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星芒璀璨,倒映在麒麟池上,仿佛置身于星海之中,头顶脚下,都是星星。
殷筝坐在桌前,拿着皇后给自己的药,涂抹在青紫的手背上。
白天为了阻止她杀闻泽,长夜军用石头砸了她的手,不仅把小剪子砸进了水池里,还把她手给砸肿了。
后来去见皇后,皇后出于习惯拉她的手,疼得她直接将手抽了回来。
皇后因此发现她手上的淤青,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便支支吾吾把锅扣到了闻泽头上。
殷筝原不过是想借着皇后对自己的喜爱,给闻泽添点堵,却不想皇后听完,没像原先那般责骂闻泽,也没派人去东宫问话,而是直接气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问一旁的嬷嬷,说闻泽怎么还学会打媳妇了,整个人崩溃到仿若天塌地陷。
殷筝没预料到皇后会是这个反应,只好临时改口,说闻泽也是不小心云云,没想到皇后听了哭得更加厉害,还教殷筝莫要忍让,并提出找人教殷筝武艺,日后闻泽再欺负她,让她只管打回去。
殷筝怕她哭个没完,便没提自己不嫁的事情,只苦笑:“娘娘莫要费心了,殷筝的身子不适合练武,学不成的。”
“怎么学不成。”
皇后娘娘泪眼婆娑:“上辈子你就学了,说是什么……云什么手,反正身子弱也能学,你必须学,那混小子再敢伤你你就打回去!”
寻常的外家功夫,确实是体虚之人也能学,甚至在她幼时,江韶戚的父亲临西老王爷就曾想过教她练武,好强身健体,可她的身体和一般的体虚不同,根本不是锻炼就能变好的,因而只能放弃。
如今皇后说有武功是她能学的,她当然要学,只是那功法放在长夜军衙署不知堆了几十年的灰,因而直到殷筝离开凤仪宫,长夜军那边还在找。
真的有这样的武功吗?
就算有,皇后愿意给她,长夜军就一定会听?
长夜军的令牌虽然在皇后手上,但显然如今掌控长夜军的人是闻泽……
看来她是没法学这门武功了,殷筝想。
江易蹲在望台外的屋檐上,自殷筝说完他胖后,他就蹲那了,说什么也不肯理会殷筝。
过了许久,殷筝给自己涂好药,又拿了纸笔出来准备用左手抄会儿书放松一下,就听外头传来江易闷闷的声音:“是他们给我太多吃的了。”
殷筝顺着他:“嗯,都怪他们。”
江易心思简单,仅靠殷筝一句话便能转换心绪,从委委屈屈的抱腿蹲坐改成了四仰八叉躺在屋檐上,盯着漫天繁星,说:“从这里看,天上好漂亮。”
殷筝的笔锋在不该停顿的地方微顿了一下,她默默写完一段放下笔,起身走到了望台上,隔着栅栏眺望,不仅能看到满天满池的星星,还能看到岸对面灯火通明的宫殿。
被关进来一个多月,她竟是一次都不曾好好欣赏过独属于这里的夜景。
她原先不会这样的。
幼时在域外,被关在马圈里的时候,她娘会抱着她,教她怎么看天上的星星。
后来回了大庆,先是辗转于黔北和临西之间,后又到了雍都,成为殷家的二姑娘。
期间无论多么孤独多么不适应,她都牢牢记着那时在污脏的马圈里看星星的时光,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学会在最糟糕的地方,抬头看最美的景色。
再也不会有比那时更加糟糕的境遇了,可比域外那片星空漂亮的景色却有很多,所以她经常以此安慰自己,学会如何一个人行走世间。
可如今,就因为一群重生之人,不仅把她的谋划毁了个干净,还让她忘了最重要的记忆,忘了如何去克服心中的恐惧与焦虑,甚至还为摆脱现状起了与人同归于尽的念头。
委实不该。
殷筝吹着风,对江易说道:“黔北的夜空也很好看,以后我带你去。”
“嗯!”
江易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对殷筝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答应殷筝日后跟着她去黔北看星星,还带着主观色彩补充了一句:“就临西的天看着最丑。”
殷筝笑:“那是因为你不喜欢临西。”
正说着,十九敲门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分量极大的米线和一本书册。
十九将托盘放到桌上,只拿了书册呈到殷筝面前,说:“殷姑娘,这便是皇后娘娘吩咐我等找给您的‘折云手’。”
殷筝愣住,好奇问道:“你们长夜军,到底是听皇后的,还是听太子的?”
十九低头道:“统帅长夜军的令牌在皇后娘娘手上,我们自然都是听皇后娘娘的。”
殷筝接过书册,翻开,上头连字带画,写了满满一本,殷筝看了不禁翻起旧账:“可上次皇后要你们拿名单,你们却只拿了空白的册子来。”
十九回答:“皇后娘娘曾担心自己拿着令牌会办坏事,就叮嘱过我们,若是她的命令与陛下或殿下的命令起了冲突,就不必听她的。”
殷筝:“所以这是闻泽允许你们送来的?”
十九:“殿下并不知道此事。”
殷筝捋明白了,长夜军还是皇后的长夜军,但若闻泽和皇后都对长夜军下了命令,他们会遵照皇后最初的想法,听闻泽的命令。
可若闻泽没说什么,长夜军便都听皇后的,且长夜军不会把皇后的一举一动汇报给闻泽,所以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长夜军还真是一柄不会自己思考,只会盲目执行命令的利刃。
十九离开后,江易从外面跳进来,溜达到桌边,绕着那碗米线走了一圈,然后看向殷筝。
殷筝拿着书册翻看,头也不抬:“吃吧。”
江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感觉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但是殷筝说他胖了……
江易陷入纠结,殷筝见他还在那碗米线面前站着,就说:“你若不吃,它便会被倒掉,多可怜。”
江易点点头:“嗯,太可怜了。”
说着江易在桌边坐下,一脸舍身为米线的大无畏,把那一大碗米线给吃完了。
殷筝就着江易吃东西的声音研究折云手这门功夫,时不时还会跟着书上的图示比划两下。
江易吃完米线喝完汤,满足地擦了擦嘴,略有些不舍地问殷筝:“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殷筝反问:“叫你杀的那些人,少了几个?”
