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盈华反而释然一笑:“如今,姐姐我真正是了无牵挂,便是走也可走得安心。”
她说这话意味深长。她一直待在珠翠楼,不就是因为一直有所牵挂吗?如今了无牵挂了,又不想辱了儿子名声,就该走了。
“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唉!”木盈华一边叹一边笑,“自然是去我来的地方。”
“回睦加城?”孟小鱼并未领悟到木盈华的言外之意。
木盈华轻轻一笑,并未答她,只说道:“妹妹,我此次来,还有一事相求。”
“姐姐请讲。”
“听闻皇上有意清除尚赫所有的青楼妓院,从此不准再开,可是真的?”
“姐姐怎知此事?”
“听一朝官说的。”
“皇上前几日是在早朝时提过此事,似乎大臣们意见不一,赞成的和反对的都不少,吵闹了许久。皇上不耐烦,便让大臣们分成两派,半月后各陈理由,再做决断。不过皇上认为这种生意有伤风化。我估摸着他不但会禁止经营青楼,也不会允许军妓存在。此举也是为了保护我们妇人不被人随意糟践。”
“妹妹也是如此想的?”
孟小鱼点点头:“嗯。我梦中……呃——我认为这种生意确实该废止。姐姐身在其中二十多年,连自己都认为自己所做之事低贱,姐姐难道不为皇上此举而高兴?”
木盈华却忽然笑了,笑中带着悲,夹着怒,更多的是嘲讽:“妹妹才华过人,又总有人疼着护着,自然不懂我们这种风尘女子的真正难处。我们这些人确实低贱,那也是因为不低贱的活我们干不了。妹妹可曾想过,如若姐姐我不入这行,我当年可还有法子保住舅舅、弟弟和儿子的性命与前程?”
孟小鱼被木盈华说得一愣,觉得她所说的道理似是而非,可一时却不知如何反驳。
木盈华又道:“妹妹,这世间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本事养活自己。如若不做皮肉生意,难道让我们都去街边卖唱?卖包子?可也不是人人都会唱会做包子啊。”
“姐姐,”孟小鱼终于想出了一些反驳她的理由,“青楼之中也有不少女子是被主家卖去的婢女,还有罪官的家眷,也有许多人并非为生计所迫,而是被权势所迫走上这一步的。如若皇上废止了青楼生意,以后她们就不会被卖去青楼,至少留得清白之身。”
“哈哈哈!咯咯咯!”木盈华笑了起来,看到孟小鱼有些不悦,又止住了笑。“妹妹,主家为何要卖婢女?不就是因为主家不喜欢她了,可又没其他主家买?以后没了青楼,怕是主家就只能直接处死婢女了。妹妹觉得是死了更好还是去青楼好吃好喝好穿地活着更好?”
孟小鱼:“……”
“至于那些罪官的家眷,如若不被卖去青楼,也不去充军,那她们便只有做奴婢一条路,总不能让朝廷全抓了关起来白养着她们。可她们做官家夫人和小姐时被人伺候惯了,换她们去做奴婢伺候人,妹妹觉得她们做得来?能讨得了主家欢喜?到头来,不是惹得主家生气挨打受罚,便是被主家看上做了暖床丫头。妹妹真觉得这日子就过得比青楼舒坦?就算是做了军妓又如何?至少能吃得饱穿得暖,不用辛辛苦苦伺候主家,也不会动不动便被主家打骂责罚。”
“可这毕竟只是姐姐一人之见。姐姐的姐妹当中必定还是有不少能吃苦耐劳,愿意做些更体面的事的。”
“体面?妹妹,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可这人哪,若一辈子为了这张脸活着,便总是畏首畏尾的、悲悲切切的。妹妹写书、开书肆、印报纸、做武器,不也是没顾及尚赫女子该顾及的脸面?”
