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起伏,翠绿深重。
一条大江横跨东西,宛如玉带一样,从远处的天目山脉中流出,流往东行,直至钱塘。
这条大江,名曰新安江。
新安江北侧,一座县城悄然安座。
睦州,建德县城。
城门上下,身穿青色劲袍的兵卒,手持刀枪,目光炯炯的盯着进出的每个人。
就在此时,四艘官船从东面缓慢的行到建德县城南门外。
最前的一艘官船缓缓的停靠在南门码头上。
早就等在码头上,一身绯色官袍的越州司马姚志立刻迎了上来。
船板放下,穿一身黑色锦衣的李绚,手按八面汉剑,面色肃然的缓步走了下来。
“下官见过王爷!”姚志立刻朝李绚拱手。
“司马!”李绚温和的拱手还礼,然后让开一边。
千牛备身丘贞沐,婺州法曹参军杜必兴,南昌王府修撰余泽,检校文字王勃,检校会稽府校尉周申,检校婺州兵曹参军徐剑同时从船上而下,然后相继和姚志拱手见礼。
“王爷,住所已经都安排妥当,还请王爷随下官前往安置,请!”姚志在前面引路。
很前方停着几辆马车,李绚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平静无比的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晃动,继续前行。
马车之内,只有李绚和姚志两个人。
这个时候,李绚皱着眉头开口:“司马,究竟是如何回事,怎么突然间,就下令让本王急来建德,很多事情都还未曾准备妥当……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如此紧急?”
“此事还得都督和王爷细谈,请王爷属下官暂时卖個关子。”姚志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他的脸色已经给人一股很沉重的感觉。
李绚原本还得两天时间才能完全准备妥当,从兰溪出发,但越州都督府的一份调令,让李绚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情,带人急匆匆地赶来建德,现在又不告诉他究竟是事情,怕不是什么好事。
李绚心思一转,立刻转口问道:“那么司马,如今睦州的情形如何?”
姚志的脸色有些沉重的说道:“数日之前,燕校尉已经带人攻下了建德,都督府诸军到后,便直入建德,本欲兵发淳安,可就在前日,天阴教章婉玉,汇合圣女叶绾绾,将淳安,分水,寿昌,遂安,清溪五县教卒全部集中撤回了睦州州城,我军攻城两日依旧未有收获,故而才赶紧督促王爷赶来睦州。”
李绚眉头一阵舒展,随即苦笑说道:“司马,都督府兵精粮足,攻打一座睦州城,无非是时日长短的问题,何用如此急促让在下连夜赶来?”
“哪里是什么兵精粮足,实际情况却是粮草严重紧张!”姚志一番话,让李绚惊讶的瞪直了眼睛。
姚志感慨一声,说道:“妖女在撤往州城之前,将淳安,分水,寿昌,遂安,清溪五县的府库粮草和历年存银全部都搬空了,我等虽然自带不少,但也仅够五日所用,现在正在紧急从后方调粮。”
李绚默默的点头,睦州百姓心多不在朝廷,所以无法向百姓征集粮草,只能从后方征调。
虽然时日足够,但总有些紧张,让人心里不安。
可这也依旧不对啊,这么紧急调他过来,应该是有事需要他处理才对,而且是必须是他。
看着姚志一副不想开口的神情,李绚微微低眉,神色肃穆。
不知不觉中,一行马车已经来到了建德县衙旁边的一座二进小院中,携来诸人的住所已经提前准备,稍微安置,便已妥当。
……
“王爷,姚兄,丘备身,这边请!”姚志带着三人已经走进了建德县衙。
里里外外的数十兵丁,俱都神完气足,精神饱满,手握刀枪,刃光凌厉。
刚刚走到大堂之外,立刻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不满的高喝:“缺粮,缺粮就去征,这里的百姓附逆,朝廷正好追究他们的从贼之罪,收点粮又如何?”
李绚此时刚刚走到大堂门口,刚好看到一名身穿黑色劲袍,外套银色鱼鳞甲的魁梧将领,正站在大堂中央大声的呼喊什么,话里话外都是不忿之意。
这个时候,堂外脚步声刚好响起。
魁梧将领和堂内左右众人同时回头,就看到了走进来的姚志,李绚和丘贞沐,以及余泽等人。
魁梧将领眉头不满的皱了一下,然后一拱手,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大堂中央,黑色“公明廉威”的匾额下,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大官,坐在县令位上。
此人五旬上下,带着黑色璞帽的脸上满是沧桑的褶子,看上去颇多疲态,但眼神张合之间,带着肃杀的冷漠,一股正在仆卧的猛虎之姿扑面而来。
正是越州都督府都督段宝玄。
姚志上前,拱手道:“回禀都督,南昌王到了。”
段宝玄眼中的肃杀微微一收,然后神态温和起来,抬头看向李绚。
李绚立刻上前,拱手上揖:“下官婺州别驾,检校会稽府果毅都尉李绚,见过都督!”
