喊,说不准他们会回来接上我。”
“你当你是谁?”女官嗤之以鼻地嘲讽。
孟小鱼看着船越开越远,不由得微微一叹,再纠缠下去只会耽误更多时间。
她朝着女官一拱手,说了句“告辞”,转身跳上马准备离开。
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孟小鱼十分熟悉那些人的装束,那是女王新建的女军团里的女军,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她定睛望去,为首的女军她认识,是一名副将。她担心被认出来,赶紧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女军们径直走到闸口,跟守在闸口的女官说了几句,然后女官离开,女军们列成两队,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她们刚刚收到女王的飞鸽传令,必须对每个出关的人严加审查。
孟小鱼远远看着这一幕,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必须今日离开这里,若等到明日,或许会生出更多变故。
.
约莫两盏茶工夫后,她终于在一个合适的地方纵身跳入大海。
夜幕降临之时,她追上了刚刚在渡口见到的官船。
小柜子就站在船尾,两眼悲戚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张望。她潜入海中,不紧不慢地跟着船往前游,只等着天黑后爬上船。这情景竟与她当初刺杀周之高后,漂在宇宁河中见到管愈的情景如此相似。
入夜,她终于爬到了船尾,初冬的海风吹得她打了几个寒颤。这一次,她不能一直躲在船尾等着人来救。小柜子不是管愈,没有给她养病的房间,也请不到大夫。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船舱,船舱里的各色人等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都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她凭着自己惊人的目力在船舱中搜寻,终于看到了小柜子。
她悄悄走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没把其他人吵醒,然后轻轻推了推小柜子。
小柜子抬起头,睁开朦胧睡眼,看到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又愣了半晌,这才展颜一笑。
她朝小柜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跟她走。
两人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孟小鱼换上小柜子随身带着的衣服,又将被海水洗乱的妆容重新修正,继续扮作一个中年妇人,时睡时醒地过了一晚。
.
船日行夜停,在海上航行了两日。
这一日,孟小鱼和小柜子又坐在船头。小柜子望着大海,孟小鱼望着大海的尽头,那是家的方向。
“奇怪,这已经是从尚赫往东昌的第二艘船了。”小柜子指着朝他们驶来的一艘船说道。
孟小鱼看了看那艘船,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就是一艘尚赫与东昌之间来往通行的普通官船。她淡淡看了一眼小柜子,未答话。
小柜子又自顾自地说道:“奴才买船票时,卖票的告诉奴才,东昌和尚赫间的官船每两日发一趟,单日有船从东昌开往尚赫,双日有船从尚赫开往东昌,这是东昌和尚赫朝廷间商拓的。可今日这是第二艘从尚赫往东昌的船了。”
孟小鱼再次看了看那艘船,说道:“不对,那船上只挂了尚赫的旗子。你看我们的船,是东昌和尚赫的旗子都挂了。”
“姑娘您看,有人出来了。”小柜子兴奋地说道,“哇!他们竟是如此威风。”
对面船上确实有人出来,都是年轻威武的护卫,一个个腰佩长剑,虎目灼灼。
孟小鱼暗忖,这船里面坐的定然不是普通人,说不定是尚赫到东昌的使臣。
使臣?
她一惊,死死地盯着那些护卫。
船越来越近,她终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她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都是管愈的人。
管愈?她的阿志哥哥?
“喂!”她朝着对面的船大喊,“你们是什么人?”
海风呼呼地吹过她的脸颊,她的声音随风飘散,而对面船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喂——”她放开嗓子大喊起来。
有个护卫似乎听到了,抬眼朝她这边看来,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便又将脸转开。
他不认识那个大喊大叫的中年妇人。
“喂——”孟小鱼继续喊。
“喂——”小柜子跟着她一起喊。
“吼什么呢?鬼哭狼嚎的。”管船的女官被他们吵到,很不耐烦地走了出来,“快进舱去。”
孟小鱼看了一眼女官,问道:“大人可知对面船上坐的是谁?”
女官目光瞟向那艘船,说道:“每日坐船的客人如此多,谁管他坐的是谁!”
女官正说话间,那船从他们的船旁边驶过。孟小鱼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从舱内走到船头,那是管愈,上官逸明,明王,她的阿志哥哥。
“阿志哥哥!”她朝着船那边放声大喊。
那边船上的管愈隐约听到小鱼儿的声音,转头看向这条船。
这边的孟小鱼见状,欣喜地正要朝他挥手,却被人推倒在甲板上。
“还叫?你给我进去。再叫我把你扔海里去!”女官不耐烦地拽着她往里面走。
“姑娘!”小柜子大叫起来,“大人,您放开我们家姑娘。她是见到熟人了。”
孟小鱼迅速爬起来,再次朝着那艘船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船尾,管愈的身影被船身挡住了。
那女官又要来拖她,被她一把推倒在地。
孟小鱼对着小柜子说道:“船靠岸后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渡口等着我。”
她说完给怒气冲冲的女官塞了一块银子,说了句“得罪了”。
女官立刻消了怒气,对她展颜一笑。
孟小鱼顾不得多说,纵身一跃跳入海里,朝着管愈坐的船追去。
那头,管愈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小鱼儿在叫他,回头看去却只见到一个凶悍的女官和一个一脸稚气的小厮。他不死心,立刻奔进船舱,朝着船尾奔去。
待他奔到船尾,却只看到刚刚过去的船上,那女官和小厮俯身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难道真的只是他的错觉?他从怀中掏出东昌的报纸,那上面有很多三角鱼分隔成的版块。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此画鱼。
他坚信,他的小鱼儿就在东昌,就被禁锢在东昌,就像当初被他弟弟禁锢在北翌,被上官凌云禁锢在东宫,她在等着他来救她。
孟小鱼在海中奋力地往前游,有生以来第一次嫌弃自己的泳速太慢。为什么她不是一只鸟?如果她有翅膀,便可以飞到管愈的船上。
几番奋力追游过后,她终于超过了管愈的船。
她浮在海面上,抬手在脸上一阵乱抹,将脸上的妆容全部洗掉,然后朝着迎面开来的船使劲挥手。
船上的人目不斜视地看着海面,却似乎没人看到她。她在海面上游成一个个圆圈,用腿使劲击打水面,再像鱼一样跃出水面,挥手,叫喊。
船上开始有人看向她,然后不断有人涌向船头。她再游,再击打水面,再跃起,再挥手,再叫喊……
船终于停下,船头的护卫自觉往两边分开,管愈的身影从护卫分开的道中缓缓而来,目光坚定不移地投向她的方向。
日暮西斜,夕阳的余晖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变幻着色彩,带着难以名状的柔情与温暖照耀在他的身上。他左手手指上有什么东西在夕阳的照射下煜煜生辉。
孟小鱼知道那是他们的婚戒。
她朝着船上的人发出一串欢快的笑声。
船上的管愈眸中噙着泪,嘴角挂着笑,剑眉凤目、丰神俊朗、身姿笔挺、衣袂飘飞,阳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灿若星辰,又宛如谪仙下凡,在船头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那是属于她——孟小鱼的风景。
那片风景后面,从尚赫方向缓缓驶来了上百艘船,迎着夕阳的余晖整齐划一地停在管愈的船后。那些不是官船,而是尚赫的战船。在离孟小鱼最近的战船上,她看到哥哥高大的身影……
——《卷五战后》.完——
——人生如戏,全本落下帷幕。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