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冷冷,竹林哗响。
钦钝角干站在窗口,低着头,目光落在窗台上一只青瓷花瓶上。
目光垂落,青瓷花瓶的底端,一张小纸条的边缘露出了出来。
钦钝角干手指很自然的伸了过去,指甲在花瓶边缘轻轻一旋,小纸条的边缘立刻被切了下来,随即落到了地上,钦钝角干立刻一脚踩了过去,狠狠的跺成粉碎。
做完这一切,钦钝角干微微松了口气,抬头,目光落在整个院落中。
院中清静,但隐隐间从东侧的天空上,传来一片喧闹声。
深吸一口气,钦钝角干转头看向小院西侧小湖边的竹林,目光随即就是一紧。
随后他转头看向整个小院之中,亭台楼阁,雕栏画栋。
相比长安,扬州的院落布局要更加的精致,也要更加的精心。
整个小院看起来似乎空无一人,但实际上,在竹林深处,亭台阴影之间,到处都有看不见的暗桩潜伏。
这些人,死死的盯住了钦钝角干,也困住了他,让他无法获知外界更多的信息,手里已经获得的消息,也无法传出去,这让他心中越发的焦躁不安。
南昌王来扬州筹兵备战,准备增援安东都督府了,如今几乎扬州人人皆知。
但是,增援的规模有多大,时间有多长,大唐的信心如何,这些很少有人能说清楚,
钦钝角干一路从长安而来,路上人员虽然不少,但钦钝角干根本没和任何人有接触的机会,甚至其他人稍微走近,都会被暗地里的千牛卫赶走。
明处有金吾卫,暗地里私下有千牛卫,在重重隔绝之下,他们来到了扬州。
钦钝角干顿时明白,扬州水师也是南昌王此行调动的主力之一,
要前往新罗,最佳的路线是从北线从登州出发,往东北而行,然而顺着风时拐向东南,最后在仁川登陆。
南昌王没有直赴登州,而是转向前来扬州,这里面的原因,恐怕还要和临海郡公金仁问一起汇合。
金仁问,新罗国王文武王之弟,整個大唐对新罗了解最深之人。
如果他这一次跟着南昌王一起前往东岛,那么即便是新罗已经针对金仁问的背叛做了很多应对措施,但金仁问知道的更多,更别说他在新罗本就有不少旧部。
南昌王前赴新罗,带兵多少,战船多少,整个援军规模有多大,这些都是必须要赶紧弄清楚的东西,然后将消息快速的传回新罗。
只有如此,国王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但偏偏,钦钝角干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了瓷瓶底下。
……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苏宝同手里捧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个简单但精致的菜食。
看到饭菜被放在了桌案上,钦钝角干有些讪讪的笑笑,说道:“今日饭食看起来比昨夜要更丰盛一些。”
苏宝同抬头,冷冷的看着钦钝角干,一直到钦钝角干嘴里的话,全都被憋回去,他才淡淡的说道:“这是后院宴席剩下的饭菜,王爷嘱咐我给你送过来,因为这些菜里,不用担心下毒。”
这是别人吃过的东西,轻易不用担心被人下毒。
但也正是别人吃过的东西,才更容易被人下毒。
看着钦钝角干一副谨慎的模样,苏宝同不屑的冷笑一声,说道:“不用担心,我们比你还更怕你死,你如果死了,到了新罗,我们就少了一个有大用的棋子。”
说完,苏宝同毫不犹豫的转身而走。
钦钝角干看着眼前的瓷碗,嘴角微微抽搐,神色越发的担忧起来。
因为苏宝同说的不错,如今的局势之下,大唐反而并不想看到他死。
相反的,他之前的那些盟友,很有可能会成为真正要他命的人。
只要他一死,大唐和新罗之间,将再无任何转圜之机。
……
外院庭院门前,苏宝同将和钦钝角干的对话,都全告诉给了李绚。
李绚微微点头,开口道:“传话下去,任何接近这里,试图打探里面信息的人,一律登记姓名,但凡强闯,不管,不管来人是谁,一律格杀。”
“喏!”苏宝同眼神立刻就是一亮,迅速拱手应诺。
李绚摆摆手,苏宝同立刻对退下去。
转身,李绚朝着自己的别院走去,眼底却是轻轻思索。
钦钝角干的情绪已经被极度的拉扯,如今这个时候,需要一个给他释放的口子。
那就是让他和新罗人在扬州的暗桩联系上。
至于怎么联系,李绚只需要稍微松一松手,新罗人立刻就将信送进来。
不过不能这些,还得等一等,需要等到后日,又或者说明日晚上。
思索间,李绚已经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偏院门口,就见此时一个熟人正在门前徘徊,一身深色的官袍,此人赫然正是沈庄,扬州户曹参军沈庄。
看到李绚,沈庄立刻上前拱手:“见过王爷。”
李绚有些诧异的回礼:“沈兄,怎么是你?”
