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余生看一眼那地上的石像,它虽然是青萍山脚的寒石雕刻,重越千斤,以他现在的修为,想要挪动他易如反掌。
不过,在他心中,这个整天背着石像到处乱走的老人家,多半是个疯子,没想到竟然是个苦行僧。
顾余生做人做事,并不自负,他心中虽觉背石像并非难事,却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对方这么说,一定大有深意。
料想这石像并不简单。
顾余生深吸一口气,逐渐让自己内心平复,又认真的审视盘坐着默默诵经的老石匠,躬礼道:“晚辈刚才心有怒火难平,请前辈恕罪。”
老石匠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纷飞的雪花沾满少年头发与肩,零落的桃花落参杂其中,再看他那睫毛鬓间的雪融为水,静静落下。方才惊觉,这少年定是在风雪中站了良久,那身上的寒衣华贵,有一块泥渍沾染。
这就是开杀戒的理由吗?
老石匠不解。
但也没有多问。
他指了指桃花坞西侧的深林,说道:“这石像,乃是贫僧心中的念佛,这一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你可背得动?”
顾余生走到石像前,缓缓的蹲下去。
老石匠看一眼顾余生身上的寒衣,说道:“石像灰尘尽染,不怕脏了衣服吗?”
顾余生不答。
他双手往后一扣,稳住了石像。
老石匠的手,在悄然间呈现捻珠之状。
下一瞬。
只见那一尊石像被顾余生用力一负,从地面挪起,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迈开步子向山的那个方向走去。
老石匠的手抬起来,嘴微微一动。
却是无言无声。
他低头看顾余生走过的地面。
每一步脚印都是如此的稳健。
老石匠一点点的抬起眼睛。
他想要看少年的背影。
负一尊石像。
是否如他那般费力。
然而,首先映入眼帘中的,却是他亲手雕刻的那一尊石像,那栩栩如生的五官,慈悲的佛相,在大雪飘飞中越来越清晰。
刹那间。
老石匠呆愣在原地,他那石灰尘埃裹面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虔诚。
他这一生。
雕刻了千像万佛。
甚至能够在漆黑的夜里,凭借一根铁錾,一把铁锤,就能雕刻出世间最悲悯的大佛。
可他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心若明镜。
因为他一生背着佛在夜里行走,那背上的佛面,从来都是背对着他。
他当然不能把佛面贴着自己的背心。
那是对心中念佛的大不敬。
佛之怒,会瞬间将他压入阿鼻地狱!
现在。
少年背负着那一尊石像,他心中的念佛。
那佛庄严如宝相。
虽然无圣光洒照。
可老石匠却清晰的感受到佛光普照。
原来佛的慈悲。
一直都在。
那么些年,他以心中的虔诚,立下佛一尊又一尊。
到头来。
偏偏心中无那一尊真正的佛了。
悄然无声间。
老石匠老泪纵横。
当他再睁开眼时,脸上已无悲无喜。
老石匠双手合十。
刹那间。
脚下的污泥中,一朵金色的莲花金影渐渐包裹住老石匠。
老石匠慈悲的目光落在地上污泥,面有所思。
忽然间,他的脸色再猛的一颤,看看向少年前行的背影,风雪中,他依旧走得不急不缓。
“阿弥陀佛。”
老石匠诵一声佛号。
他背佛而来,只见少年寒衣染泥而动杀戒,却未见少年站在污泥之中,未曾卸寒衣而负佛陀。
此正应了那佛家禅语: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
方才。
他以身正佛面,方从臭泥中生莲花。
而此子。
则是天性纯良,心有莲花,臭泥不染!
此不正是佛门大慧大智大空之境?
其佛性之高。
远超自己。
如此之人。
他竟以佛试其心,是否入魔!
老石匠只觉痴活大半生,却从未有过如此自惭形秽之时。
老石匠不由地踏莲前行。
那少年在前,背上的石像,如一尊佛,让他时时参禅。
再思那少年。
若自身藏莲,身上的石像,就是石像。
根本不是佛。
佛之重,万乘之境。
非凡人所能负。
可那在那少年心中。
自始至终。
都不过是一块石像罢了!
“呵哈哈哈!”
