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地,宜阳。
宜阳的最大贵族世家,是暴家。
暴家这一代家主,是暴鸢,韩国第一名将。
暴鸢一生共参与六次大战。
和楚打了三次,全胜。
和秦打了三次,全败。
但这三次败绩其实也不能太赖暴鸢,因为他的对手是甘家二代目甘茂,第一杀神白起,白起伯乐魏冉。
本来个人实力就有差距,秦军不论单兵素质还是整体素质还要远超韩军,这怎么打?
不是暴鸢太拉跨,而是秦国开了挂。
s暴鸢,能和sr魏冉,sr甘茂,尤其是ssr白起作战能活下来,已经是不错了。
但历代韩王不这么想,他们心里没有一点b数。
胜楚三次后,暴鸢在韩国声望一时无两,那时候张良大父,任韩国宰相的张开地都要避其锋芒。
败秦三次后,暴鸢立马从小甜甜变成了牛夫人,退出了韩国决策核心圈。
连带着有望取代张家,成为韩国第一世家的暴家,只能是不跌落下世家地位,退出新郑回到老家宜阳。
“张良,小儿之见。”卧榻的暴鸢瘦的皮包骨头一般,仰躺在床上。
对着床下的次子,孙儿道:“不必理会,张家人向来如此。与张开地共事时,张开地就高人一等。到了他孙子张良还是如此,就好像只有他张家是聪明人。”
似乎是话说的有些多了,暴鸢嗓子发痒,轻咳了数声才缓解喉咙异样感。
“咳,阿父……”
其子暴秧拄着拐杖,慢腾腾地担忧上前,看着九十八的老阿父,老脸上满是忧虑。
暴鸢竖起小臂摆了摆,道:“无碍。”
侧头看了看身材佝偻,脸上长着老年斑的次子暴秧,叹了口气。
“你还是多担忧下自己罢,别和你兄长一般先我而去。”
和白起,魏冉,甘茂这些上个时代的强人作战过的韩国第一名将暴鸢。
离开韩国决策圈后,一病不起。
就这么躺在床上活到现在,直到把长子都熬死了,他的病也没好,但人也没死。
暴秧嘴角向上提了一下,粗声道:“我尽力。”
暴鸢点点头,继续吩咐道:“断不可如张良小儿所言,给那群贱民放粮。韩国又不是我们的韩国,是他张家的韩国。稳定粮价是他张家应该考虑的事,和暴家无关。”
暴秧认可地点了一下头。
“秧也如此想。现在只要每日管一餐食,有的是贱民愿为我暴家采矿,雇工现在比奴隶都要廉价。这等光景,一直持续下去才好。”
“大父,我们万一引来张家报复……”暴鸢五十三岁的孙儿担忧道。
“呵。”暴鸢笑其孙天真,道:“若我暴家一家如此,确不可行。但韩地世家尽皆如此,张家还能把所有世家报复乎?”
