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又过了三天,各派高足竞相登台。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人人绷紧心弦,总觉这平静之下浪潮翻涌,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五行山庄上下下加派了人手暗探,然而原丰销声匿迹,十三杀踪影全无,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对很不幸当了出头椽子的宋霆和食物人韩励来说,如果不是前者身体后者精神遭遇重创,那一日的惨痛经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岳白岳到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五行山庄上下山的必经之路被重重把手,但凡低空飞过的一只麻雀都不能逃脱落网,却对他的出现浑然不觉。一个小帮派弟子拾了一张白纸,画了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展平放,中指变幻成一枝黑色的剑。那弟子连滚带爬跑去报讯,擂台上的五大派掌门长老虽有预料,也不由悚然动容。 十三杀通常黑巾蒙面,见过真面目的委实太少,即便各帮派世家努力打探消息,了解也有限:被称为“小叶”的叶红薇,后头常跟着许玄向宏二人;精于左手剑的原丰;绰号为“狼”,极擅追踪的简行;绰号“美人”,只闻其名从来未见其人的樊喑;和灭人满门后丧命于东彩虹之手的亓皓秋。 然而凶名最盛、剑术最强,让名门耆宿也栗栗危惧的那个,是位居第一名列榜首的岳白岳。 死神将镰刀换作长剑,阴影笼罩之下,无人能够幸免。 倒也没这么绝对。天元道长稳稳端坐,脑中念头转得飞快。同样被岳白岳盯上,颜玫瑰不是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说明他虽然强悍,也并非无可匹敌。 人影微动,岳白岳伫立高台之上。他是十三杀中唯一一个从不蒙面的人,纯黑披风如浓稠暗夜,眉目轮廓凌厉鲜明,扑面而来的锋利肃杀,让人无端端的腿软。 台上彼时正是飞虎门的郑其志和鲸鱼帮的周景兴。周景兴很愿意和诸如宋云司徒明月、雪山派顾寒等人切磋切磋,输赢无所谓,美色让人心情愉悦。然而宋云拒不登台,司徒明月只是旁观,顾寒对她退避三舍。就连那个同样入了《凤求凰》册子的姚克俭——无非面皮比其他男人白了点细了点,总归比段清池逊色——也见她就立马绕道,当然,很可能因为姚夫人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缘故。周景兴甚觉无味之余,郑其志热情相邀,遂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郑其志觊觎对方已久,可惜他自己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不是人家好的那一口,周景兴又心眼多的跟漏勺似的,难得有机会献殷勤,正打叠了百般精神准备撩拨,岳白岳从天而降。 死神代言人懒得开口,目光睥睨向下,满脸就一个字:滚! 从首任帮主的续弦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周景兴从来最识时务,既不主动找死也从不逞口舌之利,立刻闪身退开,顺便招呼:“郑门主。”男人究竟更好面子,郑其志明知不敌,心里认怂,还是要嘴硬一把:“你等着,爷爷不是怕你,爷爷这就找人……” 剑光一闪,无声无息,如毒蛇如鬼魅。 周景兴只觉脸上温热,下意识抬手一抹,满手猩红。 郑其志大张着嘴嗬嗬有声,然而再说不出一个字,两手在割裂的咽喉抓挠几下,轰然倒地。鲜血汩汩,蜿蜒四散开去。 岳白岳似乎从未拔剑,剑纹丝不动地插在腰间。他垂落双手,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客,厌烦地抬了下眼皮:“聒噪。”
飞虎门为了方便给门主呐喊助威,选了个距离高台最近的位置,万没料到郑其志竟然血溅当场,都唬得呆了。其中两个大汉一执铜棍一擎砍刀,齐声怒喝,猛兽出笼般冲了过去。 众人不及阻拦,宋云弓在手箭在弦三珠连环,南宫霖右手五指挟三只柳叶镖发力一掷,分别自两个方向追风逐电,破空而来。 人群爆出赞叹欢呼,都觉得这雷霆一击十拿九稳,岳白岳非死即伤。却见沉重的铜棍砍刀被轻轻巧巧挑上半空,旋成两团光影,叮叮铛铛一阵乱响,撞开利箭飞镖。周景兴眼看着那剑尖随随便便、从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勾撩截扫,轻描淡写刺穿两个男人胸背,一击致命。 飞虎门的弟子都魁梧结实,这二人向来紧随郑其志。周景兴隐约记得谁说过,他们金钟罩铁布衫也颇有功底。 站在最远一角当人形柱子的周帮主麻木地想,再铜皮铁骨也毕竟是血肉之躯。不过就算真给这两人身上套个金属壳子,大概也是一剑贯胸、流血五步的结果。 刚刚赞叹欢呼的人们全体噤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鸡崽。藏身其中的韩励一阵绝望,原丰那个变态已经够强了,跟岳白岳相比居然只是小巫见大巫?这样的杀手居然还有十三个之多?青龙会不应该早就一统江湖吗?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倒也不用这么悲观。”
韩励打个哆嗦,自从被原丰啃了一口之后韩大胆成了惊弓之鸟,拽着韩爹颤声:“鬼啊!”
能读人心的女鬼拧过头,两条粗眉打着结:“看清楚,活的,有气。”
韩励脱口而出:“丑八怪!”
对方大概对此类有意无意的攻讦习以为常,无所谓地一耸肩,并没多分他一个眼神:“死鬼,没礼貌!”
—— —— —— 两条人影一左一右落于高台之上,一人月白常服金丝滚边,一人素白袍暗云纹,一样的丰神若玉,挺拔如松。 岳白岳挑撑起眼皮:“明月山庄。雪山派。二对一?”
