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深夜来访……”
“阿母,能好好说话乎?”
始皇帝坐在宫殿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扶住膝盖,很是疲惫的样子。
赵姬看着始皇帝因为夜半被叫醒,略显憔悴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默默地住了口,倒了一杯茶汤,在两个茶杯中折了两三次,递给始皇帝。
始皇帝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汤顺着食管进入始皇帝的胃,让他身上产生一丝暖意。
“阿母还记得乎?邯郸冬日寒冷,阿母和我白日还可练功取暖。入睡之时,阵阵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茅草屋就算糊上三层泥巴,也不能将严寒尽数御外。那时候,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喝上一口热水御御寒气。
“如今,阿母和我能随时随地喝到热茶汤。我们住的房屋也不再是茅草屋,而是天下第一宫殿。阿母,你可知足乎?”
赵姬摘下凤冠搁放在桌案上,扭着脖子笑道:“别的都知足,就是这凤冠太重,戴着很累。我说要绿儿找个木匠造個木凤冠,在表面涂一层金粉,能轻一些是一些。
“可惜绿儿不在了,这事也是做不成了。前几日韩姬抢走凤冠,阿母还窃喜了一番,总算不用带这物件了。怎料这过几日又还了回来,她说是玩够了。这凤冠能戴够,还有能玩够的一天?”
始皇帝起身,为赵姬揉捏着脖子,就像是小时候在赵国邯郸时的那样。
赵姬闭上双眼,那张脸上见不到半点媚意,满是慈祥。
两人对话看似与今天事无关,但实际句句相关。
始皇帝不想与其生母闹翻,所以入门没有把话说透。
以过去,现在的居住环境,生活条件做对比,问赵姬知不知足。
赵姬听懂了儿子意思,回答大体知足,意思是现在很满意。
但话风一转。
先说了“要绿儿造木冠,绿儿被杀害一事”,告诉始皇帝,她不能和嬴成蟜并存。
又说了“韩姬夺凤冠一事”,告诉始皇帝,为什么她不能和嬴成蟜共存——嬴成蟜有谋反意图。
嬴政一声深沉叹息。
他知道,他只能将事情全部摊开了。
一边继续给赵姬松动着脖子,缓解僵硬,一边道:“阿母,是你派越女刺杀成蟜乎?”
赵姬被按的很舒服,脸上也透着舒适。
“然也。”
嬴政苦笑道:“阿母倒是答得干脆,我怕阿母不认,还带了三个证人。”
“如果和我的政儿都不能说真话,那我还能和谁说呢?”
赵姬双手抓住嬴政正在按摩她脖颈的双手,各放在左右肩膀上。
“肩膀也有些酸,用点力。阿母是练武的,身子不比你父王那般弱。”
嬴政便稍稍用上些力。
“阿母一个人在邯郸将我带大,教我读书,教我写字,教我武功。因为我,阿母身为赵家女,却只能带着我隐藏身份住在茅草屋,被城狐社鼠那些渣滓污蔑,羞辱。
“还是因为我,阿母放下对父王仇恨,送我归秦。送我归秦后,阿母本打算立即归赵,从此再不与父王相见。但见父王只宠成蟜,阿母担心我受委屈,只能委屈自己留在了秦国。”
赵姬脸上浮现追忆之色,随着其子话语,似乎将当年的事又重走了一遍。
“当时秦国上下尽皆支持成蟜,阿母没有服输。为我能当上太子,阿母一直勾连赵国。不断在秦国引入赵国势力,为护我安全,安排武功高强的赵高贴身保护我。
“后来我接任秦国,成为秦王,却为吕不韦控制下的傀儡。阿母为使我摆脱吕不韦控制,不惜自身名声,以媚宫魅惑吕不韦心腹嫪毐,要吕不韦仓促发动兵变。
“阿母提前联络好的蒙公以逸待劳,率兵歼灭吕不韦所属,让莪终于名副其实地成了秦国的王。当时支持成蟜势力依旧不少,阿母为我坐稳王位,与成蟜对赌,自囚于雍地。
“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我,阿母这一生一定比现在要快活许多。阿母所受的苦难,所费的心神,都是因为我。阿母,你这么疼我,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不要再想着杀成蟜了,可乎?”
嬴政没有让其生母不忌惮其弟,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经历过嬴成蟜那段叫做成蟜公子岁月的人,不被折服,必会忌惮。
嬴政只是要其生母不要再想着杀其弟。
两个人闹矛盾无所谓,他还总和嬴成蟜吵架呢,只要不往死里掐架就好。
赵姬没有说话,一脸享受,似乎沉浸在嬴政的按摩之中,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不说话,就是默认。
不是默认不想着刺杀嬴成蟜。
而是默认其先前对嬴成蟜的态度,不两立。
始皇帝深吸口气。
“阿母,方才蒙骜入宫寻我,说了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
嬴政将蒙骜所告知的当年真相,尽数告知赵姬。
“没有成蟜,我不会将‘朕’变成自我独称,我也没有办法成为天下的王。成蟜待我,就如阿母待我一般,你为何就一直认定成蟜会造反呢?成蟜要反,不是早就反了乎?”
