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清宫陪着老爷子吃了一顿饭后,尽管老爷子再三挽留,但朱瞻壑还是执意离开。
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呆在这宫中,对于朱瞻壑来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应天府,长江南岸码头。
夏原吉看着面前已经十四岁的朱瞻壑,很是感慨。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这么期待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归来,又对他的离开而倍感不舍。
“世子殿下,一路顺风。”
“怎么,舍不得吗?”朱瞻壑对于夏原吉还是比较有好感的,当下就笑着问道。
夏原吉的一生是精彩的,他在洪武年间就得到了朱元璋的看重,甚至曾经有一个胡姓的侍郎曾经因为妒忌而诬告夏原吉,朱元璋连查都没有查,直接就将那名胡姓侍郎斩首。
可以说,夏原吉是朱元璋留给朱允炆的班底。
后来,朱元璋驾崩,建文帝朱允炆继位,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最后攻入应天。
攻入应天的朱棣开始清算建文旧臣,夏原吉也在此列,而当他被五花大绑地送到朱棣面前时,他没有求饶,亦没有谄媚,反而心平气和的向朱棣提出了一个请求。
“能否再给我三天的时间?”
朱棣很是诧异,问其缘由,他说:户部官员四下逃窜,钱粮账册混乱不已,再有三天时间,我就能把这些账册整理完了,到时候方便交接。
朱棣听完,拿过清算名单,亲手划掉了夏原吉的名字。
从那时候朱棣就知道,夏原吉效忠的不是朱元璋,也不是建文帝,更不会是他永乐皇帝,而是天下百姓。
那一天,朱棣没有给夏原吉三天的时间,而是给了他二十五年。
从永乐到洪熙再到宣德,夏原吉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牢不可破,从未有人威胁到他。
朱瞻壑很清楚,如果没有面前的这个人,永乐盛世,最起码要缩水一半。
“是啊,舍不得……”夏原吉轻叹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
“不知道世子殿下何时会再回应天?”
“再回应天?”朱瞻壑闻言微微一笑。
“怕是……不太可能了……”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了皇宫的方向。
“回吧!”没等夏原吉开口,朱瞻壑就率先打断了他的话,并且重重的拍了其肩膀两下。
“放心吧,我这个送财童子还是会继续给你送钱的。”
“不止如此,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快则明年,迟则后年,我会给你一份大礼,让你睡觉都会笑得合不拢嘴的大礼。”
夏原吉闻言也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变成了期待。
“那,维喆就在这应天,期待世子殿下的好消息了。”
朱瞻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然后就直接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地上了船。
回云南,陆路还是太慢,水路要快不少。
不过大明禁海,也就是朱棣特意给朱瞻壑开了后门,不然的话朱瞻壑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走陆路。
站在码头上,夏原吉看着船离开码头,渐行渐远,脸上的感慨再也掩饰不住。
“维喆!”
良久之后,夏原吉刚准备离开,且猛然被人叫住。
“宗豫?”夏原吉看着走近的黄淮,皱起了眉头。
在这个时候,黄淮这个自胡广离开之后的东宫首臣来找他,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最起码,夏原吉不会认为这是好事儿。
万安街,夏府。
大明官员的府邸,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其实都是长安街偏多,其次就是平安街和永安街,最后才是万安街。
夏原吉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府邸却在这万安街,不得不说他有时候真的是和这世间格格不入。
而且,现在的夏原吉颇有一种后期于谦被抄家时的感觉:官至红袍,但却家徒四壁。
在永乐年间先后出了金忠、夏原吉和于谦三个这样的官员,别人怎么想不知道,但在朱瞻壑这个后来者的眼中看来,永乐一朝也是值了。
“能惊动黄大学士,夏某真的是倍感荣幸啊……”夏原吉给黄淮倒了杯茶,但话里却处处都带着刺儿。
“不知道是何事能让黄大学士大驾光临?”
“维喆……”黄淮皱起了眉头。
他很不喜欢夏原吉这种带刺儿的语气,但夏原吉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别说他这个文渊阁大学士了,就算是朱棣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夏原吉都是敢甩脸子的。
这也算是永乐末期夏原吉会被下诏狱的原因之一吧。
“诶!”见黄淮还真准备说,夏原吉直接端起了茶杯,打断了黄淮的话。
“有些事情,能不说就不要说,其实你我都清楚结果是什么,何必自讨没趣呢?”
“再说了,我夏原吉就是个俗人,什么大义在我这里都没有用,因为我眼中就只有两个东西。”
“一个是钱,一个是粮。”
“至于那些大义,那是你们这些文渊阁大学士需要去考虑的东西,作为户部尚书,我的责任就是维系好大明的财政,让大明顺利的运转。”
“其他的,不要问我,更不要找我。”
能成为六部尚书之一,而且还是主管钱粮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有的从来都不只是坐地生财的能力。
政治嗅觉、眼力和能力无一不有,甚至可以说是无一不精。
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个只知道和钱粮打交道的俗人,那他也不会稳坐户部尚书这个无数人眼馋的位置二十五年。
别说二十五年了,怕是刚上位,还没等到展露他的才能,他就被人给掀下去了。
黄淮深深地看了夏原吉一眼,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随即就起身离开。
其实,早在来找夏原吉之前,黄淮就很清楚自己是说不动他的。
说好听点儿,夏原吉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什么太子什么汉王,他都不关心,他只关心谁能给户部创造更多的财富。
说现实点儿,无论是谁做太子,甚至是做皇帝,都和夏原吉无关。
因为人家有底气,知道无论是谁上位自己都不会被换掉。
可就算是知道如此,黄淮还不得不来找夏原吉一趟,因为不只是他,而是文臣们都知道,现在光凭着文臣已经不足以压制汉王一脉了。
至于武将?