两句话让其孙茅塞顿开,不再忧愁。
祖孙三代对视几眼,同时发出笑声。
但他们年事已高,发不出那等震颤苍穹的响亮笑声。
他们的笑声沉闷,腐朽,就像是从棺材中透出来似的。
“别让那些贱民吃饱,吃饱他们就懒,不卖力挖矿。”
“嗯,明白,前些日秧还怕这些贱民不干了逃跑,这些日可以如此施行。”
“哈哈,昨日还有贱民说只要一碗粥就能挖矿一日。阿父,大父,我看着粮食还可以再省一些。”
“可以,贱民多得很,我们贮粮却有限,今日起就减半罢。”
“这,还要减半会累死人的,那样我们铁矿开采就会慢下一大截,一日少卖不少金呢。”
“累死便再找新的便是,反正贱民那么多,死多少也会有新的贱民填上。”
“……”
三個人光明正大地说着言语,自阴暗的房屋传入青天白日。
这不是暴家一家之想法,而是整个韩地贵族世家的想法。
这个天下,是世家的天下,自武周灭商,定天下为十等人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了。
世家们没有觉得这是韩地危机,反而觉得是韩地商机。
原本需要金钱才能雇佣的百姓,民众,现在只需要施舍一口饭食便可以。
那口在民众口中是救命,活命的饭食,大多都不及他们所豢养的黄犬吃的好。
韩地粮价崩乱,韩地世家没有如张良所想放粮平价,而是推波助澜。
让这场盛大的“狂欢”攀升到顶点,以民众之血肉,来换取他们的财富。
吕不韦十倍收铁的策略还在继续。
老人站在吕氏商铺二楼看着楼下。
面无血色的民众仓皇而行,不时跪倒在嬉皮笑脸,自妓院而出,油头粉面的世家子弟面前。
愿为奴,愿为婢,只求一口吃食,只求能活下去。
稍有姿色的女人,女孩,为了一个馍馍,便能在大庭广众下,为那些世家子就地做各种荒唐,淫乱之举。
往日那白皙,水嫩,引人或偷觑,或明看的肌肤却不会引起民众注意。
所有人只会盯着她们口中那黄不拉几的馍,吞咽口水。
当当当~
铁匠铺中敲击,捶打的声音仍在继续,且富有节奏,从未停止。
“老爷选我,我只要半碗粥就行!”
“选我!我家还有三亩田,都给老爷!”
这是争抢着为世家采矿的民众声音。
“我家幺儿死了,你家……”
“没死,也快了,先换罢,撑不住了……”
这是两个踉跄回家抱孩子的民众声音。
“大大大,给钱给钱,哈哈哈!”
“晦气!八把大了!我就不信下次还是大!押小再开!”
这是韩国赌场中的喧闹声音。
嘈杂,纷乱的声音,传入了商人吕不韦耳中的同时,也传入了吕不韦身后的那些各地商会精英耳中。
这些原本在天下各地的商界精英,看着他们面前的老人。
眼中原本的轻视,不可理解,蔑视,都消散了,尽数化作了——恐惧。
韩地乱象,是老人一手缔造。
这等发生在和平年代的地狱人间,要比惨绝人寰的战场,还要让人恐惧。
他们终于知道了,在长安君府中有代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商人吕不韦。
当年入赵见嬴异人的时候,将嬴异人当做货物。
今年入韩与当年一样,韩地世家,民众,都是货物。
这个天下,就没有什么不能买卖的。
为天下商会精英所恐惧的吕不韦,看着楼下他一手所缔造的乱象,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嘴角也没有半分翘起。
相反,这位身居高位的前秦国相邦,眼中满是悲意,和泪水。
“都出去。”鲁勾践自楼梯拾阶而上,轻声吩咐道。
如果是七日前,这些心高气傲的商会精英根本就不会听从鲁勾践的命令。
但今日,见识过长安君府商人之威的他们,齐声应了一声唯,转身下楼。
路过鲁勾践身边时,他们瞥向这个看似寻常的老头眼中,是与看吕不韦一般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鲁勾践是何许人也,但他们知道鲁勾践有代号——扫地僧。
长安君府的代号,很可怕。
“这还未到一月,比你说的早了些。好一个奇货可居,比剑远甚。”
鲁勾践走到吕不韦身边,和吕不韦一同注视着楼下的芸芸众生,人生百态。
来韩地前,鲁勾践曾问过吕不韦,这一趟出门要多久才能回咸阳。
吕不韦的答复是短则一月,多则数月。
而现在,一月都没到。
吕不韦五根手指轻轻搭在窗沿上,脸上是难以言说的悲痛。
两行泪水自其眼角滑落,在这位前秦国相邦的脸上划出泪痕。
泪水一直未停。
泪痕久久不干。
当初他被最珍视,最保护,视为知己,为亲子看待的嬴成蟜“背叛”。
领着他一手打造的披甲门,冲散他的军队,冲散他的杂家梦,冲散他和秦庄襄王嬴子楚十年奋斗成果时,他没哭。
他那时定定地看着他的“小秦王”好一会,便和蔼地点点头,入了长安君府。
“鲁公。”吕不韦闭目,不忍再看下去,悲痛地道:“我做错了乎?”
