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窝在鸿曜的臂弯中,装作自己是一条死鱼。
他其实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有种朦胧的、无所谓、怎样都好反正活着就行的感觉。上辈子的人生像一场老电影,看完了落下泪,过段时间又模糊了痕迹。
但总之,鸿曜肯定比他小。看上去也就是十八、九岁,能称得上一句少年。
虽然整天被一个少年人捞来捞去的有点不好意思,但是……
有人代劳走路,不是很好吗?
谢怀安落在床上,熟练地钻进被子里。
他浑身仍虚弱无力着,但只要躺到床上舒服地裹紧被子,心情立即好了,看谁都飘起小花。
“陛下,我想先睡一觉,不叫凌神医上来了好不好。”谢怀安笑盈盈地拽住鸿曜的袍角,故意软下声音说道。
也不知道鸿曜吃不吃这一套。
鸿曜顿在了原地:“先生再说一次?”
谢怀安:“?”
谢怀安松了手缩进被子。
鸿曜斜坐在床上,以一种侵略般的姿势凑近谢怀安,单手撑着床头,碧色眸子凝视谢怀安的脸。
“像刚才那样……再说一次。”鸿曜看到谢怀安惊愕的神色,眼帘微垂,阴郁地笑了。
“罢了。”
在谢怀安的眼中,这是他第一次向鸿曜说软话。
对鸿曜而言,是相隔十年、穿透无数个混乱破碎的梦境,再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谢怀安拽住他的衣角。
在梦里,在无数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日子里,十六岁的谢怀安美得像春天的杜鹃、清晨的露水,穿着一身纱衣斜倚在床头晒着日光,好像浑身都在发亮。
他说:“曜儿,好久没泡澡了,今晚一起洗好不好。”
十七岁的谢怀安仗着废弃马厩收拾干净了,懒得穿鞋履和足衣,闲坐在木板地上,透白的指尖沾着果浆。
他说:“今天找来的果子好酸啊,但也不是那么酸,丢了又有点可惜……帮我吃点好不好。”
十八岁的谢怀安将竹马兄弟介绍到马厩当武术教官,宣称自己会在一旁监督,结果因为太过闲散,成了被两个人重点监督的那个。
他说:“不行了动不了了,曜儿,明天别早起了,跟老钟说我们都睡个懒觉,睡饱了再练功好不好。”
……
再之后,谢怀安像白鸟一样飞走了,来得悄然,走得无声。
“我喜欢听先生这样说。”
鸿曜换了个服从的姿势,半跪在床头,学着谢怀安的模样放软了声音,剔透的碧色眸子装得忧郁又可怜。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这样说,好吗?”
谢怀安受不了鸿曜这种表现,胡乱解了发冠,像鱼一样向被子里滑去,从靠坐床头变成侧躺在床上。
青丝散乱,缠过谢怀安和鸿曜的手。
谢怀安勾起指尖,碰了碰鸿曜搭在床前的手,笑着说:“好。”
谢怀安如愿以偿地推了看大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鸿曜注视着谢怀安瞬间睡着,可怜的神情一收,从被子里掏出谢怀安的手腕,输进一些真气探查起来。
他凝神控制着功力,真气输得缓而轻,不会让谢怀安浑身酸麻从梦中惊醒,又能让谢怀安舒缓下来,缓解心肺的不适。
半晌后鸿曜收了手,慢斯条理地戴好手套,掖好被角,打开屋门。
裴修仪无声站在门外。
已是傍晚,焚香楼到处点灯。
壁挂的花灯映得裴修仪的脸明暗不定,那抹雌雄莫辨的艳色变得有些诡谲。
“怀安睡了吗,我想看看他。”裴修仪向前一步,恢复标准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道。
“睡了。”鸿曜没有让出门,双腿交叉靠在门边。
“陛下陪了一天,也该休息了。换我来守吧。”
“大忙人裴阁主居然说出这句话,今晚不出去喝酒了?玄机阁是要黄了吗?”鸿曜开玩笑道。
“怎么会,”裴修仪微笑的弧度像个面具,完全不带变化,“当兄长的守着安睡的幼弟,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这里没有裴阁主的幼弟,只有未来的国师谢大人。”
“陛下未免不近人情了,”裴修仪轻叹,“有一只我心爱的白鸟,不论我怎么寻找,都像逝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回音。现在它终于归来,我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阁主说笑了,仙师在玄机阁至少留宿了五个晚上。若是见不到人……朕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在隔开他,不让别人接近,让他只熟悉你一个人。”裴修仪平静地指出。
“裴阁主又是在用什么立场在跟我说话?”
