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直在那树上挂的错落有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司机为他披上外套,他从司机手中取过伞,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圆形的东西缓缓走去。
司机不敢多嘴,在后头冒着雪跟着他。
男人回头看着他,“你在这里等着我就好。”
于是,他独自走了过去。
风雪太大,他始终看不清前方,一股阴冷气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将外套拢得更紧些。
司机站在哨卡的棚子底下,接过小队长递来的烟,“将军的儿子不是殉国了吗?”
司机眯眼瞅着远处,“那是藤田久次,这是二儿子,藤田清野。”
“没听说过将军还有二儿子。”
“他是搞戏剧的,一直在英国,最近才回来。”
“是让他接替他的哥哥?”
“藤田家的男人可全是军人。”
小队长也朝北边看过去,“他往那去干什么?”
司机抖抖烟,“一直在问那些头是什么,花房里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小队长笑起来,“不会吓尿吧,哈哈哈。”
藤田清野怔怔地立在原地,直到挨近,他才认清这些头颅。他连连往后退,不敢再看下去,转身要跑,竟被硬邦邦的东西绊倒,伞落在地上,被风带走两米远,大衣也掉了下去。
他知道战争残忍,死亡不可避免,光是淞沪会战日军便战死了六万多人,而中国军队损失了三十万。
他看着地面上暴露在外覆着白雪的手,连嘴唇都在颤抖。
司机和小队长见他跌坐在地,连忙赶过来扶起他。
藤田清野握住小队长的肩,“为什么要把这些头颅挂在树上?”
“长官,这是负隅抵抗的中国兵。”
“你们不该这么侮辱他们,放下来!”
“是。”小队长在心中冷嘲,却不得不遵从。
一路上,藤田清野都魂不守舍的,车停在一栋极大的欧式别墅前。
司机为他拂去身上的雪渍,按下门铃。
藤田野雄正在通电话,藤田清野候在外面许久,直到里面的声音停下,他才叩门进去,俯身作礼,“父亲。”
“啊哈哈,清野。”藤田野雄顿时从严肃的将军变成慈眉的父亲,上前搂住他,拍了拍他的背,“你终于来了,两年不见,你瘦了。”他松开儿子,看着他愁眉不展,“怎么脸色不太好?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我在城外的树上看到挂着很多中国人的头颅。”
藤田野雄笑着松开他,“士兵的一些小趣味,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
“美知和你的母亲最近怎么样?”
藤田清野垂下眼,“她们很好,也很念您。”
“我也很久没回去了。”
“父亲,城外的尸体。”
藤田野雄脸色微冷,“不要再说了。”
电话铃响起。
藤田野雄坐到书桌前,不悦地看着他,“我还有事情,时间不早了,你就先上楼休息吧,明天再聊。”
“是。”
仆人带藤田清野去房间,为他收拾好行李。
藤田清野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废墟,脑中不断浮现着那几颗人头,他猛地拉上了帘子。
……
第二日,藤田清野用完早餐,去街上走了走,大雪掩埋了一些尸体,可仍然辨得出人形,他恍然地在路间行走,看到许多老人妇女,甚至还有孩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平民的尸体?”
跟着他的司机回答:“有些是被流弹炸到,有些是抗日分子。辛苦我们的军人,还要为他们清理尸体。”
一直听说南京城繁华,风景秀丽,如今却是半城废墟,藤田清野一边遗憾被摧毁的建筑,一边为无辜的死者痛惜,不忍再看,“人们都去哪里了?”
“有些出城了,有些在安全区,是几个洋人办的国际安全区,收留了十几万中国人,不过还有很多军人卸下武装藏在里面,对我们仍是一大隐患。”
前方有一队人,吵吵嚷嚷不知在干什么,藤田清野与战士们打招呼,刚靠近,就看到一个兵用刺刀扎进了老太太的肚子。
藤田清野吓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手扶住司机的肩,他回过神,有些愤怒,上前质问:“你们在干什么!这位女士也是中国兵?”
几个日本兵看着他,同时哄堂大笑,其中一个用枪托抵了他一下,“是啊。”
司机抵开那兵,怒斥:“这位是藤田中佐。”
日本兵顿时严肃起来,站直行军礼。
藤田清野顺着那老太太的尸体朝前看,一直到道路的尽头,遍布了尸体,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没有衣服。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
藤田清野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他不敢出去,他觉得难以置信,甚至为国人感到罪恶。
刚坐不久,藤田野雄就派人接他到一栋歌舞厅改造的办事大楼。楼下人来人往,楼上静谧异常。藤田野雄处理完事务,便带着他出去走走。
大概有二十个男人被反缚住,其中有四个穿着中国军袄,他们十个一组,被捆绑成两列队,由两个日本兵压着往前走。他们纷纷低着头,没有一点儿表情,即将被带到城外的沟壕处决。
“父亲,他们为什么不抵抗?”