缓缓后退,一步,两步,那个他自来韩地之后常坐的摇椅,就在他后方三步之外。
扑通~
但他却没有力气再走到那摇椅前了。
他浑身脾气被抽干,手脚发软,只退了两步便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双眼仍有泪在淌,还淌的更凶,流的更快了。
这一摔似乎是摔毁了拦住泪水的堤坝,让那汪洋湖海的眼泪决堤,泪湿长衣。
“他们本来,能活着的。”吕不韦呢喃道,不敢睁眼。
他怕一睁眼,便看到那荒诞可笑又可怕,人兽并行难分辨的景物。
“勾践不知君上要做什么。”
鲁勾践遥望咸阳方向,回首,看着坐在地上泪流不止,明明赢了却好像输了的吕不韦。
“也不知你要做什么。”
空旷的二楼房间,鲁勾践那缓慢的话语声在盘旋环绕。
“勾践只知道,君上想要这世道变好,想要让如勾践这般的贱民把‘贱’字去掉。君上让我保护你,你所做的事如果是君上授意,那便无错。”
鲁勾践这一番话带给了吕不韦睁眼的力量。
前秦国相邦睁开双眼,注视着明明眼中满是不喜,但依旧给予其鼓励的鲁勾践。
惨笑着道:“天下最贱者,不是民,而是商。”
无论哪国,哪地。
商人都被冠以卑鄙之名。
“我幼小时,随阿父走南闯北,家中铺子开遍天下。但无论我走至何地,世人看我之眼。轻视有之,蔑视有之,少有尊意。鲁兄,你知道那个感觉乎?”
吕不韦瘫软在地,扶着地面言说。
“我问阿父,为何无论我做的多么好,他人总是不以正眼看我。阿父说莪们是商人,商人就是为人看不起的,要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我做不到,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商人不事生产,囤积居奇,重利忘义,以他人的劳动成果赚取暴利。”鲁勾践说出心中对商人的印象,算是给吕不韦解答。
“呵。”吕不韦冷笑一声,道:“不事生产,王公贵族便事生产了乎?囤积居奇,我行商十余年,天下最珍稀之物皆在各国王室,公卿手中,囤积居奇他们占最大份。
“重利忘义,鲁兄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重利忘义者都是商人乎?凭什么把这个词加在商人头上!以他人劳动成果赚取暴利,鲁兄是说商人只懂倒买倒卖?
“秦齐相距万里之遥,我将齐物带至秦地,这一路奔波便不是劳动乎?农民种地是赚的辛苦钱,我们冒着生命危险万里行路便不辛苦了?”
鲁勾践不言。
让他打架可以。
让他辩论,他只会以剑辩论。
吕不韦也知道鲁勾践其人,这一席话也不是针对鲁勾践。
而是其积压在肺腑之间数十年的言辞,不吐不快。
当下剧烈喘气一阵,将心中的浊气尽数排到体外。
“我不服,我要改变。做商人既然为人所看不起,我便做官。但商人,不能做官。哪怕我富甲一方,却无人愿收我未门客。
“连门客三千,连鸡鸣狗盗之徒都奉为上宾的信陵君魏无忌都将我拒之门外。只有一人愿意收我,先王!
“是我选择了先王,但更是先王选择了我!世人皆当奇货可居乃我吕不韦之绝迹。但那不是绝迹,那是无奈之举!”
奇货可居四个字,连鲁勾践这种嗜剑者都知道前因后果。
如今所为者吕不韦此言,却是让鲁勾践都震惊难言。
鲁勾践看着瘫坐在地上,名满天下,曾经富甲一方,也曾权势滔天的吕不韦。
突然觉得吕不韦很是可怜……
“但凡有一人能将我吕不韦招至麾下,我又怎么去邯郸找先王?我吕不韦再狂妄,也不会认为能扶一个连自己阿父都忘却的质子坐上王位!”
