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的很暖,寇秋坐在公交车上,将散下来的额发向两边拨了拨。
他的头扭向窗外,车窗被人推开了一部分,有和煦的阳光洒下来。
路过一家小店时,播的正好是他最近最爱的歌曲。
是首老旧的情歌。
录音机吱呀吱呀转,那歌声也像是活的,慢慢钻入他混沌的脑子里。
寇秋撑着下巴,忽然微微笑起来。
【看,】他轻声道,【阿崽——这是个多美好的世界啊。】
这个世界,就是他想展现给我看的模样吧。
寇秋独自走了很远。无论他走到哪里,似乎都有好心人。路永远都是平坦的,道路两边有盛放的花,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前走,不用担心被任何一个陌生人冲撞到,哪怕偶尔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视,对方也会怔怔,随即挂上一脸温和的笑意。
风和日丽,日朗天清。
寇秋最终在一家店门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就像是知道他走累了,这张白色的椅子被笼罩在遮阳伞下,桌上放着免费的热水和茶。寇秋喝了口,又看向远方。
系统不明白他在看什么,满心迷茫。
【阿爸?】
寇秋没回答。他的眼睛里却一点点蓄了泪,水光闪闪的,系统一惊,笨拙地连声安慰他:【阿爸!没事,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啊,没事啊】
半晌后,它才听到了宿主的回答。
【嗯,没事。】
寇秋说,眼睛仍然注视着远方,就像是能用这一眼,把整个世界都收入眸中。
【只是——】
【只是,太美好啦。】
他拍拍裤子,重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
【走了,】他说,【回去吧。】
回去后的寇秋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仍旧一头扎在学习里。霍起时常来看他,偶尔也会趁着寇天明不注意过来翻窗,每次都靠着苏俊的智慧逃脱被抓个正着的命运。
寇秋考完试后,寇天明终于松了口,同意霍起单独带他家小白菜出去。
原本说的不过是一天,无奈霍起拿着鸡毛当令箭,立马将之前为寇秋办的护照和签证掏了出来,径直将人拐到了海外。寇天明气的跳脚,可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纵使心里再不是滋味,也只能随他们去了。
两人去的地方是一处海岛。海岛的风景很好,酒店就建在一片浅滩上,透明的玻璃地板下,能看见一头扎进了泥沙里出不来的小鱼。
寇秋喜欢海,抱着膝盖在阳台上,能坐很久。
肩膀上一暖,无需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男人沉声道:“小心着凉。”
寇秋的手在旁边拍了拍,霍起顿了顿,也在他的身侧坐下来。一件外套披在了两个人的肩头,垂下腿时,脚尖能碰触到底下涌来的潮水。
冰凉的浸过了脚趾。
水声哗啦一响,霍起把他湿了的那只脚捧起来,拿着柔软的毛巾细细地擦拭。寇秋看着,忽然说:“霍叔,我已经不会碎了。”
霍起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擦拭的动作仍旧是小心翼翼的。就仿佛他碰触的,仍旧是那尊会因为受力不均而碎掉的瓷娃娃。
寇秋抬眼看他,眼睛里头的一抹浅蓝仍然很明显。青年的眼眸很亮,像是盛满了湖光山色的那种亮,柔和的、不刺眼的,干净的像是被水洗过的琥珀。
他看了半天,忽然凑上前,在男人的唇角啄了啄。
霍起的呼吸一窒,低声道:“秋秋”
寇秋仍然望着他。
“我已经不会碎了,”他说,将双手也慢慢绕过了男人的脖子,声音很轻,“霍叔,你可以再放心点对待我,也没事的。”
男人猛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一步步往屋里走。他的脚踩在冰凉的玻璃上,迈的却很沉稳,缓缓把人放置在了床上。
床是水床,又大又软,里头满满当当装的全是透明的水。寇秋躺在上头,被男人爱怜地亲了亲眼睛。
随后是鼻子,是嘴巴。
他一点点向下亲,像是在走一条朝圣路。
这条路其实并不顺。哪怕是如今,霍起仍然无法放心,他小心翼翼将人放好,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寇秋,确认着他脸上的表情。
海水渐渐漫上来,将两个人都淹没了。
霍起带着身边的人,教他做了一次深潜。
深海里有一种很奇异的鱼,身长大概有十八-九厘米,泛着浅浅的红色。寇秋被教着去捉这条鱼,费力地拿手去捞,却怎么也捉不住,这鱼倒调皮地从他的裤腿一路钻上去,让寇秋自己成了这香甜可口的鱼饵。
反而被它,一口口,不急不慢地吃了。
潮水拍打着岸边,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风大了,击打的速度就快些,浪花被冲撞起老高;风小了,那浪也像是缠缠绵绵的,含着种种情愫与岸厮磨着。
寇秋见证了如钱塘江大潮一般的壮阔景色。这场忽如其来的涨潮将他浇的湿淋淋,连骨头也跟着一并酥软了。
在醒来时,天色已经深黑。外头本就没什么游客,这会儿更是安安静静,只能听见大海翻卷的声音。
寇秋没穿鞋,径直下了床。他迈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却忽的被身后的人抱了起来,霍起问:“秋秋,怎么赤脚下床了?”
