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瑾瑜就这般无知无觉地沉睡着,时而醒来,也总是在经过短暂的听取安瑟对妖界情况的概述后,便再度睡去。
直到那一天,他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是他与第一个契约者结契的那段时光。
他的第一个契约者,也是最后一个契约者。
在过了近百年心如止水的生活后,头一回,醒来的符瑾瑜不再是平静冰冷到如同一座冰雕刻而成的像了。
他抚上自己的心口。
底下的心脏,正跳动得剧烈无比。
而那冷了不知多久的胸膛,竟慢慢的,温暖起来。
像是冰水消融,熔岩混入血液,随着每一次心的跃动,愈发沸腾。
符瑾瑜不明白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甚至以为是有人暗中盯着他,趁他沉睡,故意动了手脚。
秉着抓住那暗中之人的念头,符瑾瑜再次入了梦中。
这次,他依旧见到了他的第一个契约者,尚未长开的,还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
梦中是他为了快速愈合伤口,用魅术引诱尚未睡醒、仍然迷糊的小姑娘去安瑟房间的情景。
在他第一次咬了小姑娘脸吸了她许多生气和气运并成功结契后,他的伤势便轻了许多。
符瑾瑜惊讶于小姑娘的疗愈效果之明显,便实施了第二次的诱捕。
在被咬了半张面孔后,小姑娘每回见他都离得远远的,决计不肯再靠近他。
对小姑娘这种逃避的行为,符瑾瑜只觉得好笑。
她以为她这么躲避,就有用么?
确实是没用。
第二次,符瑾瑜在安瑟房里径直扑倒了惊慌失措的小姑娘。
望着小姑娘泪汪汪的眼,他心里一软,居然没有真正下口,而只是吸了些她身上的气运和生气。
而这次,他已然可以成功幻化回人形了。
符瑾瑜以为梦境会照着他记忆中这般进行下去,毕竟第一次的梦境便是与记忆别无二致。
可他不曾想到的是,这次,竟提早闯进了孟子苓。
在他记忆中,孟子苓该是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才推门而入。
化作人形的符瑾瑜掩于黑暗之中,听孟子苓对着小姑娘关心不已。
他冷笑。
这孟子苓,还真是从小就是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惹人厌烦。
看起来是光风霁月,可从那样一个阴阳颠倒的国家逃出来的男性,焉知内里不会扭曲到哪里去?
更何况,他后来可是把整个国家都屠戮殆尽了。
如此心狠手辣,冷心冷情的人,偏偏就要装得比谁都要温润如玉,体贴温暖。
真是令他作呕。
而下一秒,符瑾瑜就被小姑娘嘴里脱口而出的陌生字眼引去了注意力。
“你是谁?”
“是檀郎吗?”小姑娘好像还有点晕乎,没搞清楚状况,迷迷糊糊地就问眼前的孟子苓。
孟子苓一愣,符瑾瑜也眯起了眼睛。
檀郎是谁?
他心中不悦。
小姑娘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人。
倘若不是名字,叫对方为“郎”,这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了。
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孟子苓先变了态度。
他钳住小姑娘,面色冷了下去,那副温润样终于破裂,眼中酝酿了巨大风暴,像是随时要冲出来,席卷一切。
“檀郎,是谁?”孟子苓冷声问她。
小姑娘好似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又像是被孟子苓突涨的气势镇压住了,也没怎么说话。
与此同时,随着气势涨起来的,还有孟子苓抽条的身子。
他从一个小男孩,化作了一个骨肉匀停、身长劲壮的男人。
这正是孟子苓如今的模样。
快要步入战神之列的,英姿勃发的成熟模样。
符瑾瑜嗤笑一声。
原来这孟子苓也与他一样,都不是梦境中的人,而是真实的人。
那小姑娘呢?
