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安澜苏醒时就发现了不同。
昨晚一定是猎到了什么大东西,整个狮群都饱餐一顿,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当她蹭到母亲怀里时,发现它吃得肚皮滚圆,难说里面装了二十斤肉还是三十斤,因为吃得急切,脸上、胸上和前臂上还残留着零星的血渍。
这些血渍散发着猎物的气味,但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大概是她还没见过的东西。
安澜若有所思。
变身成动物后,很多过去做课题时觉得抽象的问题都变得具体起来。
幼崽本能地知道什么气味代表着危险,什么气味代表着食物。而在它们的成长过程中,任何新东西只要闻到过一次且记住了,就再也不会忘记。成年狮子甚至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辨认出有什么猎物、有多少猎物以及猎物的个体状况。
事实证明动物确实能嗅出疾病和虚弱,不仅如此,气味还能给动物提供更多信息。
对于安澜来说,她能通过嗅觉知道整个狮群的母狮都不在发/情/期,知道雄狮刚刚从领地边界巡逻回来,昨天母亲叼着她走路时,她还感觉到了从斑马群中传来的急剧变化的激素水平——它们在为路过的捕食者而感到恐惧。
嗅觉非常实用,听觉也不逞多让。
时间一天天过去,安澜确保自己每天都在学习和模仿。
穿成一只幼崽固然是毫无自保能力,但也只有幼生期才有按部就班的学习机会。狮群的每一次活动、母狮的每一次围猎、甚至成年狮子对每一种植物和动物的反应,都是最好的学习素材。有了这些模仿积累,将来她才能生存下去,而不是在一次次的莽撞中被猎物反杀。
当然了,这并不是她全部的日常。
对幼崽来说,除了吃饱睡暖和偶尔学习,大多数时间都交给了玩耍。
还有什么比一群毛茸茸更好玩的呢?
尤其是——最大的那个毛茸茸。
这个狮群的狮王只有第一天镇住了幼崽们,但很快就展现出了温柔巨人的本质。和大多数野外雄狮不同,它不仅会在心情好时和小狮子们互动玩耍,连对亚成年雄狮都十分亲近,常常允许它们跟它一起进食。
从加入狮群的第二天开始,安澜就在狮爸爸暖呼呼、软绵绵的大毛领上安了家。
但她不是唯一一只总围着狮王打转的幼崽,短尾因为靠得太近总能差点把自己垫在爸爸的屁/股底下,而黑耳朵则一如既往、对尾巴球有着特殊的偏爱。其他几只小狮子也会在玩耍时朝爸爸的身上爬,或者把它的圆耳朵当做某种狩猎对象。
每当被崽包围时,老父亲就会开始烦不胜烦。
它要么不停地晃脖子,把鬃毛荡出一圈浪花,要么就用尾巴噼里啪啦地砸着地,龇牙咧嘴、作势要咬——换句话说,咬了,但没有完全咬。母狮们都盯得紧,它只敢怒不敢言,雷声大、雨点小,连胆子最小的黑耳朵都赶不走。
好像老天爷嫌它还不够受折磨,一周后又有两只幼崽被介绍给了狮群。
至此,这个由一头地主雄狮、六头成年母狮、五头亚成年和八只幼崽组成的大家庭就彻底团圆了。
因为狮王正值壮年,母狮也十分有经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每周都能捕到大型猎物,幼崽们也总是有奶喝。但好景不长。随着进入旱季的时间增加,落单的猎物越来越少,狮群也不得不冒险带着幼崽靠近水源。
如果说雨季的水源是游乐场,那么旱季的水源就是残酷的斗兽场。
这里有成群结队的非洲水牛,一个不小心,哪怕雄狮都会被它们穿烂肚肠;这里有咬合力惊人的河马,杀死大猫不会比人咬碎硬糖更困难;这里有同样带着下一代的象群,为了保护孩子,大象不会放过一个踩死捕食者的机会;这里还有世界上最狡诈的捕食者们,鬣狗、花豹、鳄鱼......
