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揣崽期间养得好,软软生出来的两只小猫咪从最开始就比正常幼崽体格壮实些,急着要喝奶时发出的叫声也特别洪亮。
蹲在远处大树上的诺亚原本就因为嗅到了新生儿的气味微微地兴奋了起来,这会儿听到小猫嗷嗷的叫唤声就更加坐不住了,干脆一个翻身从树上轻巧地跳下来,站在安全距离的边缘来回试探。
安澜瞥了他一眼。
伟大的领主黑豹整个融入了黑夜里,乌漆墨黑中闪烁着一双反着光的眼睛,即使有着猫科动物良好的夜视能力,除了那双眼睛之外,身体大部分看上去还是模糊的一团,但这并不妨碍她感觉到了对方的眼巴巴。
小猫咪嘛,谁不想吸。
然而诺亚好歹还有点理智,知道自己会引起雌豹的警惕心,没有贸然靠近。果不其然,他才刚走到安全距离附近,灌木丛里就传来了压低的呜呜声,相处一年多之后他和安澜都理解得不能再理解了——这是软软的进攻前摇。
这一嗓子吼得挺凶,诺亚一下子定住了。
换做以往安澜可能会介入调解一下双方的关系,但眼下软软是在保护幼崽,而且是保护幼崽不受非父亲角色的雄性美洲豹的潜在侵害,她自觉不应当替对方拿这个主意。
于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出门狩猎时诺亚都没看清楚幼崽长什么模样。
好在食物攻势总有奇效,等到他们两个把当天的猎物带回家,等待软软饿得不行钻出来吃了饭,意识到大家的相处模式还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它对大黑猫的戒心就慢慢地放了下去,虽然还会在对方接近时吼上几嗓子,但吼叫声里饱含的威胁从实质威胁变成了空洞威胁,变成了例行公事。
一天后诺亚被允许走到离灌木丛三米远的地方趴卧,在这里他偶尔能从枝条间隙看到幼崽的轮廓;两天后他被允许走到离灌木丛一米远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直接和安澜肩并肩坐着,享受不用带崽只顾吸猫的乐趣,顺便还可以说几句悄悄话。
到这个时期,家里三头美洲豹都在灌木丛附近安顿下来,离得最远的反而成了黑背。
雄性美洲豹最近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
美洲豹的传承里没有给它留下什么照看幼崽的天性,但领主一家奇异的相处模式又从根本上和它的传承冲突,以至于它头重脚轻,一边想找适当的相处方式,一边又为该做什么而摸不着头脑。
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几天后进入雨林的人类。
林登一行人因为病毒封锁被迫耽搁了几个月行程,封锁前期什么都拍不到,后期勉强可以从河上拍点远景。好不容易道路放开可以去领地里布置监控系统,为了确保安全先调用无人机进行摸底拍摄,刚一扫,就发现四只猫咪变成了六只。
......这感觉好像似曾相识。
摄影组成员面面相觑,但因为曾经和领主家族相处过很长时间,对这个美洲豹大家庭的各种神奇操作还有点抵抗力。
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是随队进入雨林的新成员、来自墨西哥的美洲豹观察学者刚萨雷斯。他听说这一带活跃着几头值得研究的美洲豹,特地打电话来请求随行。
今天是正式展开观察记录的第一天,这才第一天,第一个小时,笔记本都还没写上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冲击——
为什么刚产崽的雌性会允许三头成年同类在距离幼崽不到五米的地方活跃啊!
而且其中两头还是雄性,就算一头是父亲好了,怎么着都至少得有一头不是父亲角色、有完全充分的杀幼犯案动机吧!
这合理吗?!
刚萨雷斯从胸前口袋掏出眼镜盒,一只手摘下眼镜,颤颤巍巍地用布擦拭,以此来平复自己已然变成世界名画《呐喊》的跌宕心绪。
摘掉眼镜之后看到的世界有点模糊,但此时此刻就连这份模糊都没法保护他混乱的大脑,更没法保护他即将破碎的学术观点。
镜头上一坨黑色的大毛球正在朝两团橘色小猫球靠近,跃跃欲试地探出了脑袋。作为最应该保护幼崽的存在,他们的母亲只是掀了掀眼皮,形式化地吼了两声,并没有对黑豹发动袭击。
刚萨雷斯:“......”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最后的倔强,干巴巴地问道:“这头黑豹是幼崽的父亲吗?”
