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然赤着脚下床,拉开窗帘,看到站在下面的魏鹤远。
远处的天空绽出一缕幽光,太阳尚未起;梁雪然的手搭在胸口中,敏锐地感受到自己此时此刻激烈无比的心跳声,一阵阵,如雷鸣;她飞快转身下楼,鞋子完全忘记穿,直到站在魏鹤远面前。
房间内倒还好,处处铺陈着厚厚的毛毯,地面永远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不会有什么意外;外面的庭院就没那么好了,庭道上沾染着肮脏的泥水,梁雪然细嫩的脚心被小石子硌的生疼,而她像是不曾察觉过一般,那样怔怔地看着魏鹤远,眼睛红红,叫他:“魏鹤远。”
声音带着哭腔,再也绷不住了,梁雪然飞快地跑过去,拥抱住他,声音哽咽:“我快没有妈妈了。”
男人解开外套,把她圈在自己怀抱中,看她洁白的一双脚上沾满泥土,心疼的不行,把她抱起来,低声说:“我知道。”
昨天那通电话,她的声音已经让魏鹤远听出异样;以然然的要强性格,不到了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朝他打这么一个求助电话。
魏鹤远太了解她了。
这个小姑娘,温柔,坚韧,要强,有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绝对不会表露出来,只会默默地自己一个人承担。
得知梁母病情的第一反应,魏鹤远毫不犹豫启程回国。
像是抱孩子一样,魏鹤远抱着她的腿,轻而易举地把她抱起来,梁雪然脸上还挂着泪珠,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忍了好久,一直到现在,才痛哭出声:“魏鹤远,我怎么办呀……”
她这几天一直在忙,瘦的几乎没有什么重点,小小的一点点的;魏鹤远不擅长哄孩子,但也见过魏明可怎么哄小绵绵的;他微微低头,顺着她单薄的脊背,轻轻地拍。
虽然已经到了夏天,但梁雪然穿的衣服还是太过单薄;魏鹤远抱她进房间,现在安慰无用,他保持沉默,等着她发泄出来,
妈妈还在睡觉。
哭声也小了,梁雪然怕惊动她。
到了房间中,她的脚上还沾着泥巴,不怎么干净;坐在床上,魏鹤远问:“哪个毛巾是你用来擦脚的?”
得到确切回答之后,他半蹲在梁雪然旁侧,耐心地、细致地将她脚上的泥土擦的干干净净。
梁雪然红着眼睛,想要推开魏鹤远的手,他微微抬眼:“然然,乖一点。”
魏鹤远擦的很温柔,但当手指擦过脚心一块被划伤的小伤口时,她仍旧不可避免地哆嗦一下。
魏鹤远立刻停止,仰脸:“抱歉,弄痛你了?”
梁雪然摇头。
她声音沙哑:“你怎么回来了?”
“你说想我,我就来了。”
魏鹤远极有耐心地一一擦干净她脚心的脏污,他的衬衫袖子挽起来一点,小臂上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
“魏鹤远,”梁雪然叫他,“以后我就一个人了。”
“不,你还有我。”
魏鹤远把脏掉的毛巾洗干净,晾好,洗净手,才走过来,他坐在旁边,梁雪然主动地抱住他。
巨大的惶恐和无力感袭来,梁雪然觉着自己就像是大海中漂浮的幸存者,而魏鹤远是她所能唯一抓住的船桨。
“我妈妈过的一直很苦,”梁雪然声音哽咽,“她身体一直不好,心脏有问题,干不了重活。以前爸爸还在的时候,家里还好一点;爸爸去世之后,她带着我,接那种手工活,熬到眼睛都快坏掉了。”
这是梁雪然第一次主动地和魏鹤远说她的过去。
先前梁母在愤怒时候已经告诉过魏鹤远一遍。
妈妈心疼女儿。
女儿心疼妈妈。
她们母女俩,都只看到了对方受到的伤害,对自己的悲惨只字不提。
“妈妈年轻时候长的很漂亮,她原本也很白,我小时候,有阿姨给她介绍了好多好多,”梁雪然眼泪汪汪,“但我妈妈看到有继父猥琐继女的新闻之后,就再也不肯再去结婚。”
“高中分专业的时候,我本来的目标是师范类学校,去当美术老师,那时候还有个补助,有学费减免,”梁雪然说,“但是我妈妈坚持让我去选喜欢的服装设计,我和她说学费和开销会变大,她只告诉我没关系。”
额头抵着魏鹤远的胸膛,梁雪然的眼睛很疼:“我只有这么一个妈妈。”
魏鹤远揽着她,听着梁雪然小声讲小时候的事情。