寇秋没有回答,反问:“霍叔,你干什么去了?”
霍起没有瞒他,却也并没说清楚,“有点要紧事,必须要处理。”
男人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开了,伸出手指,试了试水温。直到感觉到恰好了,这才把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放了进去。
寇秋拽着他的衣襟没有松手,仍然在问:“什么要紧事?”
霍起纵容地拍拍他,由着他拉着自己衣服,顺从地弯着腰,好让人拉的更顺手一些。
“你还小,”男人说,“秋秋,不用操心。”
寇秋没说话。
他把手松开了,咕嘟嘟把自己埋到水底下。霍起陪着他洗了会儿澡,这才走出门,几乎是在他出来的一瞬间,身边便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霍起没回头,也没对那人的突然现身表示意外。他只是道:“我心意已定。”
同伴不赞同地摇头,“这很难。”
霍起仍然坚持。
“——我要带他走。”
同伴说:“经过这么长时间,我原本以为,你会冷静一点。”
“可没想到,你疯的更彻底了。把一个人变成主神,这哪里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男人眼眸沉沉,点燃了一支烟。他吐了口烟圈,说:“你也说了,难做到,并不是做不到。”
同伴被他眼中那种决然的光惊吓住,半晌后,才讷讷说:“那要是不成功呢?”
“不成功”
霍起掐掉了一截烟灰,说:“那我就陪着他,做凡人。”
同伴被震慑的无话科所。许久之后,勉强从口中挤出来几个字:“你真疯了”
放弃永生,这是多么荒唐的念头。他们从每个世界开始运作之时就已经存在,与天地同载,日月同庚,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还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
而如今,霍起却为了他那千千万万个人中的一个想扔掉岁月,这是多可笑、又多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霍起反倒平静地笑了。
“那时候我不懂,如今,我懂了。”
懂了所谓的感情,又怎么可能做回当初那个心静无波、甚至连同情也不明白是何意思的主宰者?
“你已经为他打破了一次规则了,”同伴说,说不清是怜悯还是羡慕地望着他,“不后悔?”
男人抿着薄唇,把手上吸完的烟头扔了。
“——不后悔。”
“这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
寇秋缓缓地,将浴室的那一道门缝合严实了。
他盯着沾了水渍的地面,忽然间微微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啊。”
这世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幸运?
幸运的是,有个人把那些乌云全都为他拨开了。
所以,这天空才能露出来啊。
任务框里的那处空格仍然保持着。寇秋没有填,他轻声同系统道:【再等等吧。】
——再等等吧。
这样的时间,我还想让它过的再慢些。想让风别再推着它跑,想让齿轮别再转,想让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这时刻,仍然保持着它们如今这鲜艳美好的样子。
就像是场永远做不完的美梦。
寇秋开始更加努力地做善事。
他走了很多地方,见了许多像当年的他一样与病魔苦苦对抗的人。当艾滋病孩子怯怯地朝他伸出手时,寇秋也没有拒绝,而是同样伸开双臂,一把将对方抱住了。
“要加油。”
他轻声在那孩子耳畔说。
他也知道了更多瓷娃娃的故事。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寇秋这样的幸运。或者被剥夺了听力,或者失去了行走能力,对于其中的一些人而言,甚至连手术都成了拖累和负重,并不能让他们的情况有所改善。
寇秋懂得他们的痛苦,他只能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像当年资助过他的人一样帮着这些孩子入学,帮他们与医院达成协议,帮他们联系好的骨科医生——虽说不能彻底治愈,可能让他们感觉好一些,也就足够了。
霍起比任何人都懂他。所以这一路,从来没被阻拦过。
两三年后,系统也长大,到了可以入幼儿园的年纪了。
开学那一天,寇秋特意赶了回来,送他去上学。系统骄傲地挺着小胸脯,任由妈妈给他扣纽扣,眼睛却眨也不眨瞥着门,瞧见寇秋进来了,两眼立马发亮,喊的甜极了,“阿爸!”