裴修仪道:“陛下关着仙师,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吗?江水滔滔,落木萧萧,陛下关爱他犹如关爱着一只随时折翼的鸟,尊敬他犹如尊敬仙人的化身,都是因为——”
因为他除了现在,还有一份遗忘的过去。
鸿曜慢悠悠地打断道:“裴阁主,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不说不该说的话。”
裴修仪目光下垂:“是,但陛下也看到了,他今日卜算完面白如纸,登上那圣坛不知又会付出什么样代价。若是万一……我不愿再有遗憾发生。”
鸿曜的神情骤然阴沉:“到此为止,裴阁主。不用朕来提醒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吧,请吧。”
裴修仪面色沉沉,后退一步拱手施礼,缓步离开。
他要赶回石峰山的总坛。
今夜一过,甘露圣殿和圣塔的动向会源源不断传回总坛。玄机阁和飞鸾卫各有情报网,相互交织印证。
这一战谁都希望就是终结,如果可以,裴修仪也好,鸿曜也好,都希望能代替谢怀安走到圣坛上。
谢怀安住的是焚香楼最好的房间。
出了屋子是一条花砖廊道,通向灯火明丽的中庭。木楼梯藏在一扇石础紫檀金凤纹屏风后,人走在楼梯上会发出轻微的声响。
贵客入住,焚香楼附近被鸿曜的飞鸾卫和玄机阁会武的弟子守得严密,能放进楼的都是早就筛查过千万次的人。
裴修仪下到二楼,撞见托着腮蹲在地上的凌子游微微一愣,没有多想。
“凌神医,久违了。文正没有带你去休息吗?”
“裴阁主,”凌子游一拱手,如常地笑道,“我这人闲不住,没事做就浑身发慌,反正今夜也在楼里住下了,就出来等一等。万一顶楼的贵人身体不适,需要看诊呢。”
“恕我招待不周,神医自便。”裴修仪微微颔首,大步离去。
凌子游目送裴修仪走远,笑眯眯的神情垮了下来,埋头抓了抓头发。
很少有人知道,玉面神医还会两门精深的功夫,分别是轻功和装死。
轻功是“千里奔行术”,装死是“深潭王八功”。这是毒圣祝圣手轻易不显露的看家本领,没什么大用途,就是跑得快,躲得严。
凌子游自幼跟着祝圣手泡在义诊铺子里,白天看诊晚上练功,将两门功夫学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能背着大箱子穿林走野路,不停换地方行医救人;能攀山越岭,采一朵长在人极罕见之地的珍草;遇见惹不过的祸事能装死躲避,择机跑路。
呼吸一隐,气息一收,这装死功配上绝佳的轻功几乎没有过不去的槛,专心隐蔽时,连功力精深的武人就能骗过去。
刚才二当家赶人之后,凌子游回到自己的客房,念着谢怀安毫无血色的脸色坐立不安。他不等通传,留了张字条,动用起这两门功夫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弟子,爬上楼梯,想偷偷看一眼谢怀安的情况。
没想到还没拐进走廊,就听到了鸿曜和裴修仪的对话。
“陛下关着仙师,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吗?&"
凌子游从这一句话开始听起,一直听到了结束,在裴修仪走到楼梯口之前,匆忙溜下了两层楼,装作一直蹲等的模样。
“啊……什么意思啊。”凌子游把脑门磕在膝盖上,蹲了一会,怕撞上鸿曜,背起蒙皮软箱蹑手蹑脚地又回了房间。
他进了屋,继续找了个角落托腮蹲着,愁眉苦脸。
“什么啊什么啊……”凌子游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裳和草鞋,缩在地上重复着话,像一只打蔫的灰色虎皮鹦鹉。
“真相,啊……”凌子游自言自语道。
“难道是因为……陛下有个梦中仙,按照梦中美人选出来谢侍君美则美矣,性情不对,后来终于寻到了仙师……陛下将仙师当做哪个美人的替代品了!?”