梁母文化水平不高,识字有限,但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让梁雪然辍学的打算;她会在中秋节的时候自己烤“月饼”烤苹果,物质上并不充裕,但她仍旧尽着自己所有的努力来照顾梁雪然。
魏鹤远虽未曾体会过她们口中所说的那种困顿潦倒,但他能够想象的到,在那样的情况下,这两个人是如何艰难扶持着走过来。
“去和妈妈好好地聊一聊,”魏鹤远轻声说,“如果确定不能改变,那么就轻松地走完这一程。”
昨天得知消息之后,梁雪然直接懵了;巨大的打击,导致她思维完全停止运转。
面对这种情况,很多人都会受到来自朋友或者家人的劝解,节哀顺变。
梁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她还是做不好。
哭完了,梁雪然才问魏鹤远:“你工作怎么办呀?”
她听陆纯熙说过,魏鹤远现在做的项目至关重要。
但他却仍旧抛下一切,只为了她那一句话,连夜赶回。
魏鹤远说:“那边可以暂时缺席,但你这边不行。”
温热的指腹耐心地拭去女孩眼角的泪珠儿,魏鹤远告诉她:“我很高兴你需要我。”
“去和妈妈好好聊聊,把你的担心和难过告诉她,”魏鹤远将她耳边的碎发掖到耳后,“然然,在自己家人面前,你不用一直坚强。”
在吃早饭的时候,梁雪然终于踏入梁母的卧室。
她刚刚醒过来,面色尚带着倦容;梁母的肺现如今已经不好了,晚上入睡呼吸也不舒服。
“然然,我一直都没想好怎么告诉你,”梁母昨天晚上哭了一场,现在眼睛还肿着,但精神不错,她同梁雪然说,“我总觉着自己这样抛下你很对不起你,然然,要是当初你托生到任何一个人家,都比跟着我好。”
梁雪然摇头:“我很高兴你能当我妈妈。”
梁母半坐着,朝她伸出手,梁雪然几步走上去,握住母亲布满茧的双手。
“生死这种事情是天命,谁也改不了,”梁母微笑着说,“我迟早会比你先走,现在不过是提前了一点点而已,然然,你别难过。”
梁雪然把脸贴到她手背上,轻轻地磨蹭。
“以后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梁母轻轻咳了一声,梁雪然立刻起身,去给妈妈倒温水;梁母现在还吃不下早饭,只是看着自己女儿,温和地告诉她,“之前我一直担心,我走了之后,你该怎么办。”
所以她那样迫切地希望女儿能够找到一个男朋友。
雪然再怎么坚强,梁母也舍不得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地活下去。
梁母尝过父母双亡的滋味,也不愿意让自家的然然再去经历。
但没有办法呀。
已经无法更改了。
“魏鹤远人很好,”梁母慢慢地说,“他能做到这个份上,也很不容易。当然了,然然,妈妈现在想通了,不会再逼迫你。”
梁雪然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妈妈。
梁母握住女儿的手,紧紧拉住:“你选他也好,不喜欢选其他人也行;咱们然然现在有能耐,不要为了别人的目光再委屈自己。”
梁雪然仍旧执拗:“妈妈,咱们再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梁母轻轻摇了摇头,手指贴在梁雪然脸上,大拇指磨过她细嫩的肌肤。
她脸上是一种释然:“吃药顶多让我再痛苦地坚持那么一段时间,然然,我想体面一点。”
梁雪然了解过那些药物的原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已然回天无力。
药物的副作用会让她十分痛苦。
梁雪然一天都在陪着母亲。
而魏鹤远在陪梁雪然。
上午十点钟,梁母单独让雪然出去,单独同魏鹤远聊了聊。
当知道梁母患病的消息之后,魏鹤远就明白了,为什么上次梁母向他道歉的时候,着重说了一句“把然然托付给你”。
那时候魏鹤远只感受到了梁母对他的肯定,却未曾细想这话中的含义。
现在再见,她同先前并没什么区别,精神仍旧算的上好,微笑从容,只是消瘦了些。
“鹤远,”梁母叫他的名字,“上次已经和你说过了,然然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头;而今天我要和你说的,是另外的事情。”
魏鹤远:“您说。”