“阿母其实不确定嬴成蟜会不会造反。”
赵姬睁开眼,拍拍嬴政双手,示意嬴政可以了。
她拉着嬴政在自己身前椅子上坐下,就像是小时候教导自己的政儿一般。
赵姬摸着嬴政的头,笑得很祥和。
“其实阿母更偏向嬴成蟜不会造反,就如你所说,如果他要造反,早就造了。”
始皇帝脸上写满不解。
进了这个房间的始皇帝,卸下了心防,不再有所掩饰,也不再刻意保留帝王威严,甚至都不再自称为朕。
他此刻就像是一个求知的孩子,满脸疑惑地道:“那阿母怎么……”
“因为他太强,我的政儿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强。”
赵姬的手划到嬴政的脸,大不敬得轻拍了两下。
嬴政没有生气,本就疑惑的脸更加不解。
嬴政没有想到赵姬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更没想到在蒙骜告诉他当年真相后,赵姬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嬴政抓住其母手掌,放在自己掌心。
“阿母是担心成蟜造反,我无法抗衡乎?阿母,我已壮矣。我已不再是当年邯郸那个任人辱骂的赵政,我是一统天下,坐拥四海的始皇帝。
“只要我在一日,这天下就翻不了天。阿母不必再为我牵肠挂肚,日后只管为自己而活。就算成蟜造反,我也可以弹压!”
赵姬拿下嬴政腰间陈旧宝剑。
这是蒙骜佩剑,插在章台宫桌案,事后生惧而没有拿走。
“真是浮夸之语。”
“阿母……”
嚓~
赵姬抽出手中宝剑,剑锋闪亮。
剑光如秋水,细看了无痕。
“那日咸阳城门,嬴成蟜一剑断我大秦制式长戈,两者相交连个金铁之音都没有。政儿,你告诉阿母,这意味着什么。”
嬴政看着被赵姬横放在面前桌案上的长剑,道:“意味着成蟜之剑极其锋利,其剑刃坚硬程度远超内府所出。”
“对也不对。”
赵姬手指轻弹剑身,剑身发出清越鸣响。
“这意味着在同等兵力下,你永远不是嬴成蟜的对手。秦国能一统天下,极大一部分是仰仗兵器之利。
“而今兵器落后,嬴成蟜要是造反,你拿什么去和嬴成蟜争?你的武器在这把剑下就像是木头。弹压,你凭什么弹压?”
嚓~
赵姬将宝剑插回剑鞘。
既然蒙骜已经入宫告诉了嬴政许多,那有些话,她不吐不快。
“赵国李牧,现在在长安君府,你知道乎?”
嬴政神色一惊。
“阿母如何得知?”
“你竟然知道了?你的间人竟然连长安君府都能渗进去?阿母倒是小看了政儿。”
始皇帝脸上浮现一丝尴尬之色,道:“未有,是成蟜特意泄给赵高,赵高告知政儿。”
赵高知道这件事,怎没告诉我?
赵姬心中对赵高警觉提升,道:“那你知道为何李牧会成为那竖子门客乎?”
“李牧言说不敢于成蟜起争斗之心,我以为这是夸大其词。我问李牧可敢与白起争锋,李牧言只恨未生迟。成蟜带兵再厉害,又怎能与白起相比?”
赵姬嘴角泛起冷笑。
“一点不夸张。别说白起,就是孙武,吴起,孙膑这些兵道大家再生。他们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一个嬴成蟜!”
嬴政上前去抓赵姬的脸,赵姬神色不善,但任由亲子在自己下巴上摸索。
待嬴政将手缩回去后,黑脸道:“你竟然怀疑你阿母是旁人假扮?”
嬴政呵呵憨笑。
他刚才确实以为赵姬不是真的,而是哪个暗卫带上了人皮面具。
确认赵姬是真的后,嬴政心中震惊无从言说,后知后觉地骇然道:“阿母先前所言不是浮夸之语?成蟜于兵法造诣怎能如此之深?”
“那竖子根本不会兵法,他将奇淫技巧发挥到了极致。李牧擅飞兵。一是说所率骑兵来去如飞。二是说其所率骑兵能在地势平坦,不利藏匿之处埋伏,发起攻势时敌人不知其自何地而来,那些被吓破胆的匈奴,就说李牧骑兵是飞来的。
“这飞兵之说所仗者何?高超骑术也。凡是李牧之军,其骑术尽皆不逊匈奴精锐。有这支骑兵,李牧才能在草原以匈奴劫掠之法对付匈奴,叫匈奴叫苦连天。
“而那竖子发明的马鞍,马镫,马蹄铁,能让训练三月马术之兵,骑术比肩李牧骑兵。训练六月,骑术比肩李牧亲兵。那竖子脚边对着马蹄铁,马镫,马鞍,手里拿着砍赵军兵戈如砍草的秦剑,身边还站着以勇气闻于诸侯的廉颇。
“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被牛皮包裹的战车,谁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物件。据那竖子说,那物是攻城利器,能轰塌城墙城门直入城内。李牧信了,便被那竖子收服,带到了秦国。”
始皇帝:……
赵姬说的话,前面的话他还听得懂。
后面的话,他每个字也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什么叫马鞍?
什么叫马镫?
什么叫马蹄铁?
这三样物件就能让一个训练三月的骑兵比肩李牧骑兵?
开什么玩笑!
三月成型的骑兵?还是绝对精锐?那朕骑兵训练马术还有什么意义存在?
还有能轰塌城墙,城门的攻城利器。
这不更是开玩笑?李牧这种名将还信了?
要是真有这样的物件,那城墙修建得再高大,还有意义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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