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诸路传言漫天飞时,庆明帝醒来了。 “陛下终于醒了……”李吉上前来,纵是满眼庆幸之色,可心中感受却十分复杂。 皇上于此时醒来,倒难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朕睡了很久?”
庆明帝支撑着要起身,却发觉根本使不上力气。 不仅如此,身体各处各节骨头仿佛火烧般疼痛。 这疼痛已持续了一段时日,对他而言不算陌生,可此时痛感却显然愈发强烈了。 焦躁感顿时升腾而起。 李吉忙倾身伸出手将人扶坐起身,使之靠坐在床头,又取了软枕垫在其身后。 “陛下昏睡许久,体力必然不支,奴这便叫人吩咐御膳房备些清补可口的膳食送来。”
庆明帝皱着眉未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此时初醒,脑中尚且还皆是梦中情形。 他做了一个极晦气的梦,且那梦境极为真实,便是当下梦醒之后胸口那股郁结怒气仍未能散去。 低声交待罢了内监之后,李吉很快折返回榻前,捧了一盏温茶送皇帝面前。 庆明帝双手疼痛无力,只能由李吉捧着饮了些。 吃罢了茶,庆明帝苍白干涸的唇稍有了些润色,开口问李吉:“荣氏那个贱人可招认了没有?”
李吉听得一怔,有些吃惊地微微抬眼看向庆明帝。 皇上这是…… “朕做了一个梦,梦中荣氏极不安分……”想到“梦中情形”,庆明帝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掀了锦被便要试图下床:“摆驾永福宫,朕亲自去见见她!”
李吉神色微变:……皇上怎么还在这残忍的事实中轮回上了呢? 且,‘极不安分’…… 皇上说得还挺委婉的。 但由此看来皇上果真是被刺激得不轻,竟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了? 还是说……这是要发疯的前兆? 李吉有些心惊地阻止了庆明帝试图艰难起身的动作,轻声道:“陛下许是睡得太久,一时还未清醒过来……皇上莫非忘了,荣氏当日便已经死在了永福宫中?”
庆明帝闻言动作一滞。 什么? 他抓住李吉一只手臂,寒声问:“荣氏当真死了?!”
李吉尽量将声音放得轻缓,极怕一个不慎再把人真给刺激疯了:“是……陛下不妨好好想想,不着急。”
庆明帝的眼神变幻着,呼吸也渐重。 不是梦…… 荣氏那贱人的确背叛了他! 那孽种也根本不是他的血脉! 见他显然是记起来了,李吉遂在旁劝道:“当日永福宫中之事,奴已悉数收拾妥当,荣氏之死并未有消息泄露出来。那二人既是皆已得到惩罚,陛下不妨消消气,保重龙体为上。”
不保重也不行,毕竟这且是醒来后的头一关,后头还有好几关等着呢。 庆明帝胸中怒气翻腾,久久无法平息。 膳食很快送了过来。 他未像先前那般因一时之怒便不肯进食,纵然毫无胃口,他依然逼着自己吃了些。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绝不能倒下! 待饭菜撤下之后,李吉适才斟酌着开口请示:“陛下……明御史如今还在祁城,您看……” 明御史是为同镇国公谈判换回小皇子而去,可镇国公并不肯见,明御史不愿轻易放弃,便暂时在紧邻临元的祁城落了脚。 而现下,小皇子已不再是小皇子,这本就举步艰辛的谈判还要按原计划进行吗? “接着谈……传朕密旨与明效之,无论如何也要将朕的璋儿带回!”
庆明帝冷笑着道:“他是大庆的皇子,代表着的是朝廷的颜面!”
