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十数日,韩地各个城池源源不断有人涌入,都是从赵地,魏地来的。
他们大多都是贵族,百姓极少极少。在这个时代,大多数百姓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村落附近的城池。受限于交通工具和财力,他们走不了多远。
失去了贵族的韩地,又一次迎来了一大批贵族。
以常理论,这些识文断字的贵族正好能够填补韩地官员的空白。萝卜栽进坑,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来到韩地,发现当地统治一片空白的贵族们便是如此想的。
经过多方打探,他们很容易就知道韩地实际统治者居于新郑。
又是数日过后,新郑迎来几十年中最大的人口流入。
郡守府。
新郑郡守强站在主屋门口恭候。
鲁勾践推开木门,向强微微点头,示意可以进了。
强礼貌地称了声谢,从鲁勾践身边的空隙走了进去。
来到大堂,见到束好发,穿戴一新的嬴成蟜正在进食,桌上有一碗小米粥,和几根腌制的青菜。
“吃了没?一起吃点?”
嬴成蟜热情招呼。
和嬴成蟜同桌而食,能在那帮改名流沙的同僚面前炫耀好久。
强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凑上桌案。
侍女取来碗筷放到强面前,已经吃过早饭的强自盛了一碗小米粥。
端到嘴边吹了吹,嘴唇微触,试过不烫后,大喝了一口,味道和他家的小米粥没两样。
“君上早上就吃这?连点荤腥都没有。”
像强这等习武之人能吃肉,爱吃肉,身体营养跟不上,练武只会把自己练废。
“早上我不习惯吃太油腻的,知道你吃不惯,叫人去庖厨给你取肉了。”
很快,强右手抓起一个大猪蹄子,塞到嘴里狠狠咬下,软烂香。
其身前新摆上了两个盘子,一个盘子里装着熬煮稀烂猪蹄,另一个盘子里装着焖制的狗肉。
心满意足的强笑道:
“强是来和君上邀功的。
“过几日,君上就不需要起这么早了。”
拿猪爪子指着隔了五步的案牍上,摞起来的厚厚纸张,咽下口中的蹄筋。
“帮君上处理事务的人来了。”
嬴成蟜习性,强很清楚。
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
君上是一个一边说着一日中的计划要从早晨开始,一边睡到辰时才起,说自己计划是睡觉的懒散代表。
自从祸源走后,君上每日早起晚睡地处理韩地政事,想必早就厌烦透顶了……强心想。他看着君上的脸,期待看到欢喜神情。
“那些贵族都找过来了啊……”
嬴成蟜小口喝着小米粥,若有所思,一脸平静。
强没看到欢喜,有些诧异,还有些失望。
君上喜怒不形于色,城府高深,是好事……他这么想着,脸上便又笑开了花,道:
“是啊,强已为君上备好名册。君上今日便可对其进行考核,安排就任了。”
“你倒是准备的充分,名册肯定带在身上了?拿出来罢。”
嬴成蟜露出一丝笑意。
就是说嘛,君上怎么会不欢喜……强笑的欢喜极了。八壹中文網
一直单手啃猪蹄的强,用没有油污的左手从衣襟中拿出一本书,歉意地放在桌案上干净的空处。
他右手有油污不好碰名册,单手递过去自觉不敬。
“不用那么多礼数的。”
嬴成蟜说道,抓起名册从第一页开始翻看。
每个姓名下除了基本的年龄,出身,性情以外。不少人还有师承,以及履历——做过什么官,做过什么事。
嬴成蟜看的极快,刷刷刷翻看了十数页。
不愧是君上,看书速度都这么快……强两手抓着猪蹄边啃边想。
“你先吃。”
嬴成蟜和强说了一句,站起来走到放满韩地政务的桌案前坐下。
拿起毛笔,在清晨丁香磨好墨,加水调匀的砚台中轻点两下。
笔尖由白变黑。
嬴成蟜持笔,在停下来的这一页圈了一个名字,然后又是一阵猛翻,数页之后又勾了一个。
强知道君上这是在挑人了,拿着猪蹄凑到君上身边看君上挑了哪些人。
他一个猪蹄还没吃完,嬴成蟜已将一整本名册都翻完了。
“圈上的都是不要的?”