“应该不是吧。”林登直觉否认,“在我们的观察记录里两头领主美洲豹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而且彼此不存在血缘关系。伊休妲更喜欢和另外一头雄豹待在一起,而且之前有被目击到过交/配行为。”
画面上黑豹已经凑到离幼崽非常近的地方了,它的鼻尖和幼崽短小可爱的尾巴尖可能只隔着几公分那么远,稍微再往前一些就可以触碰到——当然了,也可以用利齿咬到。
雌性美洲豹仍然没有动作。
“伊休妲脾气这么好真不多见啊。”桑德拉感慨道,“我还以为这回她肯定要大发雷霆了,没想到完全没动静,是因为姐姐在边上靠着吗?”
这头也可以被看作是领主的年轻美洲豹是以自杀女神和死亡引领者“绳姬”的名字命名的,因为它在战斗时丝毫不顾忌自身的安危,又总是给敌人带去死亡。能得到这样一个强大的名字,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摄制组对它最深刻的印象标签。
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摄制组拍到过许多次伊休妲和西瓦尔巴发生冲突的画面,虽然这些冲突多是无伤大雅的短时纠纷,每每要升级时都会被伊西穆卡娜镇压,但这也足够说明它对同居者的容忍程度并不像对亲姐妹的那么高。
可是在最应该发生冲突的时候,竟然如此风平浪静......
林登操纵着无人机转移视角,让在场的小分队成员都能看清灌木丛边上的场景:领主雌豹正在安眠,脑袋架在伊休妲的脊背上,半个身体都顺势压在它的后腿上。
两只幼崽估计是被睡得四仰八叉的阿姨挤出来了,怎么爬都爬不到母亲的腹部去,干脆可怜巴巴地团在前腿周围,一只被黑豹小心翼翼地抽鼻子吸着,一只被母亲叼起来洗澡。
“果然是因为有姐姐压着根本起不来。”豪尔赫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要说奇怪的话,西瓦尔巴没有攻击举动也很奇怪吧。”
“可能是因为喜欢幼崽?”彼得举起手来,“从前他面对阿库斯塔的两只幼崽时不是也表现得很冷静吗,那时候大家都没说什么。”
“这两种情形还是有差别的。”桑德拉做了个鬼脸。且不说二者之间隔着十几米路,雄豹和雌豹的亲疏远近关系和活动范围也完全不同。
一头领主级的雄性美洲豹容忍另一头雄性在领地里晃荡已经够奇怪了,允许对方在核心区域生活更是诡异,还能让对方得到交/配/权,甚至先一步繁衍后代,简直是不可思议。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它还表现得挺喜欢这些幼崽,那双圆滚滚的金色眼睛里翻涌着的只有大猫看见新鲜事物时的好奇,动作也很和缓、友善,全然没有半点要杀幼的迹象。
西瓦尔巴是头神秘的美洲豹。神秘的不仅仅是因为它独特的毛色,还是它别具一格的行为,好像什么事在它跟前都不值一提一样,光从这点来说,它和伊西穆卡娜还真是天生一对。
摄影组成员围着屏幕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启程折返,有幼崽在,最好不要去碰运气,光是那头从未接触过的陌生雄豹都够他们警惕的了。
林登当即拍板接下来的拍摄暂时都用无人机进行,等到摸透了这几头美洲豹最近的活动轨迹,再在路上安装摄像装置不迟。
无法收获更多影像资料,千里迢迢赶来又做顾问又做研究者的刚萨雷斯应该是要觉得遗憾的,可他脑袋里全是论文,间或还滚动着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同行的电话,实在分不出精力去给大起大落的感情模块。
百闻不如一见。
飞机降落在玛瑙斯之前他就知道这个相处模式异于其他个体的美洲豹家族,但在亲眼见过之后,他发现亟需解答的问题太多,甚至都不知道要从何处下手。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
异常最早出现在雌性领主伊西穆卡娜身上,它是这个家族的黏合剂,是这个家族的代言人,也是这个家族的风向标,雄性领主西瓦尔巴在家族中的权力和地位都无法和它相比。
此时此刻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非常顺口地想到了“家族”这个词,就好像“美洲豹家族”这个概念是完全正常的、没有任何地方不符合已经建立起来的大猫知识体系一样。
此时此刻他也还没预料到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都将和这个家族以及它们的后代绑定,出版了无数引发热议的专著,为远在非洲大猫群居化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参考。
今年三十九岁的刚萨雷斯在回到临时营地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出去六个电话,然后抱着被老朋友质疑后极度不爽的心情,把过去的笔记统统锁死,打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在空白的第一页上珍而重之地写下了几头美洲豹的名字。
伊西穆卡娜。
他用笔尖点了点这个词。
如果说迷宫有个入口的话,想必该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