“我知道你们家不一样,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但我的然然,也并不比你们差,”梁母说,“她只是没有好的父母为她撑腰,只是运气坏在投胎到这样的家庭。”
见魏鹤远想说什么,梁母抬起手,阻止了他未出口的那些话。
“我只要求你对然然好,”梁母慢慢地说,“我从来都没有期望过然然嫁的多么好,多么优秀,唯独一个愿望,就是她能好好地、健康地、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她先前吃过的苦太多了。”
“您放心。”
梁母又追问他上次雪然去他家的情况,事无巨细地盘问了一遍,才抬手:“你出去吧。”
魏鹤远打开卧室门,梁雪然正在外面偷听,险些摔倒,他及时扶住,才避免了这桩惨祸。
下午魏鹤远给法国那边发了邮件,趁着梁雪然午睡的时间,开了个短暂的视频会议。
轻云那边的事情也不少,此次紧急公关做的还算不错,没有让流言弥散的更加严重、以讹传讹;保住品牌名誉的同时,还不忘再度宣传了品牌所注重的安全、品控严格。
但花菱那边就不怎么好了。
她得知了梁雪然和张峡私下沟通的事情,气的电话也不打。只想到当初梁雪然说手中握住她把柄时候的笃定神色,愈发觉着张峡已经私下中背叛了她。
花菱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花菱直直地闯进了张峡的家中,阴沉着脸,恰好张峡母亲不在家,她有着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张峡卧室的门,冲过去,骂他:“你把我们的事告诉梁雪然了?”
张峡没有穿上衣,露着上半身,见她进来,慌忙扯过卫衣套上,遮住身上的斑斑疤痕:“菱菱,你怎么也不敲门?”
他害怕自己身上的疤痕吓到她。
花菱此时怒火攻心,哪里还会在意眼前这个瘦弱的、丑陋的男人,咄咄逼人:“你先前不是朝我发过誓,说绝对不会出卖我?现在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和轻云合作,又想去梁雪然那里把我捅出来?行啊你,张峡,你够厉害啊。”
张峡脸色惨白:“我没有。”
“没有?你少在这里骗人了?”花菱声音尖锐,“你别忘了,张峡,当年那场火灾,如果不是我打了报警电话,你现在早就烧成灰了。”
张峡脸色苍白。
当消防员把呛入烟灰快要昏迷的他拖出来之时,他费力地睁眼去看花菱,看到的却是花菱惊恐的眼神。
曾经的张小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场火灾烧毁了他的脸,还未来得及接受整形手术,父亲垮台,他顶着这么张丑陋的脸活到现在。
花菱恨恨地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救你。”
张峡嘶哑开口:“菱菱,我没背叛你。”
但花菱已经不相信他。
她只是无比憎恶地看着张峡那张狰狞的脸,扯着唇角,笑的讽刺:“谁知道呢?丑人多作怪。”
花菱拿起手包,转身就走。
张峡本来想要拦住她,但花菱最后的一句话让他硬生生地止住脚步。
男人放下手,沉默了一阵子,开始整理这些年来给花菱那些画稿的全部原件,纸质的、电子的……
毫无尊严了这么多年,张峡终于彻底醒悟。
原来他一直放在心窝上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他这么做。
-
魏鹤远等到梁雪然安稳入睡之后才离开。
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梁雪然终于暂时平复了心态,只是下午轻云汇报工作的时候,她总还有些精神恍惚,多亏了魏鹤远在旁边提醒,她才继续进行下去。
梁雪然为此自责,魏鹤远却轻声安慰她:“然然,每个人都会有难过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这很正常,你不要为此逼迫自己。”
“你可以适当朝我示弱,”魏鹤远慢慢地说,“强大并不意味着一个人无所不能,而是他在面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之前,没有丝毫畏惧。他可以寻求其他的方式,而不是一味的硬抗。”
梁雪然说:“但我想成长为和你一样优秀的人。”