武将本来就更加倾向于汉王,在此前汉王就藩的时候文臣们其实有过一丝丝的机会,但他们没有把握住。
如果在哪个时候,文臣们选择拉拢,而不是得势不饶人的蔑视武将,那么现在他们或许会好过得多,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现在,朱瞻壑先灭陈季扩的大越国,又在倭国斩首几十万,缴获二百余万两白银。
再次见到朱瞻壑崛起的武将们已经不会去听文臣的那些话了。
还是那句话,生而为人,又有谁愿意屈居人下?
如果是在汉王就藩时,那或许会有不少的武将对现实妥协,在面对文官的拉拢时会违背初心,毕竟那时候太子是大势所趋。
但是现在,那一缕能够让他们压文臣一头的曙光已经到来,谁还会听文臣们瞎逼逼?
文臣们的骄傲,让他们落入了比以前更加难堪的局面。
……
交趾。
哪怕是走水路,朱瞻壑也走了小半个月才抵达了交趾升龙城。
都已经到这里了,家近在眼前,朱瞻壑反倒是不着急了,而是先去视察了一番这边的建设进度。
距离朱瞻壑出征倭国已经过去大半年快一年了,没有了陈季扩和绝大部分部落的交趾被大量南迁的云南百姓所占据,开始了新的建设。
近一年没回来,再加上这边也没什么冬天,当初被朱瞻壑一把火烧得精光的交趾现如今已经有了新生的模样。
往日里那光秃秃,只有黑色和灰色的基调已经完全消失,让人一看就很心旷神怡的绿色重新遍布大地,告诉着人们这块土地已经在慢慢恢复了。
只不过,对于朱瞻壑来说这里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
以前的交趾是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而现在,这片土地上多了很多的疤痕,那都是百姓们开辟出来的农田。
不过,对于大地母亲来说这可能是疤痕,但对于交趾百姓来说,这就是比原始森林好不知道多少倍的景象。
在和已经常驻升龙城的沐晟聊了一些交趾这边的近况以及暹罗和南掌等地的动向之后,朱瞻壑就直接回家了。
事情有轻重缓急,在他看来,暹罗和南掌等国虽然还要拖很长时间才会去腾出手来解决,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反正,钉子已经埋下,理由已经找好了,想要动手,那只不过是朱瞻壑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当时间走到二月的时候,朱瞻壑终于是回了家,这是他迄今为止离家时间最长的一次。
“没事儿的,您看,孩儿这不是好好的吗?”朱瞻壑安慰着自己的母亲,心中有些酸涩,但还是不得不忍住。
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的情绪流露于脸上和动作中,自己的母亲就更忍不住了。
“好了,别哭了。”时隔一年再见儿子,朱高煦也有些激动,但他还是拍着妻子的后背安慰着。
“瞻壑大小也是个世子,不可能亲冒矢石冲锋陷阵的,就算是战败,护卫和将士们也会护送他离开的。”
“说什么呢!?”汉王妃这时候也顾不上哭了,当下就很是不满地拍了丈夫一下。
“是是是,我说错了。”朱高煦见状嘴上虽然落于下风,但脸上却带上了笑容。
其实,朱家的男人还都挺深情的。
比如朱元璋对马皇后,比如朱棣对徐皇后,再比如朱高炽对张皇后、朱瞻基对孙皇后,更别说朱家后人里还有个明宪宗朱见深对万贵妃了。
朱高煦也是一样,他对于他的正妻还是挺不错的,只是在他的侧妃一事之后,汉王妃就变得少言寡语。
“好了娘,您先平复一下心情,孩儿先去见见那三个人。”
在京中的时候着急,在路上的时候着急,在交趾的时候因为家近在眼前,朱瞻壑倒是没有多少着急。
可现在已经到家了,朱瞻壑再次着急了起来。
“好了,去吧……”汉王妃抹了抹眼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不管是太子妃还是皇后,亦或者是藩王的正妃,都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就能做的。
像汉王妃这种,或许不会特别出色,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最起码,她不会耽误自己丈夫和儿子的正事儿。
见母亲的情绪平复,朱瞻壑顿时就给自己父亲一个眼神示意,然后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就朝着门外奔去。
朱高煦见状拍了拍自己妻子的后背,然后也跟了上去。
在给朱瞻壑建造的府邸旁边,有一个小房子很是碍眼,因为它的存在和旁边可以说是奢侈代表的朱瞻壑府邸格格不入,像极了满汉全席中的一碟咸菜。
但是,这个小房子谁也不敢靠近,就算是外面的护卫也只是敢在周边巡逻,不敢踏入这小门半步。
因为在钱勇三人入住之后朱高煦就下了死命令:除了钱勇三人之外,但凡是踏入此门一步,钱勇三人怎么处理都可以。
哪怕是当场杀了。
因为,就连朱高煦自己要来都会事先让人通知。
吱呀~
令人感觉牙齿发酸的声音响起,朱瞻壑缓缓地踏入这座小房子。
久久没有在没人允许的情况下就响起的开门声立刻就吸引了钱勇三人的目光,而在看清楚来人之后,钱勇三人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殿……殿下!”
钱勇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通红的眼眶在时隔四年之后,再次迎来了泪水的流淌。
“我等……不负殿下重托!”
虽然已经时隔四年,虽然朱瞻壑的体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朱瞻壑。
故事很俗套,因为在好几年之前,就是这个少年给了他们和家人活下去的机会,而当这个少年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顾一切的动身了。
哪怕是知道自己极有可能回不来,哪怕他们也曾害怕、也曾后悔过,但他们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叛朱瞻壑。
有时候,人的感情很复杂。
但有的时候,人的感情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