熊刚提着小书包也出来,直泛酸,“这孩子叫我也没见这么亲热过。”
寇秋笑着张开双臂,顿时被扑了个瓷实。系统拽着他的衣襟,声音软的像是块杏仁豆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寇老父亲登时满怀愧疚。
“怎么会?”他连声说,“不会,不会!——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的崽啊!”
系统感动,“阿爸!”
寇秋也眼含热泪,充满老父亲的慈祥。
“阿崽!”
“”
熊刚夫妇瞧着这父子情深的一幕,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块背景板。
说起来也的确蹊跷,熊伟这孩子,从小就黏寇秋。会说话了第一个词喊的就是“阿爸”,可把熊刚激动坏了,还以为在喊自己。
可再看时,人家熊伟美滋滋抱着张照片,又喊了声。那照片上的青年脸又小又白,还有两个小梨涡,清秀又干净,哪里是熊刚这样四肢强健的大高个儿?
熊刚心里,顿时冷了个彻底。
感情这孩子一张嘴,喊的就不是亲生父母,而是干爹!
系统才不管那些。喊完“阿爸”后,第二个说出口的词就是“爸夫”。熊刚和妻子都不解其意,倒是寇秋隔天就笑眯眯推着大箱子上门了,专门递给熊伟,说是那个人送他的。
系统崽子两眼发光,拆开看,果然是自己一直想要的能跑的双层小公交车,上下都能开,相当酷炫。红红的,上头还印着熊出没。
正是所有小朋友都梦想的那一种。
自那之后,系统也正式成为了有车一族。每天把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往里头一安放,在楼下小区花园里耀武扬威地一开,能引来一圈小朋友追着他哭鼻子,嗷嗷叫着自己也要。家长们抱着孩子哄着,回去淘宝一搜,顿时苦了脸——那居然还是专门的限量版!
当然了。
世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他送给自己崽的礼物,怎么还能有第二件同样的出现?
那车平常就是系统的宝贝,除了寇秋,谁也不许碰。爸妈也不许。
唯一还能被算作例外的,就是隔壁的马赛克了。
毕竟,要疼媳妇么。
收到礼物的那天,系统就把媳妇儿邀请到家了,让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自己踩着电能踏板,在客厅里雄赳赳气昂昂地驾驶了一圈。末了,还和人说:“从此之后,我的副驾驶座,只能你一个人坐!”
就这么一句满含霸道总裁气概的土味情话,可把熊刚夫妇笑的不行,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都变了。
“看不出来啊,才这么小,可就这么会说这种话了啊”
隔壁马赛克的爸妈也笑。
“真厉害,可能是从电视上看的。”
系统顿时哼了声。
才不是呢,分明就是他自己想的!
如今,他要去上幼儿园了,却也不孤单。马赛克和他是同一个幼儿园的,这会儿掐着时间,就来敲他房门了。
“统统?”
系统脆生生答应着,啪嗒啪嗒跑去开门。外头的小男孩进来,寇秋这个老丈人怀揣着又看见了儿婿的喜悦,一个劲儿把好吃的往他手里塞。
“马赛克,拿去吃吧,多吃点。”
马赛克低声道了谢,却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系统,不敢接。
系统哼了声,“拿吧。”
男孩这才接了。
寇秋没看懂,“怎么?”
系统崽子吭吭哧哧,有点不好意思。八壹中文網
“就是就是他比较高,再吃会更高”
毕竟马赛克才是媳妇儿,说出去,自己多没有面子!
寇老干部哭笑不得,“阿崽,人家比你大两岁呢。”
系统说的相当理直气壮,“是呀,可他还是什么事都听我的啊!”
“”寇秋无言,心想,人家什么事都听你的,那还真不一定是什么夫唱妇随,说不准就只是单纯的喜欢宠着小媳妇儿呢
熊伟同学并不觉得自己是小媳妇。他把马赛克的手一牵,背上小书包,就要昂首挺胸出门了,“再见。”
熊刚追在后头,不放心地叮嘱:“别哭鼻子,路上乖乖听你干爹话,别到处乱跑!”
熊伟的眉头蹙了起来,正儿八经说:“爸,我知道,我已经要上幼儿园了——能不能别把我当两岁的孩子看?”