这孽种的身世,绝不能传扬出去! 既如此,那便是非救不可的,否则许家军有人质在手,亦会动摇朝廷军心。 荣氏那贱人如此轻易便死了,实在难纾他心中怒气! 好在还有这个小贱种在…… 是以,当然要‘救’…… 非但要“救”,待救回之后,更要“好生善待安抚”! 大庆的皇子…… 朝廷的颜面…… 李吉听着这些,脸色极为复杂地道:“陛下有所不知,您昏迷这五日间,出了许多事。小皇子的身世……如今已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朝廷的颜面已经没了…… 换句话说——如今皇上头上是什么颜色,全天下人都看得到。 故而他才说,皇上平安醒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实在难说…… 庆明帝的嘴唇抖了抖,紧紧盯着李吉问:“你说什么?”
那孽种的身世——人尽皆知?! “现下四处都在传,小皇子并非陛下亲生血脉,这‘流言’铺天盖地,根本压制不住……” “简直荒谬!”
庆明帝唇色铁青,浑身皆因震怒而微微战栗着:“李吉,你就是如此给朕办事的吗!”
永福宫中内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出去! “陛下请先息怒,当心龙体……” 此事非同小可,他断不敢隐瞒——但他还特意等到陛下进食后才敢说的,怎么眼瞧着还是不大能撑得住? “朕问你,究竟是怎么办的事!”
庆明帝蓦地拔高了声音,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李吉千刀万剐。 李吉跪身下去。 垂首道:“陛下明鉴,当日永福宫出事后奴便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绝无可能会传出半句风声去,当下亦无人知晓荣氏已死之事……小皇子身世的消息,并非是由宫中传出!”
“那你告诉朕这传言由何而起?!”
“据查,是自临元城附近传来的……” “临元……”听着这仿佛长满了坚刺的两个字,庆明帝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许启唯……!”
“消息传入京师后,大约是有紫星教的人推波助澜……”李吉硬着头皮道:“故而才在短短几日内便传遍了京城内外。”
至于为何那么肯定是紫星教? 那些突然传遍大街小巷、异常火爆的童谣、话本子、戏折子……据朝中几位大人说,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是紫星教一贯的文风! 说来自从紫星教在京师扎根之后,倒是默默无名地占下了京师文娱的半壁江山…… 而那些戏折子和话本子,是昨日被送到内阁几位大人手中的。 彼时,几名大臣刚看了个开头,便多是面露怒色。 “荒诞!”
“一派胡言!”
礼部尚书亦道:“……尽是胡编乱造罢了,不可信!”
其上私会的细节如此细致,莫非写书人躲在荣贵妃和那什么越家郎君床底下亲眼看到了不成! 这根本就是在编戏文嘛。 不可信,不可信。 “此书在城中传阅极广……必须要禁!”
一名老臣愤然道。 “是,该禁。”
礼部尚书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往下翻了一页,其上桥段香艳大胆却又不失严谨,果然是紫星教的水准……咳,他倒要看看这编得到底有多离谱! 礼部尚书板着一张脸皱眉看着,口中边道:“这紫星教如今是愈发猖獗了,竟敢放出此等谣言……” “万一……不是谣言呢?”
内阁大学士余广思索着低声道。 “余大人这是何意?”
几名老臣听得当即变了脸色。 他们当下只将此事当作谣传而已,而余广此言,无疑是带着他们跳出了这个认知。 而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 “不无可能……”新任首辅姓解,今岁已有六十余,须发皆是花白,说起话来声音却依旧稳而有力:“你们莫非忘了陛下此番突发昏迷之事?”
余下几人一对视——那必须不能忘啊,人还在养心殿躺着呢! “解阁老的意思是……陛下极有可能正是受了此事的刺激?!”
“没错,那日我曾私下询问过郑太医,据郑太医称,陛下的确是在永福宫中触发了此症——我本还以为多半是因同荣贵妃谈及了小皇子之事,过分忧虑所致……” “还有那个李吉……言辞吞吐模糊,倒的确像是在隐瞒忌讳什么……” “这位小皇子自胎中便十分稳当,的确也是少见……” 本以为是天佑大庆,赐给了他们一个健康的皇子…… 现下看来,或的确也是天意——天意弄人! 听着这些,礼部尚书也压低声音开了口:“再有一点,诸位大人兴许不知……这紫星教就朝廷之事编戏文,历来也并非全然捏造,而多半是依托事实,加以改编……” 解首辅闻言扫了一眼他手里紧握着的话本子。 能说出这句总结之言来,可见紫星教的作品必然没少看…… 怕不是个忠实的读者? 事实证明,读者不止一个—— 很快有人附和了礼部尚书之言。 而愈往下说,众大臣的脸色便愈复杂……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 “可……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皇上难道会不知道?竟半点察觉都没有?”