身后丘贞沐和杜必兴同时行礼。
“南昌王请坐!”杜必兴点头,目光看向了左侧上首。
李绚微微一躬,便走到了左侧上首坐了下来,丝毫没有迟疑。
丘贞沐和杜必兴站在了李绚背后。
坐稳之后,李绚一抬头,就看到了之前那位魁梧将领正坐在他的对面,一脸冷色的看着他。
李绚眼神淡漠以对,仿佛丝毫不将其放在眼里。
这个时候,坐在上方的段宝玄,开始挨个给李绚介绍,第一个便指向李绚对面那人:“这位是会稽折冲府折冲都尉淮进,后面这位是杭州司马袁谊,杭州水师都尉冀嚣,台州司马贾睦,都督府功曹参军李稷。”
“见过都尉!”李绚肃然的对着淮进,袁谊,冀嚣和贾睦行礼,其他人也都一一向李绚回礼。
至于都督府功曹参军李稷,则是率先向李绚行礼:“侄儿见过王叔。”
李稷父李恪,太宗文皇帝子吴王李恪庶子。
永徽年间,吴王李恪被长孙无忌,污蔑谋反,长孙无忌获罪之后,被平反。
“王侄客气。”李绚拱手还礼。
重新坐定之后,都督段宝玄看向李绚:“王爷刚才也听见淮都尉所言,欲从百姓家中征集粮草,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都督府大军粮草紧张,虽不至于短缺,但稍有意外,便会有局面危急之忧,故而才有从百姓家中征集粮草的提议。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李绚。
淮进看向李绚的目光中,不知何故,总带着一丝冷冷的敌意。
至于袁谊和冀嚣,那都是李绚的熟人了,相互间微微点头,算是寒暄。
段宝玄的索问之下,在场众人都看向了李绚,等着听他的见解。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李绚抬头,看向段宝玄,拱手言道:“此事易尔,都督不妨先依淮都尉之言,发布榜文,向百姓征集粮饷,待到群情激奋,几欲动乱之时……”
说到这里,李绚稍微停顿,似笑非笑的看向脸色难看的淮进:“彼时再发布公文取消征粮,拨乱反正,示恩于众,如此,人心必定感激。之后都督不妨免除一些小税,收买人心,如此人心安定,就算粮草紧张,也必无忧。”
“王叔所言极是!”李稷立刻站起来,对着李绚拱手,神色间满是敬佩,但眼角看向淮进,眼中颇多不满。
建德刚刚平定,人心尚未安定,淮进就忍不住要向百姓的粮食动手,在场的诸人早已不满。
这里面的隐患,淮进未必看不出,但他依旧这么建议,其心险恶。
李绚虽然初来,但众人都知他体恤百姓之名,原本以为他们强硬的反对这一提议,没想到他却连消带打的,不仅否决了向百信征粮的建议,还反手将淮进坑了进去。
这里面,万一有哪个地方不稳,出现叛乱,收拾不住,立刻就是淮进之责。
这份老辣的手段,如此的轻松写意,令人钦佩。
淮进听完李绚的提议,神色不由得一凛,看向李绚的眼神中充满了忌惮。
轻而易举就弄了个官逼民反的帽子,放在前面等着他往里钻。
南昌王,其心阴险。
“前面的做法就算了,直接告诉百信,我等不会向他们征集军粮,反正不过两日,婺州,越州的粮草就会运到,不必冒如此风险。”段宝玄直接将事情定了下来。
“下官遵令。”李绚等人赶紧站了起来,拱手之后,才又重新坐下。
段宝玄神色肃穆的看着众人,说道:“睦州城经过当年之事,二十年来城防重修,更加的高耸难越,如今被贼寇占据,本都不欲士卒损伤过重,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淮进立刻抬头,看向李绚:“南昌王在梅岭关数度击退天阴教进犯,守城手段严密,想必这攻城之事,亦有心得,不知可否赐教?”
“不敢当都尉如此之说。”李绚稍微抬了抬手,淮进明显是在针对他。
李绚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继续开口:“睦州州城攻克之策甚是简单,隔绝内外,然后向城中投书,言天阴教媱后战败身死歙州,首级不日就来,人心动荡之下,轻易便可破城。”
李绚三言两语之间,一条毒辣的计策已经奉送而上。
在场的众人看向李绚的眼神中,霎那间,充满了忌惮。
即便是袁谊和冀嚣这种熟人,听到李绚的计策,也有些感到头皮发麻。
这才不到两月不见,南昌王算计人心的手段,比在杭州之时,不知道强横熟练了多少倍。
“便如此吧,一颗假的人头,死亡之后,亦难看出真面目,淮都尉,此事就交托于你办理。”段宝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李绚的这点小手段,当年在西域战场,早就已经被用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