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鱼次日醒来时,管愈已经离开了。屋内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她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屋外艳阳高照,又是一日好晴。
绿采听到了窗棱响动声,推门而入:“姑娘醒了?”
“嗯,殿下何时走的?”
“卯时便走了。说是要去打造戒指,准备婚事。”绿采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说,脸上笑意盈盈。
绛珠端来了热水给她洗漱,也是一脸喜色:“明王殿下说择日不如撞日,三日后便来迎娶姑娘,他要将陆世学大人请来为他和姑娘主婚。”
“三日后?他怎的说风便是雨?”孟小鱼有些哭笑不得,“我义父上月已经返回老家,要把他老人家请来,至少也得等上半个月。”
“殿下说前几日就着人请陆大人来了,他定是能想到办法的。”
“姑娘,”绿采说道,“樟公公求见。”
“褐樟?他倒变得客气起来了。让他进来。”
绛珠端来一杯水和一小碗糖水,笑道:“姑娘先喝点水润润喉,再喝了这碗糖水补补身子。”
孟小鱼正觉得有些饿,先喝了口水,端起小碗,竟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甜味。她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糖水放进嘴里,甜度正好,跟她刚刚鼻子闻出来的味道一样,顿时一愣。八壹中文網
难道她的鼻子恢复了嗅觉?
她站起身来,左右张望,希望找点有气味的东西闻闻,却什么也找不到。
“姑娘找什么?”绛珠问道。
“有气味的东西。”她迫不及待地说,“绛珠,你找点有气味的东西来给我闻闻,不拘何气味。”
绿采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方帕子:“这个可好?姑娘的帕子,奴婢每日都滴了灵香凝露。明王殿下吩咐奴婢如此做的。”
东昌的灵香凝露?
孟小鱼想起第一次见葛若兰的情景。那一次,管愈还是宇宁护卫军统领,他帮世子葛玄凯买了瓶灵香凝露送葛若兰,也送了她一瓶。那时候,他们都年轻得耀眼,多么无忧的青葱岁月啊!
“姑娘?”绿采轻声唤她,将她的思绪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噢。”孟小鱼接过帕子,还不用放到鼻尖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她心中一喜,忽然有种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的喜悦,低头又喝了一口糖水,感觉这糖水从嘴一直甜到了心里。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褐樟从门口进来,赶紧抬头笑道:“褐樟,昨晚明王殿下说皇上要在都城近郊建立研创宫,用以研制先进工具和药物。我看你倒是颇为合适去管理这个宫。”她边说边喝着糖水,一脸的容光焕发。
褐樟看着这样的主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小的恭喜主子了!主子和明王殿下情投意合,蹉跎了这许多年终能得偿所愿结为夫妻。”
“岁月不负深情,我也未曾想到会有今日。”孟小鱼讪讪然笑着,忽然觉得今早的糖水特别好喝。
人一旦心情好了,便觉得什么都好。
她转头问绛珠:“这糖水我往日好似未曾喝过,极是清甜。”
“是玉竹一早起来为姑娘做的。”绛珠笑道,“她说里面有枣、花生、桂圆和莲子,还加了燕窝和冰糖,蓉公主在世时极爱喝。”
“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孟小鱼蓦地脸红了。
玉竹这是祝她早生贵子?
褐樟本不知道这糖水的寓意,听到孟小鱼重复了一遍食材,也领悟到了其中深意,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怎么啦?姑娘不喜欢?”绛珠惶恐不安起来。
“噢,没有。味道很是不错。”孟小鱼尴尬地应着,一口气将糖水喝完,“难为玉竹了。以后莫让她为我做事了,她原是宇宁王府之人,不该用来伺候我。”
她心中暗自懊恼,昨晚倒是忘了跟管愈提玉竹的事了。
褐樟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嘴角含着笑,心中却波涛汹涌。
孟小鱼忽然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怪异。他虽然一直再笑,笑容里却藏着一种她从未察觉到的深沉与忧郁。
“褐樟,你还有事?”她问道。
“小的是来跟主子告别的。”褐樟语气平静淡然,极力掩住内心的凄苦。
孟小鱼顿感不安,问道:“你要去哪儿?”