吕不韦大笑出声,边哭边笑,状若癫狂。
“哈哈哈哈!我倒是想不卖奇货,但我有的选乎?我说奇货可居不过是挽尊之语,世人竟还信了,这真是天地间最大的笑话!昨日我谏言,人当狗屁。今日我戏语,人奉圭臬。这天下,真是好生可笑!”
“敛息静气!”
鲁勾践急行两步来到吕不韦身前,手掌拍在吕不韦头上,以内力疏导吕不韦淤堵心血。
如果一个年轻人这么又哭又笑,发癫发狂,最多也就是不舒服一会,连病都生不了。
吕不韦年事已高,如果任其这般放纵下去,一个情绪激动,有可能嘎过去。
暖流在血脉间流淌,本来汹涌的血气尽数被平息。
吕不韦本来瘫软的四肢,在鲁勾践帮助下恢复力气。
其大乱的心智也逐渐回归,一直流淌的泪水终于止住了。
“多谢鲁兄。”
吕不韦虚弱地道,言语中丝毫没有方才的气势,显得很是羸弱。
但鲁勾践反而松一口气。
能正常说话,看来是无事了。
“失态之处,鲁兄见谅。”
“无事,倒是未曾想过吕兄心中积了如此深心结,今日发出来是好事。”
心态平稳的吕不韦缓缓站起,鲁勾践伸手搀住吕不韦手臂,引吕不韦坐在摇椅上。
“如此说来,韩地此举,确是为了彰显你商人之威,让天下皆知商人不为贱之举了?”鲁勾践脸色略有异样,轻声言道。
吕不韦就像是没有察觉出鲁勾践脸上异样似的。
“对一点。”
面向窗户。
由于距离窗户太远的缘故,他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可以听见那纷乱的声音。
“哈哈哈哈,二十三把大了!终于开小了罢!给钱给钱!”
“暴家收十人采矿,壮年优先,一日半馍。”
“嘿!给我打!竟然敢跟我家狗抢吃的!”
“……”
鲁勾践顺着吕不韦目光看去。
“君上曾言,如果没有你,秦国会在数年前便一统天下。”
昔年。
嬴成蟜想出以琉璃乱六国而取天下的计策,时秦国上位者十之八九皆允之。
唯时任相邦的吕不韦,以有伤天和四字一力否之。
“勾践实难想象,宁可要秦国晚数年统一,也要给天下苍生一条活路的你。此次到底是因为何事,能在韩地行此举。”
吕不韦面无表情,细声道:“为让天下再无贵贱之分。”
“什么?”
鲁勾践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我说,吕不韦,罪该万死。”
要商人脱贱籍,那是数十年前的吕不韦。
商脱了贱籍,那让谁穿上呢?
天下,就不该有贵贱两个字。
自小因职业为人所歧视,深知这其中苦楚的吕不韦在掌权之时,抛弃了商君之法,执政之法为《吕氏春秋》。
其自创的杂家兼儒墨,合名法,主体便是以仁政,惠民为主。
时隔这么多年,那个雄心壮志,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吕不韦虽然没有走远,但终究是走了半途。
现在的吕不韦,不想做什么大事,只想做个撑伞小事。
淋过雨的老年吕不韦,想为这个天下撑起一把伞。
哪怕这把伞的伞骨,是用韩地民众的脊梁所做,伞面是韩地民众的血肉所糊。
他这样做了,但这违背了他的本心。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畜生,觉得自己万死难以赎其罪,觉得自己应该受尽天下所有的酷刑折磨。
他的旧心结说出去了,但是他的新心结又进来了。
而这,将伴随他一整个后半生。
吕不韦身子倒在摇椅里,轻轻晃动着摇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说的真好啊……
“回咸阳。”
吕不韦疲惫道。
“诺。”
鲁勾践应道。
临别之前,商人吕不韦下达最后三个命令。
一、将储存的三日粮食全部投放到韩地民众家中,在粮袋上写上长安君所赠五个字。
二、发完粮的第二日,将韩地储藏的铁制兵器投放到韩地民众家中,附书:世家要你们跪下,长安君带你们站起来。
三、第三日,带头冲锋,民众只需要一个引子。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吕不韦,鲁勾践离韩第一日。
求生无门,要被逼死的韩地民众一觉醒来,发现家中多了三日口粮。
这一日,去各世家挖矿的人数锐减了百分之九十九。
如此异样自然瞒不过各大世家,他们稍一调查,便发现了真相。
张良与各大世家说过,是在与嬴成蟜赌斗,所以对于长安君之号,各大世家并不陌生。
大世家大多没有当一回事,就三日粮食而已,三日过后,一切照旧。
小世家大多则很当一回事,三日啊,那得少赚多少钱?吕氏商会还在十倍收铁啊!