有大臣皱着眉提出困惑之处。 但凡是走到了他们这般位置的人,谁会不知皇帝一贯最是多疑? 几位大人就此讨论了一番。 包括但不限于皇帝的某种功能是否尚且健全…… 最终,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来。 皇上固然多疑,但他足够自信啊! 便是到现下为止,皇上都还坚持认为自己是位绝世能君呢…… “此事关乎甚大……必要尽快查实。”
解首辅脸色微沉地道。 据缉事卫排查得出的结果,消息的来源在临元附近,这固然可以看作是镇国公拿来动摇大庆人心的手段,但手段背后,此事真假却同样重要! 若果真是假的,救还是不救,救回之后又要如何安置,这些都是大问题……必须要了解真相,方能妥善应对! ——这便是昨日发生在内阁的一幕。 再说此时养心殿内,庆明帝听闻这则“谣言”在紫星教的作祟下已不可控,险些又要昏厥过去。 他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紫星教……又是紫星教! 还有许启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此事! 在此等关头放出这个消息,这逆贼显然是别有用心! 而不消去想,这个足以叫他这个皇帝及大庆皇室颜面扫地的消息一经传出,若为有心人所用,必然又将动摇军心士气…… 看着皇帝不堪承受的模样,李吉忍不住想叹气。 谁让皇上非要醒的呢。 这一醒,可不就得面对这些? 要他说,就这么昏着也挺好的。 “此事既已传开,料想解长青他们定不可能毫无应对——”庆明帝强撑着问:“朕昏迷这数日,他们都有何反应举动?”
“解首辅等人昨日为此事的确找去了太子殿下面前,欲说动殿下召荣贵妃出面对质真假……”李吉道:“奴听闻后,便赶了过去,勉强拦下了诸位大人……” 他被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啊…… 这些个大人们,个个皆是进士出身,里头还有俩状元,骂起人来可谓字字锥心,且花样百出。 但庆明帝显然并不在乎他的感受,甚至也并非如何听清他后面的那些话—— “你方才说,他们为此前去请示太子?”
庆明帝蓦地张开眼睛,转头看向李吉。 “是……先前陛下昏迷迟迟不见醒转迹象,解首辅等人为固朝局,便令太子殿下监国,代陛下处理政事。”
“代朕监国?!”
庆明帝勃然大怒:“朕还没死!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李吉听得头皮都麻了。 这嗑唠的…… 当然知道您没死,您若死了,还监什么国呀,那就得是登基了! “太子现下在何处!”
“回陛下,殿下此时应在南书房内同诸位大人议事……” 南书房…… 议事! 庆明帝重重冷笑一声,当即掀了锦被便要下床。 他动作很急,可偏偏下半身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如此强行挪动,猛然动作之下,身体失了平衡,便自榻上滚了下来。 “陛下!”
跪在一旁的李吉惊呼一声,忙地上前。 “滚开!”
庆明帝猛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铁青着想要凭自身力气站起来,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李吉看着那细绸中衣下仿佛成了摆设的一双腿,心底不禁一惊。 陛下的腿…… “朕既已转醒,难道无人传信给太子吗?太子为何不来见朕!是不敢?还是觉得朕不该醒来!”
“立即让他来见朕!”
“是,是……”李吉连声应着,当即吩咐内监去传话,又暗暗看了一眼皇帝的腿,遂赶紧使人请刚离去不久的太医速再赶来。 太子很快便到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解首辅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