孟小鱼:“……”
“干姐姐这行的人,最大的本事便是不要脸。人若不要脸,日子就能过得舒坦多了。妹妹,这不是姐姐一人之见。你让人去媚儿街打听打听,有几个人喜欢皇上下这条禁令的?如今那条街上的姐妹和男倌们个个都惊慌失措、愁眉苦脸的,唯恐以后断了谋生之路会被饿死街头。”
“姐姐,天无绝人之路。如姐姐这般聪慧之人,就算离开了那地方,也定是能生存下去的。”
“错了,妹妹。姐姐我这么多年来虽然做着低贱的活,可也是锦衣玉食,十指不沾洋葱水的。你让姐姐我离开珠翠楼另谋生路?那姐姐也只能由明娼变为暗娼。到时候暗娼多了,皇上是不是又得花精力去抓捕?这种事男情女愿的,他抓得完吗?还不如就留着那条街,让我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皇上也光明正大地收点税补充国库。”
孟小鱼再次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嗫嚅了半天,吐出来一句话:“这种事情对女子终归不好,不但令世人所不齿,对身子也不好,还惹得不少男人日日流连于花街柳巷,不利于家庭和睦。”
“哈哈哈!”木盈华又笑了好一阵子,“对女人好不好,姐姐刚刚已经说过了。尚赫本就是男人的天下,咱们女的想要有一席立足之地何其难?至于身子……妹妹,能沦落到烟花之地的女子,即便不干这行也只能去做苦力,终归也是伤身子的,不过是伤的部位不一样罢了。就如妹妹这般聪慧灵秀的人儿,如今不也是没捞着一副好身子?”
孟小鱼:“……”
她被木盈华这么一怼,竟是胸中一噎,脸腾腾就红了。
木盈华又道:“至于男人嘛,姐姐我见得多了。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如若真有,那准是只病猫。你不让男人醉卧烟花柳巷,那他便到处寻花问柳。寻着寻着便寻了个有夫之妇,妹妹认为这般便就能家庭和睦了?再说,哪个有本事的男人家里不是三妻四妾的?他们那些妻妾就能把家闹翻天了,又何需外面的花啊柳的给他们添堵?要让姐姐说,男人在烟花柳巷流连忘返,总比见一个娶回家一个的好。男人在外面浪荡得欢喜,回家也能给他的妻妾一个好脸色。”
孟小鱼:“……”
她梦中世界是不允许开青楼的,可那地方的男人会到处寻花问柳的吗?会寻着寻着便寻了个有夫之妇吗?
她觉得这问题很复杂,因为无论在梦中还是现实中,她都只是个未婚女子,无法揣测男子的心理,也找不出标准答案。
木盈华收了笑意,又一本正经地盈盈一福,说道:“妹妹,姐姐刚刚所言,虽说得有些粗糙,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还望妹妹能好好考虑姐姐之言,替姐妹们在皇上面前求求情,请皇上收回成命,莫要弄得我们流落街头。”
“姐姐,”孟小鱼有些累,但还是强打着精神说道,“如若朝廷开个作坊,比如做绣工的绣坊之类的,让媚儿街的人去那里做工,每月发放工钱。你的姐妹们便不会流落街头了,这样可行?”
她的想法很简单,木盈华之所以认为待在青楼更好,不就是怕出来后赚不到钱养不活自己?那她便劝管愈开个作坊让她们自力更生,这一层顾虑就没有了。
木盈华摇摇头:“一则姐妹们早已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吃不得这个苦了。二则我们的花销大,每月衣服、脂粉、头饰都要花不少银子。朝廷的工坊怕是连本一起发给我们做工钱也不够我们花的。再说,尚赫做我们这行的可不少,朝廷能有多少银子开作坊?能养活我们多久?若我们老了呢?如今我们至少能趁年轻攒笔银子养老,可在作坊做工,每月能够花销就万幸了。”
孟小鱼顿时露出满脸不屑:“说来说去还是你们好吃懒做。”
“随妹妹如何说吧。横竖好的歹的姐姐我也说了不少了,妹妹该知道,取缔青楼于百姓和朝廷都毫无益处。如今尚赫战事刚停,朝廷有这精力还不如做点别的,又何苦来为难我们这些弱女子?”
孟小鱼有气无力地叹道:“姐姐还真能替你的姐妹们操心啊!”
她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感叹,竟惹得木盈华泪盈满眶:“姐姐我这一辈子就只为自己和亲人打算过,这一次还真是为了姐妹们。”
木盈华还真没说错。她横竖都是要走了,不是为了姐妹们,难道还是为了自己?
孟小鱼一看到人哭就心软,更何况是一个如此千娇百媚的女子哭,不由得苦笑道:“姐姐的意思是,姐姐如今虽无亲人需要照顾,姐姐也是愿意待在珠翠楼的?”
木盈华闻言顿时泪如雨下,说道:“妹妹,姐姐我……”
她哽咽了半天,竟未能将话说完。
孟小鱼轻叹道:“好了,别哭了,我答应你去跟皇上说说便是。不过他听不听我的我可不敢说。”
“谁人不知妹妹是当今皇上心尖上的肉,他怎会不听妹妹的?”木盈华娇媚无双的脸上仍挂着泪痕,朝着她微微俯首,“姐姐这厢先谢过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