于是这些小世家以要民众还债的理由,将民众赖以活命的口粮收了上来——短短数日,粮食价格暴涨,几乎所有的民众都欠了世家一大笔粮食。
九出十三归在这几日中那就是慈善行为,二十倍的高利贷才是常态。
倍数不再往上升的原因不是世家不想,而是没有必要——二十倍已经让所有民众都还不起了。
每个城池都不止一个世家,总会有些世家贪图眼前利益,而去“合理合法”地抢占这三日口粮。
那些不去抢口粮的世家,也不会去阻止这件事,粮食收上来对大家都有好处。
第二日,来帮着他们挖矿的民众就回归到先前数目了。
他们最多只会和那些来帮自家挖矿的民众说看看还是我们家仁慈罢,不但不要求你们还债,还在你们欠着债的时候给你们吃的,还不赶紧跪谢?
这些世家并不清楚,在他们抢完粮食的那一天。
眼看着命被抢走的韩地民众心中积聚了多少愤懑,眼中燃烧了多少怒火。
或许他们清楚,但他们不在意,他们是世家啊,生来就是在这些民众之上。
但他们一定不清楚的是,在他们抢完粮食的那一夜。
韩地民众家中,出现了比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青铜武器强得多的铁器。
他们也不会清楚,这群呼啦啦赶到他们家中为他们挖矿的韩地民众。
已经有了反抗他们的能力,以及反抗他们的心,就缺一个带头之人。
第三日,一直被他们视作冤大头的吕氏商会拿着铁器,脱下了商服,换上了劲装。
高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向他们发起了冲锋。
起初人很少,少到他们根本没有在意——一个商会能有多少人?
但很快,吕氏商会这点星星之火,燎着了韩地民众这片原野。
宜阳。
暴家,前庭院。
“我就想活着!就想活着啊!为什么不让我活着!”
一个农夫模样的男人嘶喊着,看脸却好像要哭出来了。
他双手抓着铁剑,那姿势一点也不正规,就像是握着锄头。
长剑劈下也没有破空之响,只有并不刺耳的风声。
暴家是将门,虽说势弱,但府上侍卫训练一直没落下。
训练有素的暴家侍卫闪身躲避,觑准农夫破绽,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在农夫胸膛。
砰~
农夫倒地,只觉胸口传来钻心的疼痛,一张口,嘴里就不住向外冒血。
甜的,比暴家给的吃食好。
农夫吞咽着自己鲜血,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这个想法。
砰~
胸口再次一痛,胸膛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
暴家侍卫一脚用力踩着农夫,固定住农夫身体,另一只手极为规范地抡起长剑,极为正规地插进农夫胸膛。
呲~
农夫胸口一痛,眼神涣散,头一歪,死去。
甜的。
他临死前想。
“呸,贱民还打上门了,就该饿死你们!”
侍卫唾骂着,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乱糟糟的声响。
那声音太杂,太乱,很难分辨出具体喊的都是什么,侍卫只能听清几个字。
啊啊,呜呜呜,种乎,王侯,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侍卫回首,眼眶差点被瞪炸裂。
密密麻麻,穿着各异,手中持着刀剑的男女老少呼喊着向他冲了过来。
这些人真的很不规范,毫无阵势可言,拿着武器的动作还没有他初当侍卫的动作好。
除了人多,这些人在侍卫眼里真的是一无是处。
“你们这群贱民!”