想要堂堂正正、平等地站在他身边。
魏鹤远笑笑:“你已经很努力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
甘愿为她臣服。
因着魏鹤远这句话,梁雪然次日陪了母亲一上午,重新打起精神,去往轻云。
谣言的源头已经找到了。
是bontin。
这个结果,梁雪然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是魏鹤远助理过来送上的资料,在她休养的这阵子,魏鹤远知道她暂时无暇□□,特意主动地帮她收集到这些东西。
先前承他的情,梁雪然心里面总有些自卑、不自信;而如今,她坦然接受。
确定他心意之后,她终于能够不再有畏惧之心。
下午开了会,短暂研讨关于接下来的反击策略——一直以来都是被迫应战,现在轻云要主动出手,誓要把bontin打个落花流水。
大陆的市场,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攻占的。
轻云这边安排好,梁雪然把自己这几日尝试着做好的设计图发送给陆纯熙——
云裳这一季的新品也快要出来了,她想要参与竞争。
对手仍旧是花菱,或者说,是花菱背后的张峡。
陆纯熙没有对那些设计图报以任何意见,只发了个“ok”的手势过来。
晚上,梁雪然意外收到魏容与的邀约。
她没打算去。
毕竟要避嫌。
但魏容与主动地打了电话给她:“雪然,我想和你聊聊关于鹤远的事。别担心,我马上就要出国了,对你不再会有其他企图。只是有些话,我觉着自己不说,可能永远都是遗憾。”
梁雪然想了想,诚恳地说:“那您还是遗憾着吧。”
魏容与苦笑:“你对我就这么冷淡?”
“不算冷淡,只是我们需要正常保持的距离,”梁雪然耐心地纠正他,“魏先生,鹤远知道了后会不开心,我不希望他不开心。他最近已经很累了,我心疼他。”
“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追求者面前秀恩爱,小雪然,你还真的是狠心啊,”魏容与轻轻叹气,告诉她,“但有些事情,非说不可。”
梁雪然十分痛快:“那您现在在电话里说呗。”
魏容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知道鹤远这次为了你,险些丢掉法国的那个项目吗?”
梁雪然微怔。
“风魏想要进军法国市场,为此已经部署半年多;雪然,你应该懂得,半年的心血究竟意味着什么,”魏容与缓声开口,“紧要关头,他却突然回国,这么大的动静,若不是我帮着遮掩,现在已经惊动老人那边。”
魏容与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刻意隐瞒,大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或许是真的心疼梁雪然。
“我曾经的想法和你一样,以为魏鹤远是个冰冷的、没有丝毫人情味的机器;但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会有这样冲动的时候,”魏容与说,“雪然,你多疼疼他,算是……我这个做叔叔的求你。”
梁雪然握着手机,她扶住旁边的桌子。
她只知道,昨日魏鹤远来的时候,没有让她察觉到自己丝毫的不适。
做她坚定而温柔的后盾。
她不知道魏鹤远为此放弃了什么。
从法国到这里需要飞行半天,十二个小时,720分钟。
接到电话就毫不犹豫赶来,昨天哄她入睡之后又那样离开。
魏鹤远可能只是在飞机上暂时休息。
这样奔波,只是为了赶来及时安慰她。
付出那么多。
“还有一件事,”魏容与缓声说,“当初魏鹤远得知你可能怀孕困难的时候,我曾劝他放弃你。但他丝毫不在乎,甚至还让我们一齐瞒着你,为了就是怕你伤心。”
他没有听到那边梁雪然说话,仍旧说下去:“我现在提这个,没有拆散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都做了哪些努力。而且,这也仅仅是我能看到的,在其他地方,鹤远始终都在为你考虑。他性子偏冷,不喜直接表达,请你谅解他。”
“鹤远值得你托付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