对小狮子来说,危险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事实上,超过一半的幼崽从来没机会过生日,能活到成年的更是凤毛麟角。拿本狮群来说,五头亚成年都是地主雄狮的孩子,其中最大的亚雄接近三岁,这意味着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只有五只幼崽幸存。
也知道养崽不易,随着狮群一天天靠近河流,母狮们就一天比一天地更紧张起来。
而对雄狮来说,它还有另一个顾虑。
这条河是领地内最大的水源,但同时也是领地的分界线。河流西侧属于安澜所在的狮群,而东侧则属于由两头雄狮兄弟统治的狮群。为了方便区分,姑且把它们叫做西岸狮群和东岸狮群。
雨季时河水汹涌,在水里有鳄鱼的情况下,一般不太会有狮子冒险渡河,但旱季就不一样了。
甫一到达目的地,安澜就心下一沉——水位太低了,光她视线范围内的河道就有数处较浅较窄的地方,一旦狮群发生摩擦,或者有流浪狮子渡河而来,对领地安全就是个巨大考验。
她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种摩擦很快就发生了。
第三天下午,一头河马因病死在了靠近西岸的浅滩上,天气炎热,尸身腐烂,风把死亡的气味远远地送了出去。
在这个猎物稀少的季节,一顿大餐对食肉动物来说弥足珍贵,而浅滩也使鳄鱼变得不那么致命,因此没过多久,年龄最长、经验也最丰富的破耳母狮就决定加入食物争夺战。
十几分钟后,西岸狮群和同样前来捡漏的东岸狮群在浅滩遭遇了。
谁也不肯将食物拱手相让,在抢食的过程中,两个狮群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一开始只是母狮们在试探和咆哮,当两头东岸雄狮前来助阵时,战斗立刻升级了。
抱着削弱对手的本能,两头雄狮直奔西岸亚成年而去,但在中途被拦了下来。西岸雄狮以一敌二,与它们战成一团。为了保护食物和幼崽,母狮们在短暂的犹疑后加入战局,一时间鲜血飞溅,四处都是咆哮声和挥舞的利爪。
在父亲的保护下,几头亚成年反应迅速,率先开始了逃亡,只有年纪最大的亚雄在原地踌躇。小狮子们原本都在岸边的高地上,很是不知所措,有的到处找地方躲藏,有的甚至在胡乱奔跑。
安澜在战斗规模扩大的一瞬间就知道情况紧急,她试着叫了几声,没能把跑远的幼崽喊回来。
眼看战场越来越向西侧扩散,她心一横,又叫了几声,转身就跑。因为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待在一起,黑耳朵和短尾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下意识地就跟着跑了起来。
一路跑出不知道多远,安澜才停下脚步,钻进一处浓密的灌木丛。
三只小狮子发着抖,死死挤在一处,竖起耳朵,不安地抽动着鼻子。渐渐的,鼻子里压倒性的不再是河马的尸臭,而是新鲜的血气。雄狮在吃痛时发出的吼叫声和母狮撕咬时发出的咆哮声此起彼伏,间或还夹杂着幼崽稚嫩的尖叫声。
当太阳西斜时,整个河谷才彻底平静下来。
出于谨慎,三只小狮子又多躲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母亲的呼唤。
当他们开始往聚集地奔跑时,安澜意识到这种呼唤声显得太焦虑也太悲痛,一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只有等她真正跑回河边时,她才亲眼看到事情究竟有多糟糕。
何止是糟糕,简直只能用惨状来形容。
到处都有掉落的毛发和泼洒的血迹,其中两条从树根一直拖到狮群中间,有两只软绵绵地趴着,嘴巴张大,眼睛紧闭,胸腔一点起伏都没有。它们藏得离战场太近了,在东岸狮群的推进中,这两只小狮子被从矮树上撕咬下来,当场毙命。
西岸狮群对损失做出了残酷的报复。
除了两只幼崽的尸体,狮群中央还躺着一具母狮的尸体。它身上到处都是血,皮肉翻起,露出红色的内里,喉咙穿了,耳朵破了,整具身体几乎被撕成碎片。而在河对岸,其中一头正在撤离的东岸雄狮伤势严重,左后腿蜷缩着,从中间弯折耷拉在半空,不知是脱臼了还是被咬断了。
安澜尽量不去看两个同伴的尸体,小心翼翼地靠近狮群。
她发现狮爸爸正躺在地上舔舐着前爪,后背到处都是抓挠和啃咬留下的痕迹,好几只母狮也都身上带伤。
母亲的鼻子被抓裂了,正在呼呼地向外冒血。即使如此,它还是第一时间把三个失而复得的孩子笼在了肚皮底下,急促地来回嗅着,喉咙里呜呜叫着。尽管不会说话,它表现出的爱意并不比人类母亲所能给出的爱意更浅薄。
可安澜的注意力完全被她挪开后露出的身影吸引了。
在狮群一角躺着那头参战的亚成年雄性。它凄厉地吼叫着,似乎正在忍受某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从这个角度看得很明显,它的身体中间有个怪异的弯折,以此弯折为中心,前肢尚能用上点力、把身体努力地撑起来,而后腿则完全残废了,无力地拖在地上。
常理来说,在狮群发生冲突时,亚成年会为了自保而奔逃,西岸雄狮当时也的确为它们争取到了逃亡的时间,但这头雄性没有走,它留在战场中央,认为自己可以同成年狮子对抗......这个莽撞的举动招致了惨烈后果。
东岸雄狮围攻了它,咬断了它的脊柱。
它将再也没有办法跟上狮群了。
亚雄的母亲、年纪最长的破耳母狮不停地拱着它的肩膀,希望它能站起来,从致命的伤势中侥幸康复,地主雄狮试图保护它,狮群甚至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几乎没有移动,把死河马肉带到它身边,但这都是徒劳。
这头食物链顶端的猎手,最后竟成了鬣狗齿下的亡魂。
杀戮发生时,安澜瞪大眼睛,一直看着。
她感到反胃、恐怖和剧烈的不忍,但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这一天,她希望自己能永远记住:千万不要贸然行事,因为死亡可能在每一场战斗中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