有声音自侍卫身后响起。
侍卫脸上一喜,听出是另一个暴家侍卫的声音。
来了同伴,本想就此退却的侍卫同样爆喝一声。
“你们这群贱民!”
训练有素的十数个暴家侍卫迅猛出击,如虎入羊群一般冲入人群。
以他们对贱民的了解,只要见了血死了人,这些贱民就会退回去。
他们横冲直撞。
他们砍瓜切菜。
他们大开杀戒。
杀得越来越兴起,杀得兴奋化恐慌。
他们每个人杀的人都有七八个了,砍得胳膊都酸了。
但人潮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更多了,密密麻麻布满了他们视野。
当~
一个侍卫以手中青铜掺杂生铁,应是世上除秦国制式武器外最先进的长剑,抵挡民众长剑。
一声并不清脆的声响过后,这个侍卫手中的剑,断了。
怎么可能?
断折了武器,愣神了片刻。
一柄刀就砍在了这个侍卫身上,鲜血横流,这是暴家侍卫第一个受伤的。
其他的侍卫赶忙救援,把受伤侍卫拉进保护圈。
“这群贱民都疯了不成!”有侍卫一剑刺在一个女人大腿,嘶吼着道。
“喊的什么,是巫术乎!”有侍卫一边闪避,一边恼怒地大喊。
“啊!”
一侍卫发出惨叫,他的一条大腿被斩中,出现了一道尺长,半尺深的口子。
这是第二个受伤的暴家侍卫。
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其身边同伴拉他的手拉了个空,急忙以手中兵器格挡。
当当当~
依旧是那并不清脆的脆响。
他们的长剑被劈断,民众的长剑,长刀去势被阻了大半,但剩下那一小半落在了倒地侍卫身上。
“啊!”
侍卫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还没等惨叫完,又是一轮胡乱砍。
侍卫惨叫未半,中道崩殂,这是第一个被杀死的暴家侍卫。
随后,在仿佛怎么也杀不尽的民众包围下。
方才还大展神威的暴家侍卫,一个接一个惊骇,悚然,后悔地倒下。
后庭院。
卧榻数十年而不起的暴鸢,一手长剑舞的虎虎生风,连杀十数人。
其七十多岁的次子,其五十多岁的长孙,都被其护在身后。
暴鸢根本就没有病。
他装了这么多年病,开始是为了让韩王和韩国各大世家放心,后来是为了让秦国放心。
韩国第一名将暴鸢,身为兵家门生,不思如何自秦国身上一雪前耻,破城掠地。
而是思如何自保,如何不为人重视。
这便是申不害刮起的术之恶风结果。
暴鸢喘着粗气,反握着长剑剑柄,倒插长剑拄地。
就算他当初是韩国第一名将,但年已过百,又躺了数十年,此刻已是到了他的极限。
但他的敌人,远远没有到极限。
“呜呜呜呜!”
“啊啊啊啊!”
“我要活着啊!”
“为什么要抢走粮食!就那么一点!那么一点我阿母就能活着!”
“你们让我吃了我儿,让我不是人,让我活不下去!”
“……”
大家喊什么的都有。
脸上表情有仇恨,有恐惧,有害怕。
暴鸢打过许多仗,但他从来没看见过明明满脸泪水,吓得嚎啕大哭,还能坚定冲上来的敌人。
三把长剑两把长刀冲着暴鸢头顶劈落,暴鸢怒喝一声举剑横挡。
“你们这群贱民!就不该给你们吃食!就该让你们去死!”
当当当当当~
当初被誉为神兵利器,韩国最强武器的暴鸢佩剑,断成了六截。
韩国第一名将暴鸢,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敌国刀剑下。
死在了自己家里,死在了韩国民众刀剑下。
“你们这群贱民!贱民!”