“中国人就是这样,懦弱,无能,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没有灵魂的躯壳。上海打了三个月,还以为他们是个可怕的对手,哼。”藤田野雄不屑地看着远去的男人们,“真是一个让人不可置信的民族,你看看那几个垂头丧气的男人,但凡他们愿意挣扎,我们两个士兵绝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而那些有血性的也被大日本皇军消灭干净。”
“他们要被带去哪里?”
“你说呢?”
藤田清野皱起眉,“他们已经投降了,我们应该优待俘虏。”
“优待?”藤田野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太善良了。”
“您不该放纵我们的士兵烧杀抢夺,他们在杀人,强奸女人。这是不道德的,这是人性的沦丧!我们是个礼仪”话未说完,藤田清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藤田野雄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在外面两年交过女朋友吗?”
藤田清野咬着牙,“没有。”
“你还没有碰过女人吧?”
“父亲?”
“我可以为你安排。”藤田野雄背着手,朝远处看去,轻叹了一声,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南京有些女人,很漂亮。”
藤田清野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让人觉得陌生、恐惧、不可思议,“父亲,我为战士们征服这片土地而感到荣幸,可我们不该这么滥杀无辜、侮辱百姓,这是违背道德和军事”
藤田野雄又扇了他一巴掌,这一次,他是十分生气了,脸都垮了下来,“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你的哥哥就不会像你这样懦弱!用这里的一个词来说,就是妇人之仁!”藤田野雄怒哼一声,转身走了。
藤田清野站立许久,他由衷地感觉到悲哀。
将领尚且如,士兵何来制约?
……
下午,藤田野雄真的为他送来一名中国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头发剪得短短的,被塞在与身材极度不符的和服里,头上还被夹了朵花。
藤田清野要扶她起来,女孩哭着往后躲。
他的中文不是很好,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自己不会伤害她。
可女孩太害怕了,哭的更加厉害,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藤田清野退到房间另一角,离她远远的,良久,递了一颗苹果给她。
女孩不敢接。
藤田清野蹲在地上,笑着看她,把苹果塞进她手里。
女孩哆嗦地接了过来,窝在怀里,没敢吃。
晚上,藤田野雄回到别墅,见藤田清野坐在房间里看书,角落的女孩衣衫完整,一见他立马躲到柜子后。
藤田清野放下书,站了起来,“父亲。”
“你没碰她?”
“没有。”
藤田野雄背着手,失望地看着他,转身离去。不一会,一个士兵走进来,在女孩痛苦的哀嚎声中拖她出去。
“你干什么?”藤田清野追上去,“站住。”
那士兵推她到空旷的地上,抽出刀,横劈了过去。
藤田清野怔怔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你疯了!”
……
往年的元旦,南京城热闹的不得了,今年,连空气都是死寂的。
医院为每位医生、护士分发了一块面包,算是新年一个小惊喜。
幸福并没有维持多久,日本兵又来了。
他们不再以抓中国便衣兵为借口,随心所欲地进出。
有四位护士的面包被抢走。
真应该立马吃掉的。
谢迟正在给一个病人换着纱布,一个日本兵从她身后过去,刚要拍她屁股,谢迟躲闪开,端着盘子离开。
日本兵跟着她,忽然拉住她的手臂,窜到她前头,一把扯下她的口罩。他睁大了眼,嘴巴噘成一个圆圈,惊叹一声,然后立马呼唤其他人,“快过来看。”
谢迟甩开他,快步往前走,从盘子里握住剪刀。
日本兵刚要拽她,一位医生冲过来揽住她的肩,挡住他们。
日本兵见是外国人,没敢硬拉。
“这是我妻子,请你们离开。”
谢迟口罩被拽没了,别过脸去,藏在医生怀里。
几个日本兵笑着打量她,领头的那个说,“我们下次再来。”
……
藤田清野有些感冒,他一直闭门不出。
晚上,藤田野雄叫他吃饭,他说没胃口。藤田野雄直接逼到他门口,竟示弱起来,“清野,是父亲冲动了,望你原谅。”
藤田清野立马站起来,朝父亲弯下腰。藤田野雄揽住他的肩,“去吃饭吧。”
仆人为他们倒上清酒。
“陪我喝一杯。”藤田野雄亲自为他倒上,藤田清野赶紧拦住,“我来。”
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藤田野雄微笑,“多吃点。”
几杯酒下肚,藤田清野晃着脑袋,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
“你还记得你的哥哥吧。”
藤田清野扶额,点了点头。
“男人,就该像你哥哥那样,有血性,与豪气。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久次身上,疏于对你的管教,以致你长成现在这优柔寡断的性格,简直不像个男人。”
藤田清野觉得心脏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像有团火绕在腹部,他脑子是乱的,父亲的话一句也未听进耳。
“你懦弱到连一个女人都不敢碰。”藤田野雄重重地放下酒杯,“一点也不像藤田家养出的儿子,你的妹妹都比你性格刚硬。你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个成人了,却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藤田清野扶着桌子站起来,“抱歉父亲,我不太舒服,我得先回房了,您”他撑着桌子,流了满头的汗,“我这是怎么了?”