我已经三岁了!
熊刚被他逗笑了,挥挥手。
熊伟同学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就出名了。
老师让小朋友们上来表现下自己的技能,害羞的孩子都不敢举手,只有系统坐第一排,把小手举得老高,想看不见都难。
女老师还很欣慰,“那熊伟上来吧。”
她蹲下身,对还是个小豆丁的系统温声说:“熊伟准备我们表演个什么呢?唱歌还是跳舞,背诗还是算数?”
系统背着小手,奶声奶气的,“都不是。”
女老师说:“那是”
系统头一扬,很兴奋。
“我来给你们背一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吧》。”
我之前背了好久呢。
女老师:“”
什么?
底下的同学也大眼瞪小眼,完全没有听懂那一长串是什么。
“马”
系统才不管那些,清清喉咙,抑扬顿挫地开始背。等他背完矛盾的普遍性,停下来喝口水时,老师已经愣愣地张大嘴巴,站在一旁发呆许久了。
那一天,全幼儿园的老师都过来围观。最后放学时,女老师对着熊刚夫妇,发自内心地感叹,“您二位的思想工作做得真到位。您一定是学马哲的吧?”
学国际金融的熊刚和学钢琴的他媳妇儿:“”
他们互相看一眼,更懵逼。
女老师说:“您要不是学马哲的,那您儿子可能就是马克思再世了。”
才三岁大点的小孩,说真的,能从一数到一百都了不起。能随时随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已经相当不错,像这种能背整本书一字不落的,简直就是神童了。
女老师建议:“不如您二位商量下,让他跳级吧?”
“”
熊刚其实并不赞成跳级。
他一直觉得,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小孩在这儿上的好好的,何必要跳级增加压力呢。
可秉承平等观念,他还是询问了自己儿子。
“熊伟同学,你要不要跳级?”
还没等熊刚再给儿子补充下跳级的意思,系统已经原地蹦了起来。
“我要跳,我要跳!”
他拉着马赛克,相当兴奋,“我要跳去大三的向日葵班!”
大三的向日葵班,正好就是邻居马赛克所在的班级。
在那之后,系统成功在向日葵班增加了一张桌子,成为了小媳妇的同窗。
马赛克的性子并没变。平常不喜欢说话,反应也慢,只有和熊伟说话时能显得机灵点。班上有小霸王,趁着老师不在,没事总喜欢来找点事,今天拿马赛克一块橡皮,明天从他碗里夹走一个鸡翅。
在之前,过去也就过去了。马赛克呆呆的,连自己盘子里到底该有几道菜都不知道,根本不会在意。
可系统来了,那这就纯粹是扯淡了。欺负他媳妇儿,那没别的,就是俩字——不行!
别扯别的,哪怕你长成一朵花儿都不行!
系统竖起自己浑身的毛,活像是只准备啄人的大公鸡。可实际上又矮又软,顶多只能算是只毛发鹅黄的小鸡仔。
小鸡仔在那天,往马赛克包里放了一块玉。
玉很贵重,也是他爸夫送给他的,是难得一见的好成色。他拍拍身旁人的小书包,说:“你课间从包里拿出来看看,再装回去,帮我收着。啊?”
马赛克没懂。
他也拽着书包,费劲儿地想了半天,随后喊熊伟小名,“统统,我一直帮你收着,不拿出来。”
系统正色说:“那不行。”
要的就是你拿出来晃一圈呢,要是不拿,这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你不听我的话?”
马赛克赶忙摇头。
系统满意,“那就行了。”
马赛克还没明白。可他知道,要听熊伟的话,在课间时,果然就把玉拿了出来。那玉雕的特别漂亮,是个小老虎,前头的小霸王一看,眼睛立刻就瞪圆了。
他扭头看了看,见没有老师,立马伸出手。
“马赛克,给我看看!”
要是平常的,马赛克自然会给。可这是系统的东西,他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缓慢摇头,“不行。”
“怎么不行?”小霸王瞪眼睛,“你给不给?”
马赛克仍旧摇头。
小霸王咬着牙,干脆趁他去上洗手间时,直接从他包里拿过来玩。后头的系统一直看着呢,等到这时候,立马嚎啕一嗓子,冲着老师办公室去了。
“老师哇啊啊啊,老师!”
系统碰瓷碰的相当理直气壮,喊的声音特别高。
“老师,我的宝贝丢啦!”
“我丢了块玉,我阿爸说,我那块玉现在能卖几十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