“不要杀我,都给你们!粮食,金钱,你们要什么都给你们!”
暴鸢次子暴怒斥骂。
暴鸢长孙跪地求饶。
行为不同,结果都是一样的。
嘴里喊什么都有的韩国民众乱刀乱剑,将二人和他们阿父,大父一样,砍成肉泥。
韩地世家,韩国灭亡仍然存续的宜阳霸主暴家没了。
随着暴家一起湮灭的,是韩地几乎所有的世家。
“我们只想活着啊”,这是这次起义民众呼喊最多的话语。
“活着”两个字,是除了哭声的“啊”,“呜”之音外,呼喊最多的二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八个字,除了最开始吕氏商会的人,引领着高喊之外。
在其后韩地民众自发自主地行动中,出现频率并不高。
如果吕不韦没走,就会发现这不在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以为会是这八个字给予民众信心勇气,一往无前。
自古以来,华夏人民的基本诉求都很简单。
不是封侯拜相,也不是家财万贯,是活着。
世界的底层民众,仅仅是活着,便已经竭尽全力。
由于韩地官员,大多都是韩地本地直属任命的缘故,所以他们基本上全部都属于当地世家。
这次的暴乱,不仅摧毁了韩地的所有世家,还摧毁了整个韩地的官府体系。
值得一说的是,在始皇帝无法及时派遣官员来此执政的情况下。
吕氏商会打着长安君的名义,接手了当地的治理。
第一件事,宣布民众无罪,有罪的是世家。
哄抬粮价,其罪当诛,大家不是在造反,是在帮着管理。
第二件事,自民众中选出德高望重的人来协助治理。
第三件事,除了铁器,均分各大世家储藏发于民众。
新官上任三把火。
三把火一烧,长安君三字于韩地名声大噪。
而这件事,嬴成蟜并不知情,这是吕不韦自主为之。
吕氏商会之前发放打上长安君字样的粮食,铁器。
不是嬴成蟜的命令,也是吕不韦自主为之。
新郑,韩地唯一一座没有爆发民乱的城池。
因为张家的存在,新郑粮价一直没有太大涨幅,维持在民众可以接受的水准。
这里的铁匠铺依旧很多,挖矿的民众几乎占了新郑全部。
这里畸形,却不生乱。
脸如金纸的张良坐在屋舍中,“接待”着自咸阳而来,要求韩地各地上计的始皇帝使者。
被五花大绑的使者怒容满面。
“你是何人,安敢绑我!”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咳咳~
张良轻咳数声,以手帕捂嘴,取下时,其上鲜血淋漓。
“我有一个能让你升官升爵的消息。”
使者才不听这些,他现在着急回去报告始皇帝韩地没了。
消息要是比他先一步传到咸阳,那他就是犯错,就是渎职。
“速速……”
“吕不韦还活着,是长安君嬴成蟜的门客。”
使者刚说两字,张良眼见使者性急,语速极快地说道。
烦躁不安的使者一听到“吕不韦”三个字,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此言当真!”
一个时辰后,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自新郑奔驰而出,赶赴咸阳。
送走使者的张良摸出一颗黑子,落在其身前的围棋棋盘上。
此棋盘与如今流行的十三道围棋棋盘不同,纵十九条线,横十九条线。
“棋手身死,这局棋,是良赢了。”
一日后。
嬴成蟜安插到新郑的郡守带着新郑兵马,踏入张家大门,想要恭迎智者。
能在长安君府有代号的门客,都值得一舔。
大门打开,一人未见。
新郑郡守看着空空如也的房屋,脸色一沉,“搜!”
距离新郑百里之外的一处树林。
化整为零,出逃新郑的张家重新聚拢,张良遥望了眼新郑方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良会将这八字传于天下。”
扭头,又轻咳了两声,以手帕捂嘴,又见血渍。
你能以这八字乱我韩国,良便能以这八字乱天下。
等到反声四起,嬴成蟜,良看你如何收场!
“去找田横。”
张良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