“要征服这片土地,就从征服这片土地上的女人开始吧。”藤田野雄倒上一杯酒,没有看他,“你会感谢我的。”
他摆了下手,示意仆人将他扶上楼。
藤田清野大口喘息着,觉得身体发烫,跳进外头的雪里。刚进了屋,门就从外面被锁上,他隐约看到床上躺了个被捆住手脚的女人。
他顿时明白了,回头猛敲着门,“开门,让我出去!”
……
崩溃,羞耻,堕落。
藤田清野拾起地上毛衣穿上,连大衣都来不及套,拿着酒冲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在大街上走。
黑灯瞎火,好在地上的雪衬着月光让世界不那么黑暗。
他摔了两个跟头,又跌跌爬爬起来。
他扔了酒,没头绪地乱冲着,看到路边女人的赤裸的尸体,肚子被剖开,肠子都露了出来。
他趴到墙边哇啦哇啦吐出来。
气急败坏地捶着墙,踹着墙,无能为力地发泄着。
为什么要拉他回来?为什么要参军?为什么要羞辱他?
摇摇欲坠的墙倒塌下来,嘭的一声,将他压在了砖堆里。
……
中午,救援车在外面接回了两个伤患。
一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日本兵把她下体割开,进行了强奸。一个是压在碎石下被砸晕的藤田清野,他上身只穿了件薄薄的毛衣,被发现的时候快冻僵了。
谢迟用酒精为他额头的伤消毒,藤田清野清醒过来,无意识地抬起手使出全力推开她。
谢迟毫无防备,撞到旁边的柜子上,手腕被尖尖的桌刺拉出一道血痕。
藤田清野抱着被子,瞪大了双眼警惕地看着她。
谢迟甩甩手,又靠过来,“别怕。”
藤田清野看向身边的设施,像是医院,周围不断传来中国人的声音。
谢迟弯下腰来,要继续为他处理伤口,“这是鼓楼医院,你安全了。”
藤田清野任她为自己消毒、上药。
他微颤着,抬眼看她,这是个中国护士。
她的动作很轻,很熟练地为自己包好伤口。
“侧一下。”
藤田清野没动弹。
她淡淡地与他对视,“侧过去,脖子上有伤。”
他赶紧将脸扭过去,一阵刺痛从颈边传来。
她戴着手套,仍能感受到指尖的冰凉,偶尔刮过他的皮肤。
这是在做什么?
要是被发现是日本人,他们会活撕了自己吧。
谢迟为他处理好身上擦伤,拿起一支笔记录,“你叫什么?”
藤田清野不敢开口,他这蹩脚的中文一听便会被认出来。
谢迟微微偏头,打量他的表情,“不会说话?”
藤田清野低下脸。
“你是哪来的?”
他的头更深地低下去。
谢迟看他细皮嫩肉、扭扭捏捏的样,既不像个士兵也不像个奸细,并没有多,只当这人吓傻了,没多说,将本子挂在了病床上,盖好他脚边的被子,“身上一些皮外伤,手臂轻微骨折,没有动手术,脑部受到撞击,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休养休养就好。”
她看着目光呆滞的人,晃了晃手,“能听到我说话吧?”
他点点头。
“休息吧,有事情叫护士。”
等她离开,藤田清野才缓缓抬起脸,扫视周围的病人,什么样的惨状都有,他用被子盖住头,觉得无地自容,把自己包裹的严丝合缝。
……
夜深了,这座城市再次被黑暗笼罩,只有医院亮着灯。
藤田清野手被绷带吊着,并没有太疼,可躺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无比煎熬,他离开这里。
一路人,没人管他,大家都很忙、很累。
他瞎摸着走到医院大门口,看到柱子边靠了一个护士。他一下子就认出她的背影。
谢迟在吃饼,又干又硬的饼,难以下咽,可还是得硬塞,不吃就得饿着,饿着又没力气干活。
她艰难地嚼着,觉得腮帮子没力气,咬得牙都酸了。
她边吃边发呆,去摸旁边的杯子,不小心将手指插进了热水里。
她提起手,立马吹了两口气,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人。
藤田清野站在右侧方看着她。谢迟与他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回眸继续吃着饼发呆。
他看到她的手腕缠着一圈纱布,是因为自己重重推那一下才划伤的。他往前走两步,要道歉,又有口难言。
他杵了一会儿,默默坐到离她一米远的位置,有些无所适从。
谢迟瞥他一眼,“你不冷吗?”
藤田清野摇摇头,指了指她的手腕。
谢迟以为他要吃的,掰了一大半饼给他,藤田清野连连摆手。
谢迟杵着手,“吃吧。”
他捏着饼边,收了下来。
谢迟硬塞完剩下的小块饼,端起杯子吹了吹,抿了小口。
藤田清野注视着她的侧脸,她长得真冷,让人不敢接近。尤其是那眼神,充满了麻木与凉薄。
她低垂着眼,不知在什么。
谢迟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事吗?”
两人视线碰撞上,他立马挪开眼,咬住那半块饼。
还真是……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