司徒明月道:“我先来。”
顾寒道:“好。”
有人微笑说道:“不如让我先来!”
语声滑如绸缎,柔如织锦,便如冬末的第一束阳光,将人们心头凝结的冰棱温暖地融化了。 半空冉冉飘落无数枝玫瑰。 顿时群情激奋,人们大呼:“颜玫瑰!颜玫瑰!”
人群如潮水般汹涌鼓动,迅速让开一条通道。于是满天玫瑰馨香,红色的衣衫艳丽如霞。 高台有台阶,颜玫瑰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步履从容,衣袂飘逸如流云。他的笑容醇香如酒,他的眼神幽深如海,正如皇子登上王位一般,温柔闲雅的风度令人神为之醉。 台下欢呼动地惊天,欣喜与狂热,都饱含其中。 司徒明月与顾寒便悄然退下。 倚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妍颜秀拔,金相玉质。司徒明月在明月山庄弟子簇拥中凝神观望,心平气和地想,古人诚不我欺。 思及其它,司徒明月侧首问蒋哥道:“常宁在哪里?”
蒋复原本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简直不敢睁眼看自家少庄主与岳白岳对垒,俟他下台才终于把一直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闻言一怔:“没注意。”
弟子卫辛啪的一拍额头,如梦初醒,压低嗓音道:“常宁!击退原丰的那个人是常宁!难怪总觉得眼熟!”
司徒明月似有所料,指尖抵唇,轻轻嘘声。 傅麟悄无声息现身于高台一角,与另一角赭衣箭袖的谢嘉禾四目相对,平静招呼:“谢大人。”
谢嘉禾亦平静回应:“萧统领……”一顿改口,“傅先生。”
岳白岳的目光沉沉,将颜玫瑰从头看到脚,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白绸,轻轻拭去剑上残留血迹,随手一丢,对着光刃耀眼的剑锋吹口气,慢慢地道:“慕容白好本事,我以为华佗转世都治不好你这双腿的。”
颜玫瑰嘴角一勾,曰:“无事可难三公子。”
岳白岳叹了口气,默认这是事实,颔首道:“你有个不错的朋友。”
话锋一转道:“你的兵器?”
颜玫瑰似乎没有兵器,如果有,那么玫瑰花就算兵器,这本在人们的意料之中。 谁知颜玫瑰挥挥衣袖,一把剑奇迹般显现出来。他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鞘,笑了笑道:“这就是兵器。”
宛如乌龙腾空,那道光亮得刺眼,也寒得入骨。 岳白岳道:“伊蓝刃?”
颜玫瑰手中所执的、光华流转的利器,正是天下至宝、宫寒露由南海天华门夺来的伊蓝刃。 宫寒露曾说过:要剑?须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空气刹那间静寂了。 岳白岳狐疑:“宫寒露的剑?”
颜玫瑰颔首。 “夺来的?”
“借来的。”
众皆愕然。明净诧异道:“这把剑……也能借?”
颜玫瑰一笑,似云雾散,鲜花开,春风来,“他命都可以给我,剑怎么不可以借!”
饶是明净出家人六根清净,也不禁心旌一荡,觑眼看门派中女弟子,果然十有八九目不转睛颊上轻红,一副怦然心动的模样。 祸害。明净师太耷拉了眼皮。和岳白岳同样是祸害。只不过一个要命,一个偷心。 岳白岳难得起了兴致:“很好。宫寒露的剑我未曾领教,倒要看颜玫瑰用剑何如!”
—— —— —— 周景兴把脸和手用几块帕子擦了又擦,鼻端仍是一股血腥气,衣裙虽红,斑斑点点的深色痕迹依旧明显。她忍了又忍,终于坐不住,只叫了赵远跟着,急匆匆回山庄沐浴更衣。 遥遥听见一阵剧烈过一阵的气喘,周景兴加快脚步,转过池塘,房檐下佝偻抖动的单薄身形映入眼中。 人在南,房间在北,她稍一踟躇,不由自主走了上前,关切道:“还好吗?”
习惯性地想往对方背上拍一拍。
段清池避开了,喘息平定,慢慢直起腰身,疏离冷淡,“周帮主。”称呼都生分了。周景兴迟疑一瞬,道:“你还是跟着我吧。”
段清池默默无言。门帘一掀,有个少女端着汤碗出来,笑嘻嘻地道,“厨房刚熬好的,小心烫。”
两手摩挲耳垂,对周景兴略一点头。
药汁浓黑,扑面而来的热气,苦涩又古怪。段清池不以为意,捧着碗底小口呷着。 周景兴见少女一张脸根本就是粗制滥造,跟段清池云泥之别,心下不喜,问少年道,“新认识的朋友?”段清池从碗沿边抬起乌黑的眼:“我以后跟着她。”
周景兴出口喝斥道:“胡闹!怎么?熬碗汤药就以身相许了?这丑八怪分明心怀不轨!”
少女搓了搓圆滚滚的大饼脸:“周帮主格局小了,我丑归丑,还是有些用处的。”
周景兴鲜少被拒,只觉气往上冲,“什么用?避孕还是辟邪?”
少女愤愤地撸袖子:“欸欸,过分了啊!”
段清池喝完药把碗一撂,扯住她衣袖往远处拖:“再不去擂台就迟了!你不是最想看颜玫瑰?”
少女被拽着疾走,从他肩膀上探过脑袋,对周景兴舌头一吐作吊死鬼状,倒是惟妙惟肖:“后悔了?吃药去!”
段清池胳膊一怼,“你有完没完!”
却没憋住唇齿间哧的一笑。
周景兴气冲冲爆了句粗口,含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