要知道,李绚和沈庄之前在欢迎宴上才见过,怎么一离开,他就找了过来。
沈庄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本来想要和王爷攀谈几句的,没想到转眼,王爷就已经不见了。”
“原来如此。”李绚温和的点头,伸手道:“沈兄,有什么事情,我们里面谈吧。”
“喏!”沈庄跟在李绚的身后,转身进入了小院之中。
小院门口站着四名金吾卫,手持长槊,神色肃然,李绚不在,其他任何人轻易都别想进入其中。
沈庄看了四人一眼,随后便进入了小院之中。
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之间,到处能看到一条条隐然站立的身影。
这是明哨。
还有其他很多藏在他眼睛看不见地方的暗哨。
沈庄看到这一幕,心里顿时忍不住一紧。
南昌王上一次来扬州的时候,守卫可没有这么森严。
沿着一条石子路,沈庄跟着李绚已经进入了后院中堂之中。
进屋之后,李绚请沈庄落座,李绚刚要开口,沈庄就抢先道:“都督府虽然安全,但是还是狭小了一些,王爷可还记得自己在扬州还有一座别院,那里可比这里大得多。”
看着沈庄咄咄逼人的眼神,李绚微微一愣,随后坦然的说道:“沈兄不说,本王还真的忘了,不过那里似乎有些偏远,在东南郊外。”
“不错。”沈庄微一点头,脸上顿时恍然,他这才明白,李绚为什么从来不去那座庄院。
对于李绚这种当朝郡王来讲,自身安危格外重要。
对于普通人而言,几十上百名护卫足以抵挡一切窥伺的目标,但对于李绚这种当朝郡王来讲,真要有人杀他,就是动用成百上千的军士手持弓弩战车也不奇怪。
越是在城外,这种事情就有可能发生,但越在城内,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就越小,甚至几乎为零。
毕竟一旦出现,顿时就是举朝震惊,即便是有心人想要遮掩都来不及。
“在下明白了,明日便给王爷换一座……不,重新送王爷一座别院,就在城内。”沈庄吝啬的脑袋总算是灵光了一回。
李绚笑笑,伸手请沈庄用茶,同时很直接的问道:“沈兄有何事,不妨直说。”
沈庄略微犹豫,但看着李绚一脸不在意的模样,最后还是开口道:“不瞒王爷,沈家在新罗也还有几条商路,在下想要请教,若是此次随同大军东行,不知可还有收获?”
李绚手上动作顿时一停,眼睛微微一眯的看向了沈庄,冷冽的眼神在眼底深处一闪即逝。
随即,李绚淡淡的说道:“冬季出船,怕是不怎么安全吧?”
“正是因为不安全,才有收获。”沈庄面色肃然的看向李绚。
李绚认真的看着沈庄,沉声说道:“沈兄,朝廷大战,乃是极度机密之事,若是因为沈家,而让新罗提前有了防备,那么这后果……”
“王爷放心,沈家的人嘴都严,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至于那些嘴不严的,自然早就已经被扔海里了。”沈庄眼神无比的郑重。
李绚轻轻的悄悄桌案,然后看向沈庄,说道:“历来兵凶战危,即便是强如平阳郡公,也有大非川之败,我朝与新罗之战,多年来虽然胜多败少,但也总有不幸之事,沈家如果真的要做这门生意,就要做好赔光的准备。”
沈庄琢磨着李绚说的每一个字,然后依旧满脸不解,不过他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站起来,对着李绚拱手道:“多谢王爷提醒,在下明白了。”
李绚有些失笑的看向沈庄,说道:“沈兄若是真明白最好,若是不大明白,不妨去看看自己衙署当中,扬州卫征兵多少,这些都是由朝廷定的,毕竟沈兄作为扬州刺史府户曹,这些也都是应当知晓的。”
听到李绚这么说,沈庄立刻拱手道:“庄园地契明白下官送到城外庄园之中,属下告辞。”
“沈兄慢走!”李绚微微拱手,将沈庄送到了房门口,并未送到别院门前。
就在这时,李绚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历来听说扬州沈氏利用朝廷大军为掩护,与新罗倭国有商贸往来,看来诚我不欺啊!”
余泽从李绚的内侧的房屋中走了出来,然后探头看向沈庄消失的地方,低声问道:“王上,这些东西沈家自己就能探查得到,为何还要还问?”
“自然是闻到味了。”李绚轻叹一声,重新走回到房内坐下,然后才看向余泽说道:“朝廷于今冬撤军之事,百姓虽然不知,但是朝野大官却都是知情的;更何况,扬州距离新罗也没有多远,一些蛛丝马迹早就被人看到了,所以现在超东岛出了如此大的变局,他们自然要关注。”
沈家的商贸很广,从新罗倭国,到占城、真腊这些国家,他们都稳定的商路,这些年早就已经赚的盆满钵满。
“抛开大唐和新罗之战,恐怕在大唐撤军之前,沈家就已经和新罗的一些人做好了接下来的商贸安排,但现在战火再起,他们把握不清局势,自然要前来探探路,但历来兵无定势,胜败岂能先定。”李绚忍不住的摇摇头。
战争不比那些见不到勾当的游戏,稍有错差,立刻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沈庄向李绚来问,可这场战场的结局,这又哪里是李绚能知道的。
“那王爷刚才还那么说?”余泽现在越来越看不明白李绚的行事手段了。
李绚微微摇摇头,淡淡的说道:“本王只是提醒了他,这一次东行依旧会遇到的风险,风险多大,本王如实告知,只是有些事情,人心一旦有了定见,怎么不管别人说什么,就都会朝那一方面去想了,眼前便是如此。”
说完,李绚转身,说道:“走吧,我们还是去研究一下,东南这些世家,究竟有多少和隐太子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