强笑问。
他看的清楚,嬴成蟜一共就只圈了四个人。
“不,没圈的才是不要的。”
嬴成蟜把名册塞回强的怀中,举手上推强的下巴。
“虽然我不喜欢繁文缛节,但你张着大嘴,牙齿舌头上都满是猪肉沫,对着我呼气发动生化攻击,是不是不太合适?”
轻车熟路地取下那一摞纸张最上面的一张,嬴成蟜一边看,一边例行每日批前嘟囔。
“就不该放那老鬼跑,做政务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强带着深深的疑惑,不解离去。
他不明白,君上明明很讨厌处理政务,为什么只在千余能为官吏的贵族中选了四个。
太阳东升。
太阳西落。
案牍上的政务越来越薄,从高渐渐到低,到无,然后触底反弹又叠高——这是明天的政务。
嬴成蟜一直忙碌到晚间,直到月上柳梢头才松了松僵硬的脖子,接见了从咸阳回来的卫庄。
卫庄带回了信件亲自送到荀子手中的消息,嬴成蟜有些欢喜。
等了数日,没有等来咸阳的信件,这正合嬴成蟜心愿。
他送去的那封信全部内容是——皇兄,你想东巡了罢?我假借你之身份,巡行可乎?
咸阳没有反对书信,便是默认。
翌日,嬴成蟜发布驱逐令,将从赵,魏两地逃到韩地的贵族驱逐了大半。
新郑郡守强,在赵,魏两地被本地贵族骂得狗血淋头——他们不知道实际掌管韩地,下令驱逐他们的人是嬴成蟜。
嬴成蟜被始皇帝关在咸阳狱,不会有几人将韩地的事联想到他的身上。
然而,很快,天下都知道韩地被内划给了长安君。
墨家巨子以长安君嬴成蟜门客的名义,代长安君发布招贤令。
凡学问高深者,不拘泥哪一家,哪一门,哪一派,皆可来韩地。长安君愿与诸子分官,大秦学堂欢迎百家任教。
此令一处,天下沸腾。
在焚书令,挟书律席卷天下,诸子百家的末法时代。韩地,第一次进入了全天下人的眼中。
被撵的鸡飞狗跳,为传承学问而不惜性命的诸子百家第一次知道,天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不受焚书令,挟书律影响的乐土。
这个乐土还对他们抛出了橄榄枝,不仅让他们教书育人,还能让他们为官执政,一展所学,妥妥的高待遇。
能在光亮处起舞,谁愿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东海之滨。
齐地,临淄。
这里曾是坐拥天下半财的齐国都城,是整个天下最富有之地。
武城侯王翦卸下了征战一辈子的甲胄,穿上了柔顺的丝绸,带着孙儿王离颐养天年。
他这位大秦现今唯一彻侯,分到了最富庶的临淄十八城。代价是远离权力中枢,失去军队影响力,交出兵权。
这样的结果,王翦很满足,这本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日光充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老将眯着眼,发布了无数军令的嘴哼起了秦腔。
“侯爷,离少爷老师来辞行,说要去往……”
管家走上来,像个军人一样朗声通报。
“去去去,爱去哪去哪。”
王翦不听完管家所说,不在意地道。
“唯!”
管家大声应道,干脆利落地返身,没有把话补充完的意图,也不在意的样子。
他曾是王翦亲卫,习惯服从命令。
老将听着管家离去的军伍步伐之音,嗤笑一声。
“书生还不多的是。”
安稳隐退的王翦,给本应继承其武城侯爵位的将军王离,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弃武从文。
打杀了一辈子,爵,官都到人臣之巅的老人不欲孙儿步其后尘屡上战场,只想孙儿平平安安,富贵荣华。
但骨子里,曾为大秦军方旗帜的老人依然看不起文人。
“鸟人。”
老将轻蔑道。
大门外。
在齐地享有盛名,曾为稷下学宫祭酒的老人没有想到王翦竟然连面都不与他见。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君但使分一尺尊重齐文人,彭黾焉能率众离故土?”
