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呆在这浣水城中已有三日。
苏良玉,一日比一日焦虑。
城门紧闭,县衙门前却是每日都有人出来宣讲。
讲京中权贵的糜烂、讲当今朝廷的昏聩、讲这些年忠臣的惨死、讲如浣水城原县太爷般奸佞臣子的恶行,讲普通民众的艰难……
一边讲,他们一边征召兵士,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渥。
只要应召,便一人发放十两银子,十斤大米,军中每月还有一两半的例银。
短短三日,便煽动得民情激愤,一个个恨不得化身为正义使者,投身应召,去到京中除奸佞、救忠臣,匡扶社稷,成就功名。
他们没有打造反的旗帜,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情动理,诱以成就功名、光宗耀祖之利,成功拿下了这座城来。
这一套动作,别说那些普通的百姓,便是简师傅领出去的镖师,都是心动了的。
回到租赁的院子里时,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动,不时拉着自己的身侧的人讨论,还向留在院子里的镖师转述。
苏良玉心底又沉了沉,她环顾一下四周,年轻的面孔上无不透露着向往。
郑石,小天,三儿,都是如此。
悲哀瞬时包裹住了苏良玉,她最后看向简师傅,好在,简师傅的脸上叫她看到了希望。
“简叔……”
苏良玉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群年轻镖师的热烈言论中,但简师傅却好似听见了,听见了苏良玉说出口的,也听见了苏良玉没有说出口的。
他对着苏良玉摇了摇脑袋。
“姜锋!”简师傅陡然加大了声音,叫那群讨论得激烈的年轻镖师停了嘴,“你留在院子里,其他人先回房休息,不准吵吵嚷嚷,像什么话!”
等那些个年轻的镖师走了,院子里就剩下苏良玉、郑石、小天、三儿、简师傅和姜锋了。
简师傅说了话:“姜锋,你是镖局新一代里的佼佼者,这一回,领镖的人也是你。现如今,你是怎么想的?”
“简师叔,我……我……我们是护镖来的,自然先还是护住主人家,其他的,再论。”
简师傅听了,叹出了一口气来。
年轻人少磨炼,不曾吃过大亏,又自认不凡,便叫别人几句煽动的话乱了心思,好在,这姜锋还算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要履行当下的职责。
“姜锋啊,你作为镖头,有责任也有义务对手下的镖师以及主家的任务负责。如今我们被困这浣水城,尚在困境之中,你手下的那些个镖师却心浮意乱,忽视了主家,自顾自论起了其他心思,是否有背你们教头素日里的训诫?”
简师傅脸端的板正,说话的语气近乎责备,俨然是一位严厉的长辈。
姜锋的心底,也是认可简师傅这位长辈的。此次出镖由他任镖头带出来一数的年轻镖师,没有放有经验的长辈在列,也正是因为他们教头知道这次有简师叔在,才敢这么放心。
被简师傅这么一问责,姜锋立即起了一身汗。
他自幼便在镖局里头长大,接受的镖师的意识灌输教导在新一代里是最深刻的,此时想起自己等人刚刚在院子里的行为,又羞又愧。
“简师叔,我,我错了,没有尽到镖头之责,等我回去,立刻训诫他们,再不会出现今日的事。”
简师傅摇了摇头,“你以为只是今日的事?你以为只靠训诫就能解决了此事?”
姜锋有些不明白了,向着简师傅求教,“简师叔?”
“他们的心已然飘散了,只靠着规矩,不能叫他们服气!”简师傅摇摇头,“城中之事你如何看待?”
“简师叔,我觉得县衙前的人说得对,如今这世道真是不好,京中权贵骄奢淫逸,我们普通百姓娶不上媳妇,他们却左拥右抱,还根本不把我们这些普通人当人看。
凭什么啊这是,他们不见得比我们厉害多少,也不见得有什么能力,好一些的官都被他们残害了,尽是留下些害人的官,我们要是不站起来反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看着年轻人说着又激动起来的脸,简师傅闭了闭眼。
“你们啊,年少轻狂,自恃过人,根本看不清自己是个什么能力。什么也不懂,凭着一时冲动就去做,害得只是你们自己的性命!”
“你觉得你有多厉害,浣水城的这一千兵士又算什么?面对一整个国家,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就算是浣水城真的足以成事,你觉得你加入其中了,能获得多大的利益?可比得过现下驻在城内他们原有的兵士?”
“等州府反应过来了,遣兵对战,你就肯定你们能只得功劳不丧命,你古德县的家人如何?镖局如何?你想过没有?”