江易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个。”
长夜军抓了两个,那还剩下一个,是跑了吗……
殷筝盯着纸页上的字:“那就等等吧,现在的话,不急。”
原本没有逃走的希望,她就一心想着赶紧逃,逃不了就和囚禁自己的人同归于尽。
如今随时都能走,她的目标便也不再仅限于离开雍都,而是在离开雍都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
等能保障安全随时离开,她或许还会盘算着给闻泽送份大礼再走。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殷筝。
按照最初的计划,她准备杀了猎凰营旧部就离开,这样即便镇枭知道是她下的手,也早就找不到她了。
可如今猎凰营旧部已死,她却被闻泽关进宫里关了一个多月,对外还称是养病。
镇枭那边若得了雍都的消息,从重生之人口中得知她上辈子嫁给了太子,当了皇后,又联想到猎凰营旧部的死,多半会以为她心悦太子因此彻底倒戈,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若真是这样,别说逃了,恐怕出个宫都有危险。
殷筝的顾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皇帝允许她出宫的第三天,她乘着马车回殷府,身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长夜军的人,就为了防止她逃跑。
马车行出宫门,眼看着快要到殷府,数支冷箭就这么猝不及防飞射而来,被守在马车外的长夜军尽数挡下。
随后又有藏在人群中伪装成商贩的叛军拔刀袭来,武功高强的长夜军将其中大部分人斩于刀下,活捉的几个还不等带回去,便都咬舌自尽了。
还有一个自尽前点燃了绑在身上的炸药,一声轰响,那名叛军便被炸得四分五裂,离他最近的两个长夜军虽然躲避及时捡回一条命,可还是免不了被炸得血肉模糊倒地不起。
整条街道一片狼藉,十九等人护着殷筝和受伤的同伴进入殷府,余下的人分开两路,一路人回宫禀报此事,另一路留下勘察,顺带给赶来的巡城卫说明情况。
外头街上的动静也惊到了殷府的一众老小。
他们得知殷筝今日归家,本都高高兴兴,寻思着能否留殷筝下来住几天再回宫。
结果殷筝还没进家门就遇到了当街刺杀这样的事情,顿时打消了他们的想法,只希望殷筝这次之后能先在宫里待着,免得再遇到什么危险。
一家团聚的喜悦因此消散,只剩下满满的担忧。
中午一块用过饭后,殷筝回了老夫人的院子,祖孙俩关起门在屋里说了许久的体己话。
殷筝从猎场回来,还被带进宫里的事让老夫人担忧了许久,殷筝为了让她放心,告诉她皇帝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且过去那一个多月她真的是在宫里养病,而非身份曝光后被软禁。
安抚好老夫人,殷筝等到老夫人午睡了才悄悄离开,回到自己院里。
憋了一早上的逢年没忍住抱着殷筝哭了一通,过节站在一旁,眼睛也有点红。
殷筝耐着性子哄她们,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无人问津的过去,她还是那个软弱温柔的殷二姑娘,既没有在闻泽面前的锐利,也没有在皇帝面前的阴鸷。
只是那会过节性子冷,不爱说话,逢年则格外好强,即便在外受了欺负,回来也是骂骂咧咧,从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可见这一个多月的别离,是真的吓到她们了。
屋外蝉鸣不倦,逢年哭够了跑去洗脸,过节给殷筝端来冰碗,问她在宫里过得是否还好。
殷筝正想回她,就听她压低了声音对自己说道:“姑娘不知,我手上现已有一支商队,还在肃东盘了两间铺子,虽然看起来不多,但也是个好的开始。
所以姑娘若是过得不如意,一定要告诉我听,只要姑娘你愿意,我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殷筝愣愣地看着过节,看清过节眼底的认真与坚定,过了一会儿才道:“好。”
话才应下,屋外传来十九的声音:“姑娘,贺姑娘来了。”
贺轻雀?
殷筝回忆了一下从皇后那里听来的消息——
贺萧任意图刺杀太子,虽然南丹贺家因南丹王功勋卓绝而幸免于难,不必被这个逆子拉去陪葬,但贺萧任死罪难逃,原本还会带累其妻儿,但他在来雍都之前休了自己的妻子,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要了,所以那对母女侥幸逃过一劫。
殷筝记得皇帝还下旨,让贺轻雀回南丹继任世子之位,怎么她如今还在雍都?
贺轻雀武将作风,平时从不见她往身边带伺候的人,今日不知为何,带了个身着青衣的丫鬟。
那丫鬟打扮低调,行走间也一直低着头。
十九等人暗自警惕,果然等贺轻雀同殷筝打完招呼,那个丫鬟就抬脚越过了贺轻雀。
十九飞快蹿到殷筝身前,挡在殷筝和丫鬟之间,然后就听见扑通一声,竟是那丫鬟朝着殷筝跪下了。
十九微顿,默默侧身退开了半边。
殷筝这才发现那并非什么丫鬟,而是伪装成丫鬟被贺轻雀带来的蒲相千金——蒲佳媛。
蒲佳媛抬起头,面容憔悴苍白,丝毫不见曾经在春日宴上的风采,语含哭腔对殷筝道:
“殷姑娘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