“哎呀师父说得对,就不该有事没事去凑热闹听戏,满脑子都被灌了些什么东西。”凌子游拍了拍脸。
“仙师有这般风姿和本事,是真真救世的神仙,怎么可能会替了别人。唉不琢磨了,大事当前呢,先过了天师这一劫再说吧。”
凌子游说服了自己,暗道要将今日听到事压在心底,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悉。
凌子游坐在地上靠着箱子,背诵起草药的名目。在背到不知道多少种时,终于听见了召见的命令。
谢怀安靠坐在床头,披着外衫软软微笑着。他的眼上依旧蒙着白纱,露出的面色好了许多,诊脉过后,只剩下些许胸闷气短的症状。
凌子游放下心,他在第一次为谢怀安把过脉后,就专门研制了对症的丸药,服下后果然起效。
他行走天下见惯了活着的艰难,少见这种时常病痛缠身,却没有一丁点怨气戾气的人。
他笑嘻嘻地和谢怀安道别,冒着被鸿曜摘脑袋的风险硬是多说了好几句话,心里滋滋冒起挫败和恨。
恨自己没有领悟医术的大道、没有起死回生的仙药,不能一口气驱除所有病人的痛苦。
夜幕已深,昭歌城坠入黑暗。
焚香楼的灯火渐渐熄灭,只剩下长明的圣灯供奉着楼内刻有天圣教圣迹的画像砖和木雕。
遥远的南方,几匹快马一路飞驰,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后,圣塔的信徒在黎鸣到来前赶到了天师的行宫。
“圣师,顺天帝有异动。请您赐下旨意,指明我等该如何行动。”
金碧辉煌的行宫中,天顶上雕有九重盘龙藻井,玉柱是通体光洁的汉白玉,玛瑙和琉璃化作繁花,镶嵌于常年温热的玉石地板。
大殿内用上好的石材仿着自然造景砌出了菡萏玉液池,池中锦鲤摆尾,池畔轻烟朦胧,琴声空灵。
天师坐在池畔的木摇椅上。几个随行的圣子圣女穿着清凉,或跪坐一旁为他捏肩捶背,或手持玉盘伺候他用些吃食。
天师是个面白无须的人,眉毛浅淡,眼瞳的颜色也淡,唯有一双笑唇赤红如血,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他的行宫极尽奢侈,服侍左右的人也打扮得绚丽精致,配有琳琅宝饰。
他穿着最低等朴素的老式太监服,好似活在一百多前的时光中。
“下去吧,我听话的孩子们已经看到了。”天师声音尖细,音调如孩童般天真。
“谨遵圣令。”使者低着头挪动膝盖,向堂下退去。
“你别急着走呀,”天师笑道,“咱家难得听见一个趣事儿,得好好赏赐你才行。”
“来,来,庆祝一下,你们都过来。”天师招手。
天师的五官逐渐褪去,血肉钻出皮肤。他张开双臂,身躯膨胀,整个人化作翻涌着的血球,再也看不出人形。
血球蠕动着,瞬息充斥大殿。圣子圣女们连尖叫都没有发出来,皮囊和血肉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m.w.com,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