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边城,几十万人口,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就像是林中一片叶子。
翠绿时无人欣赏,凋落亦不被在意。
所以注定的,这种根本生命上的变化,只有极少部分人能看到。
就比如一手操办此事的倪孝铠。
他在将楚连笛家中缸里的白米粒换成金米粒后并未离开,而是坐在楚家楼顶。
玄色的饕餮吞灵甲同夜色融为一体,就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妖魔。
大家族出生的倪孝铠,其实很不理解苏辰井的做法,因为他觉得对方太小气了。
给金元就可以的简单事情,非得融了金块弄出一粒粒金米,而且给的数量也不足够,易地而处。
倪孝铠觉得要是自己遭受那么大的委屈,才不会因为这么一点点金米,就打消死志。
作为自己的第一个显圣目标,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守在这里,不是要改变什么,而是要将之后的事态记录,在之后的显圣计划里,把控尺度。
作为能够让人心想事成的神物,只给那么点儿金米,实在是有些小气了。
蹲在屋顶的倪孝铠这边正纠结着,下边城东的钱民也带着两个小弟进了屋。
并不是倪孝铠想象中那样,钱民并非五大三粗环首豹眼的凶恶模样。
而是四十来岁年纪,穿着体面,气度非常的男人。
即便带着两个手下,双方也并非发生什么火拼,楚连笛拿出金米便应付了债期,更让倪孝铠想不通的是。
明明失去了金米,楚连笛的心情却好的吓人,他在收拾院子的时候,甚至还哼着曲莫名悠扬的小调。
乍一看,根本不像是失去所有亲人后,家中又糟了贼的倒霉蛋。
难道那金米真的有什么魔力?
倪孝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他直接回到苏家堡,将刚刚睡下的苏辰井拉了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楚连笛为什么突然活了?”
拉起表弟的倪孝铠满眼都是求知的渴望。
苏辰井看看表兄粗壮的胳膊,再瞅瞅自己单薄的身体,叹着气嘟囔着强化应当早些提上日程,但当下还是给奔忙一夜的人倒了杯茶,而后在其面前坐定。
“并不是那地儿金米有什么神奇,而是那些金米解决了楚连笛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苏辰井揉揉两侧太阳穴,尽量用直接简单的语言,向倪孝铠说明:“楚连笛为什么会想死?是因为倒霉么?是因为辛苦么?这些只是表象而已,真正让他想死的原因,是因为在他妻子和母亲相继死去后,再没有人去关心他了。一个人觉得自己不重要的时候,就会轻贱自己的生命。
这种时候,他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在乎,这种在乎,甚至可以不是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放金米而不是直接放金元,因为金元可能是某个好心人的馈赠,但米缸里的白米变成金米,这就不是人能做到的事,而是神迹了。
你知道为什么蒙昧之人,更相信天神之说么?”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倪孝铠突然被问,愣了一下答道:“因为贪心?”
这大概就是上位者的傲慢了吧。
苏辰井叹了口气:“大多地位卑贱者并非因为本身有错,而是出身际遇不行,就好像楚连笛,若是他出生于豪门大族,成就不会低于你我,换言之,若是你我同他一个出身,也未必能做得比他好。”
“如果不是贪心,那是因为什么呢?”
倪孝铠皱着眉头:“我实在想不出。”
“你当然想不通,你有好的出生,出入有伴随,人生有目标,外头有对手,不需要信仰,你的人生也满满当当,但那些可怜人不一样。”
苏辰井淡淡道:“信仰能够解决他们这些人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孤单。一个伟大的天神,重视他们,爱他们,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来了。”
信仰从来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但又能实际解决人生来孤单这个问题。
试想一下,有个伟大的存在,一直关注着你,爱着你。
这样的人生,是否比独处时就空虚寂寥更丰满呢。
父母会逝去,妻子儿女也终有分别的一天,但那份伟大的关注却一直会在。
这种永恒被爱和关注的感觉,是否要比婚姻、友谊之类的关系,更加牢靠呢。
事实上,楚连笛之后的行为,也恰恰说明了苏辰井判断的正确性。
这个像是重获新生的年轻人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更重要的是,他的笛声又有变化了。
从安神到梦魇,再到让人心生喜悦的悠扬。
楚连笛在坊市前的表演一鸣惊人,并被乐来轩的掌柜发现,邀请他表演三天的午堂。
月来轩可是城东坊市有名的高雅之地,能上月来轩表演午堂的,都是城中器乐的大家。
既需要新工作又需要钱还债的楚连笛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而他那能让人希望满满,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的曲调,亦被广泛认可,甚至有好事者称之为楚调。
这之后,楚连笛在边城的乐师界就开始小有名气了,各个茶轩酒楼的邀约不断,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听到楚调,楚连笛那过分简单的身世自然也被扒的一干二净。
人们总是乐于去同情一个公众人物的苦难的,殊不知大多能被发现的苦难,其实都已经过了最苦的时候。
但质朴的感情还是让人们对楚连笛产生了怜悯,邀约变得更多了。
人们都想听听有着这样悲惨身世的人,怎么能吹出让人嘴角上扬的曲调。
很快,楚连笛的名气从东城蔓延到周边,邀约更是不断,光是拿到的定钱就将城东钱民的钱给还上了。
而在一场大型的演奏会后,这位边城当红的乐师,也跟众人讲起了,为什么他能在遭受那样大的一份苦难后,还能奏出如此喜人的乐曲——因为那口愿成如许井。
一开始人们并不相信,只是后来那位城东钱民拿出了小袋的金米,还有每次演奏会结束,不论多晚楚连笛都会前往演灵台,叩拜愿成如许井,这才有部分人相信,楚连笛是得到愿望的幸运儿。
但还有很多人不信的,因为那日楚连笛祈愿,井中并未出现神光不说,井底愿光好像也并未增加,这又哪里能算是应愿呢。
可另一部分人却认为,没有神光只是因为楚连笛的愿望太卑微了,加上楚连笛又是边城本地人,根本不用动用多少愿力,自然不需要冲天神光。
这种说法,自然没有办法得到广泛认同,一时间,关于愿成如许井的话题,又在边城中热闹起来。
而对于这些争论,楚连笛是不在意的,他只是每日都去演灵台报道。
能排上队就凑到白玉八面井跟前跪拜,排不上就遥遥对着叩拜,那种发自内心的恭顺,不掺任何杂质。
这样的表现,是很动人的,不论从哪个方面,甚至有些人开始学着楚连笛的模样,不再向神井许愿,而是对着井口絮絮叨叨的诉说自己的苦难。
令人惊讶的是,在通过这种倾诉的方法许愿后,这些人中,不少都得到了回应与馈赠。
有人家中母鸡下了个金蛋,有人破损却无钱修缮的法器焕然一新,有人一觉睡醒隐疾全消.....