“摩罗寺。”
孟小鱼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要去当和尚?”
“师父在世时,小的虽是他的俗家弟子,可毕竟也时常听他诵经讲道,略懂了些佛法。小的想去寺中继承师父之遗志,潜心研究佛法和医理,既能医人心又能医人身。”
孟小鱼忽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褐樟为了进宫照顾她自断根本当了太监,她离宫时又跟着她来到农庄。如今她要嫁入明王府,他要去哪里她都会让他自己选择,可却未曾想到他已选了条她从不曾料到的路。既已不能人道,去当和尚是不是该比当她的护卫更好呢?
她想起褐樟曾经跟着她跳下赫北关墙摔断了腿,在创世灵山上帮她放烟花天谕险些丧命,为了她去跟无净法师学医,后又自断命根,以身试毒……如此种种算起来,做她的护卫一点都不好。
她也不是个好主子,从来都只是褐樟照顾她,保护她,她从未照顾过他。
“褐樟,”她忽然如鲠在喉,竟有些语不成调,“你跟着我出生入死,坎坷不断。今后的路大约会安定些,我想保你富贵,你又何苦遁入空门?”
“主子,小的不求富贵。小的虽托主子的福免去了奴籍,可伺候主子却是小的此生的使命。主子聪慧过人,如今身上毒已解,又有明王殿下精心呵护,小的留在此处也无甚可做,不如入了空门,断了凡尘妄想。还望主子成全。”
褐樟力图将话说的平常,可他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
褐樟要断了凡尘妄想?
孟小鱼的心莫名其妙地抽痛起来,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感。
宛若一个天生的盲人忽然看见了光,她的脑袋刹那间开了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愚蠢、自私和残忍。
是她!她害了褐樟,毁了他的一生!
她的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褐樟吓得惊慌失措:“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褐樟,对不起!我真傻!真蠢!”
“主子,您莫要哭了。”褐樟哪受得住她哭,心都碎了,“主子很快就要做新娘了,该高兴才对。”
“褐樟。”孟小鱼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她对褐樟的伤害。事到如今,似乎做什么都太迟了。
“褐樟,我从不信来生,不信轮回,可我此刻却希望你我都有来生。如若有来生,换你做主子,我做你的婢女。我仰慕你、欢喜你、保护你、跟从你一生,不婚不嫁,不离不弃。”
“主子!”褐樟眼眶一红,瞬间也泪如雨下。
眼前这个女人,他跟了七年,护了七年,搂过她,抱过她,背过她,牵过她的手,拭过她的泪,高兴过她的高兴,痛苦过她的痛苦……可他和她的缘分,终究只是主仆。
他不知道来生是否有缘还能遇见她,但他今生已经努力把最好的给了她。
孟小鱼哭着说道:“褐樟,我欠你的,我永远欠着你。”
她这一辈子,欠了太多人。
“主子,您未曾欠小的。小的之前所作所为都是小的心甘情愿的。佛门有言——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小的本该如主子般心怀天下,却生了非分之想。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苦集灭道方成正果。小的于寺中若能有所得,必如师父那般游历天下,弘扬佛法医道,胸存正义,心怀天下。小的这就去了,主子保重!”
褐樟双手合十,流着泪朝着孟小鱼深深一揖,转身就走。
“褐樟!”孟小鱼叫道。
褐樟顿住身形,双眼红肿,满脸泪痕。
“只要我还活着,每年正月初二我都去摩罗寺上香。”孟小鱼泣不成声,“无论你在哪里,定要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褐樟背对着她,并未转头。他眼中的泪水越流越多,可他却不想她看到。
她若开口留他,他怕他会舍不得走了,哪怕日日看着她和别的男人相拥而眠。
他呆立良久,然后突然说出一个“好”字,大踏步而去,落下一身的孤寂与寥落。
孟小鱼望着褐樟离开的背影,呆愣了半晌,总觉得她的心随着他的离去竟似空了一半。
这个世上,最后一个嘴里和心里都把她当主子的人离开了,以后其他人必然都会称她为“明王妃”,或真心或假意地敬重着她。
人生如戏,又一帧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