“我勉强算是你们半个师长,承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一句师叔,这些话,我代你们的教头说给你们听,代你们的长辈质问你们,你为镖头,你先想清楚,再去问你手下的镖师。”
“所谓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求你们,你们心若散了,此次的镖我便取消,你们自去就是,若心还聚得起,便当一切不曾发生。你想想吧!”
说完,简师傅唤了苏良玉等人,往正房而去。
“小天、三儿,你们两个是我的徒弟,我要求你们必须跟着我和你良玉姐姐,那些个其他的心思,你们想都不要想,以后也不准跟着那些镖师混在一处。”
“郑石,你不一样,你若是有什么想法,你自说出来,我不干涉。”
一进正房,简师傅便先对着小天和三儿下了通知,随即,看着郑石询问了起来。
郑石站在院子外面听了简师傅说给姜锋听的那一大通话,便已经将自己微微浮动的心思抑制了下去,他不可能将苏姑娘和弟弟小天丢在一边,当即表态,“我自然是跟着小天一处,简叔放心。”
简师傅听了,面色稍霁,盯着院子里又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一直沉默的苏良玉开了腔,“一将功成万骨枯,简叔,你再想法子劝劝那些镖师,他们还这么年轻,日子也过得下去,不值得就这么将一颗脑袋悬在刀下。”
简师傅摇了摇头,良玉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明白,年轻的男儿哪一个不是豪情壮志的,更何况他们押镖本来也过得刀口讨饭的生活,这些子没阅历牵挂又少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他们几句话劝得动的!
该说的,他也已经说了,姜锋自会转述,他只希望多多少少,能有几个胆子小的,不至于带出来的全部给折了进去。
有了这一遭,简师傅没再出院子去探城里的消息,镖师们搁在他们那边的几间屋子,也没出去。
到了下午,姜锋过来找了简师傅。
他起先没说话,只是站在简师傅面前低垂了头,似乎是有些无颜面对简师傅的样子。
简师傅沉沉的面色一下子灰暗了不少,手无力地垂放在椅子的扶手之上,“都要走?”
“简师叔,我……我劝不住他们。”
“那你自己呢?”
“我是镖头,他们是我带出来的,我得跟着他们一处。”
姜锋终于抬起了脑袋,正视了简师傅,随即对着简师傅行了一个礼,“简师叔,对不住了,你帮我们跟主家也道一声歉,此次,是我们背义了!”
简师傅看着眼前的年轻后辈,眼眶也酸涩起来,“去吧。你是镖头,你带出去的人,你得带回来,你们教头那里,你们也要自己去给个交待。”
姜锋离开,苏良玉走了进来。
“简叔,你再劝劝吧,他们,不值得的。”
简师傅摇了摇头,“劝不住的。”
简师傅站了起来,目光一下子渺远起来,
“我二十五岁那年,走了一趟远在边境的镖,到达之时,时值边境战乱。守城的将军是个好将军,朝廷的援军赶不过来,他便令手下将士死战,又在城里征召男丁,其豪情,其忠心,感染无数人。”
“那一年,我们一队镖师没有一个不折服其中,不顾一切的奔赴了军中,最后将军战死,我们的镖队二十余人最后只余两人,就是我和另一个兄弟。
援军来到时,城里剩下之人,不足百数。我们以为,城守住了,正高兴着,却看见了他们将箭矢对准了我们,我被仅剩的兄弟压在身下,留了一命……”
“后来,那座城重新有了将军,改了名字,我也奔逃去了边陲小国,有幸在小国成了家,再后来,家也没了,我挣扎了许久,才决定回来古德县,算是给兄弟们个交待。”
“他们,与我们何其相似,一片赤诚。”说着,简师傅嘴角又似是有了笑意,
“当年的我们没错,当年的将军没错,错的是世道,错的是人心。我没有后悔过,我相信当年的兄弟们也没有后悔过,作为先辈,尽镖局师长之职责,劝过了,他们坚持,我虽难受但也欣慰……”
“对的始终是对的,世道错了,该改的是世道,人心错了,该改的是人心……”
苏良玉看着,听着,心里难受极了,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原来,动了心思的不止是那些个年轻的镖师。
她见识过远比这个时代先进的社会模式,简师傅他们想要的时代也许在她眼里依旧封建、落后。
她可以觉得不值得,但只要他们觉得值得,她就无法指指点点。
这一刻,苏良玉明白。
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彻底融入这个时代。
她灵魂里上辈子的烙印太重,只能做个悲哀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