跟随在顾余生身后的老石匠,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扭曲,原本脚下的金莲,竟然一点点的被黑气包裹。
他苦修一生,未得佛家真谒禅语。
少年每行一步。
反倒让他心魔滋生。
步步向魔。
步步入魔!
天地陡然间变色。
黑云倒卷,弥漫袭压,苍穹中,有一尊奇特的魔影逐渐凝聚出五官。
森林深处。
狂风大作。
桃花坞的桃花,漫卷升空,从顾余生的身边飘过。
低头前行的顾余生停下脚步。
他明明感觉到有一股令人心悸的不安涌动,偏偏又有一股奇特的佛光从身后的奇石罩来,直达他的心中。
本命瓶中。
他已合道的那一把本命之剑泛起明亮之光。
金色的莲花瓣逐渐生长。
一瓣。
两瓣。
三瓣。
与之前的十二瓣青莲交织,化作十五瓣青色和金色的奇特莲花。
顾余生茫然不解,暗自忖道:老石匠这些年琢刻石像万千,皆为佛陀,虽然不知道他将其放在了何处,却一定大有深意,我背石像一步步入山,莫非沾染了佛家功德才让我凭白生出三瓣金莲。
想到此处。
顾余生不由地转身,合十道:“多谢大师成全,晚辈虽无意向往此道,却已有所悟,佛在心中,我虽有触怒之逆鳞,却也不会嗜杀而枉顾苍生,请大师放心。”
“佛在心中。”
老石匠喃喃自语。
猛然间。
他身上的黑气一点点的消散。
脸色也渐渐恢复正常。
天空中。
那黑压压的乌云也迅速淡去。
可老石匠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掌心,有些痛苦的合上眼。
心魔已现。
再难回头了。
老石匠走到顾余生身前,说道:“顾施主,将石像放下来吧。”
顾余生蹲下来,把石像放在山顶。
老石匠眺望着前面的那一个山头,默默的蹲下来。
他的手,扣住石像。
他想要被石像背起来。
可渐渐的,他的面色有些发白,发紫。
他的脚一点点的陷进泥土里。
那石像纹丝不动。
“大师?”
顾余生一脸茫然。
这石像。
有这么神奇吗?
难道修为越高的人,反而背不动?
这是什么道理。
老石匠松开反扣的手。
随意的瘫坐在地上。
他怔怔的发了一会呆。
才抬起头来,对顾余生说道:“好像放在这里也不错,对吧?”
顾余生以为老石匠在考校自己,如实回答:“前辈,我不懂佛家禅语,也不想入佛家空门。”
他拍打着寒衣上的雪花,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大师,我以后要娶媳妇的。”
老石匠再次无言无语。
好一会,他才脱着疲惫的身影,一步步下山,一边走,一边回头望那一座座起伏的山脉,一山高过一山,快要到山脚的时候,他才对顾余生说道:“前些日子,你在寻我?”
顾余生点头道:“孙婆婆说,前辈你有一块磨剑石,若我能求得,对我修行大有裨益。”
“贫僧的确有这么一块磨剑石。”
老石匠走在青云镇的河堤上,一边走,一边把他的铁錾,铁锤,往河里面丢。
“它被我放在山脚的一尊神袛前了,具体是哪一个山,哪一尊神袛,我忘了,你得自己去寻找。”
顾余生指了指桃花坞以西的那十八个小山头。
“大师说的是那些山?”
老石匠点点头。
等他将行囊中所有雕刻石头的器具全部都丢掉,他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停下脚步,朝顾余生合了一礼。
顾余生连忙避开。
“大师!”
老石匠朝顾余生悲悯一笑。
一阵清风吹来。
他凭空消失不见了。
顾余生以神识感应。
再感应不到他的任何气息。
“这……”
顾余生呆愣在原地。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雕刻了一辈子石像的老人,为何突然把那些工具都丢进河里了,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修为越通玄的人,越是神经兮兮的。
风雪越下越大。
顾余生紧了紧身上的寒衣。
他不想寻找别人的答案。
只想走好自己的路。
等这一场雪后。
他打算去一趟四方城。
这。
是他要做的事。
至于那一块磨剑石,也是必须要找到的。
修行。
片刻不能耽搁。
因为他想要去敬亭山。
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