这些得到好处的人,疯了一样开始叩拜白玉八面井。
而作为设计一切的幕后黑手,始作俑者,苏辰井又面临了新的烦恼。
这边黑色的愿力还没有研究透彻,新的意外又发生了。
除了黑色同白色的愿力,现在井中又多了种金色的愿力,算算这种金色愿力出现的时间,大概与楚连笛第一次向愿成如许井跪拜时候相同。
而很显然,这种金色愿光同黑白两色愿光的差别是很大的。
不光是颜色上,更重要的是来历性质上。
苏辰井认为,这种金色的愿光并不该被称为愿力,而是应该被称作信仰之力。
但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用。
研究工作本已十分繁重的师徒俩又有了新的课题,但每一日都面临新的挑战的生活,倒是让两师徒都很兴奋。
而随着不断推进的研究,师徒俩也对世人许愿的根本,越来越清晰了。
其实最初的时候,苏辰井对于愿望的认识是比较浅薄的,在那个时候,他将愿望简单分为,“咒愿”、“许愿”、“善愿”、“恶愿”、“誓愿”五种。
首先说咒愿,这种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咒术。
通过采集妖魔的皮毛血肉,举行仪式,对于弱一些的妖魔能达到咒杀的效果,对待强大的妖魔,也能达到削弱的作用。
当然,这种术法有时候也作用于人,相较于妖魔的强横,被咒杀的人下场就比较惨了,所以擅长咒杀的人,在灵宝世界的名声很差,算是邪道一流,这样的愿望也被称作邪愿。
第二种是许愿,这种就比较常见了。
很多天神使者为了拉拢豪绅投钱,都会这般许诺,说只要出钱为天神塑了金身,就能保佑得偿所望云云。
久而久之,富人就有了这样的概念,那就是同神圣做生意。
你要保佑我如何如何,若是成了,我便早晚三炷香,请神像,塑金身啥的。
或是赌咒发愿,若是上天能助我如何如何,我就如何如何。
这一类,都被称作许愿,语气说是愿,倒更像是做生意。
而且从道理上来讲,这样的许愿更像是,人以人的智慧,去占神圣的便宜。
就像是钓鱼,人抛点儿饵料,想得到一条肥鱼,不信放眼看。
但凡许愿者,许出的好处,又怎么会大过愿成的利益呢。
再说第三种善愿,这种愿望最大的区别,一个是行为上,一个对象上。
从行为上讲,这类的愿望,不再是以得到自己的利益和伤害他人为主,而是有了善意的发心。
从对象上将,这类愿望的对象,通常是除我之外的别人。
大部分是父母对子女,希望孩子能够一生平安喜乐,身体健康,财物丰饶,事业顺遂等等。
也有极少部分,是希望除亲人之外的人能过得好,有些甚至是向非人的物种去许。
这类的愿望所产生的愿力,不单纯白,而且坚韧,也是井中白色愿力的根本由来。
除了这三种外,还有一种就是恶愿。
恶愿是什么呢,在苏辰井看来,这大概就是邪愿的弟弟。
祈愿者的发心是要诅咒别人,希望别人发生不好的事,很多却并非索命那么严重。
有的只是希望别人发生点不好的事,发泄点心中的怨气。
有些则是基于自身的爱意,希望别人眷属分离。
或是看到恶人,却因为自己没有能力惩罚,就许愿天神代伐。
这样的愿望呢,通常产生不了什么愿力,也称不上什么效用。
最后一种,则是誓愿,这种愿望,是人间最常见的愿望,也是最不产生愿力的愿望。
几乎你在哪儿都能看见,那种指着天发誓的人,或是暗暗在心中发狠的人。
但这种誓言,就像是用草杆点燃的火焰,烧不了一会儿就熄灭了。
然后光和亮就都消失了,就以苏辰井本身对愿望的认知来看,五种愿望里头,誓愿的成功率是最低的,持久性也是最差的。
这几种愿望里头,反而是许愿和善愿这两种类型,最能够产生效力。
而相比之下,要勾动别人的贪念许愿,可要比让人自发的去许个善愿要容易多了。
毕竟,虽然人人都有颗善心,但这颗善心的程度,却是很有限。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的善意表现在,我不希望你过得很悲惨,但同样,我也不希望你过得太好,哪怕你是我的亲眷。
这便是为什么,井中的白色愿力会比黑色愿力少那么多。
因为真心期盼别人好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当然,这是苏辰井以前对愿望的认知,现在的他,又有了新的认知。
因为这些天的研究,他与师父南宫琼书不断交换意见后,他渐渐发现。
按照五类愿望对愿光进行反推,是有些偏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