彭黾愤怒离去。
管家看着为自家少爷启蒙,在齐地广有贤明的名士,吐了口唾沫。
“呸,鸟人。”
第二日,王翦吩咐管家去为孙儿寻个名师。
管家遍寻临淄,名声显赫之辈,皆向韩地而行。
管家无功而返,老将有些不快。
他的孙儿一切都要用最好,启蒙也是如此。
给管家下军令,要其出临淄,不寻到名师不许回来。
老将本以为三两日便能等来管家回返,谁料这一等就是十数日。
齐地不只是临淄名士尽走,琅琊,胶东,泗水等郡亦如此。
又过两日,走出千里的管家终是带回因老母多病,而未离齐地的名士。
老将这才满意。
“呵,鸟人配竖子。”
这么多天,老人再不在意,也知道这些鸟人因为嬴成蟜的招贤令,而奔赴了韩地。
偌大齐地,唯有一处例外,狄城及其附近。
这里是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的地盘。
三人是齐国王族,齐降秦后,被贬为庶民,居狄郡养士,以待良机。
狄城在齐地很不起眼,也不是大城,没有被始皇帝分封出去。
这里的百姓在田氏三兄弟的领导下,生活和齐国灭亡前几乎没有差别用。
他们用齐字,学齐字。始皇帝的焚书令,挟书律,三杀令,天下行秦律等一干命令,都与狄城无关。
田家,一间宅邸院落。
庭院内落叶纷纷,男生女相的张良坐于石凳上,咳嗽连连,手帕掩口后,其上有明显血迹。
其望着韩地方向,咬牙切齿。
“占我韩国,污我名声,广招英杰……秦王,长安,但活一个,大乱难起,大韩难复!”
楚地。
这里的文化自成一体,巫文化盛行的楚地对从韩地传来的消息,没什么感觉。
始皇帝分封群臣,以安天下。
领地被分到楚地的这些功臣,这么久的时间过去,能将始皇帝命令贯彻实行到极致的,寥寥无几。
楚人有着独属于自身的骄傲,他们的贵族,百姓,都信奉巫,崇拜火,喜欢红色。
因为距离关中太远,楚地反叛,关中出兵平叛的难度太大。
而且楚地错综复杂的地势太占便宜,连战神王翦都需要六十万人才能以人和强压楚国地利,这些功臣一到楚地便发觉了这点。
他们没有王翦的武力,又没有关中做靠山,是以被封到楚地的功臣大多采用的是怀柔政策。
他们要为自己的小命考虑,楚人惹急眼了,是真的会玩命。
距离咸阳越远,始皇帝命令就越难以尽实。
楚地官府用简体字,民间依旧是楚文居多。
对于嬴成蟜的招贤令,楚地贵族大多嗤之以鼻。
项梁终于摆脱了大侄子,亲身来到郢都,宴请郢都楚地贵族。
宴饮期间言笑晏晏,项梁对招贤令点评道:
“招贤令,招贤令,招的是贤人,和我们蛮夷有什么关系?”
言毕,宾主相视,哈哈大笑,举樽相撞,共饮美酒。
就在项梁心下安定,计划着怎么把始皇帝这命令实施贯彻下去,让楚地多死几个人,以让楚地仇秦之心更重时。
几日后。
“天下莫有贤于楚人者!”
一群楚人高呼口号,浩浩荡荡地出了楚地。他们要去韩地宣扬楚国的巫文化,将东皇太一的光辉洒向天下。
这群楚人是出自本地贵族,芈姓江氏一脉,项梁单独宴请江家家主江河。
宴席上,两人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
胖乎乎的项梁笑的很和气,目光中透露出狡诈,精明,市侩。
“江兄遣家中精干赴韩地,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有赚钱的营生还望说与梁听,梁弱能得利,五成予江兄。”
项梁为楚武安君项燕亲子,又常来郢都,和众多世家大族,如屈,景,昭三家都很是要好,和江家关系也是不错。
脸庞通红的江河对项梁防备心不重,端起酒樽,如实相告。
“家主要我出人,我哪敢不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