符瑾瑜望着被孟子苓钳在怀里的小女孩,眸色晦暗不明。
平静许久的内心忽地心潮涌动。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心口横冲直撞。
抢回她,她是属于你的。
她本来就是你的契约者。
一个又一个不知名声音在耳边叫嚣、咆哮。
胸膛鼓噪而灼热。
他越加烦躁,将结界撤了,从黑暗处迈了出去。
“子苓上仙何时也有了干扰别人梦境的癖好?”
他竭力保持语调平和,却仍旧忍不住嘲讽了孟子苓。
而接下来孟子苓的话,则着实令他惊诧了一瞬。
孟子苓说小姑娘既是他的道侣,又是他的弟子。
他要把小姑娘带回仙界。
有关孟子苓杀妻证道的事情,符瑾瑜尽管没有特地关注,却也有所耳闻。
在长久的沉睡之中醒来的空隙时分,安瑟也会将其他几界发生的一些重要消息整合好后告诉他。
在听到孟子苓为了成为战神,而精心布置一个骗局引那无辜可怜的少女入瓮时,符瑾瑜心里并无波动。
只觉得这就是伪善的孟子苓能做的出来的事。
若是他,只要是为了自己,怎么伤害他人都无所谓。
可他不像孟子苓,从来都是随性而为,不会标榜自己品德高尚。
也从不掩饰自己的行径。
然而,在听到孟子苓这番话的时候,符瑾瑜心神大动之余,又觉得讽刺。
是孟子苓将小姑娘救走了。
可他并不是真正为了小姑娘好。
他救小姑娘一命,收小姑娘为弟子,又带她飞升仙界,与她结为伴侣。
只为了,在最后,当着众仙的面,将她所有生机斩断。
救她是为了杀她,何其荒唐?
符瑾瑜话语凌厉,刺激孟子苓,“你是要把她带回去,再杀一次,好继续证你的道么?”
边说,他边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挖出小姑娘的心,如果当初他即使挖了小姑娘的心,但在孟子苓之前守住了小姑娘,小姑娘的命运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至少,再差,也不会沦落到让人再亲手杀一回的地步了。
符瑾瑜胸膛下的那颗心脏忽地传来一阵刺痛,跳得猛烈,仿佛要就此胀开一般。
在这心口处,正收着用小姑娘原先那颗心炼化过的本命法器。
它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也察觉到了原先心脏主人的气息,正兴奋不已地要从胸口处蹿出来。
符瑾瑜费了大力气,才将本命法器安抚住。
可他波澜不惊的心绪已然是乱了。
为什么,明明情丝都封存起来了,还是会这样?
转瞬即逝的疑惑之后,符瑾瑜什么都管不了了。
他盯着小姑娘,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把她带回去,带回自己身边。
他最后也没有把小姑娘带走。
孟子苓也同样没有。
因为在两人就小姑娘的去向对峙的时候,一直很稳定的梦境突然有了崩塌的征兆。
且在眨眼间就将他们排斥了出去。
符瑾瑜只来得及抓住小姑娘的手。
下一秒,那手便消失无踪了。
仿佛一场幻觉。
符瑾瑜知道,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存在。
小姑娘还活着,还在这世间。
想到这一点,他召唤出了本命法器,来到了单独封存情丝的地方。
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心绪,符瑾瑜斩断了那封印。
情丝重见天日,即刻回归了他体内,疯狂生长。
隐去的浓烈情意冲击着符瑾瑜的身心,那些在过去不曾被他注意理解的点滴,此刻竟都无比清晰。
随着情意的突显,越来越多的后悔情绪漫卷了他全身。
符瑾瑜一时经受不住,跪倒在地。
一滴,又一滴,鲜红的血花在身前溅开。
他居然流下了血泪。
要去找回小姑娘。
去接回他的小姑娘。
他心爱的小姑娘。
他此生唯一的,契约者。
符瑾瑜开始一点一点散去修为,根据梦境中感知到的熟悉气息,在各个小世界之间寻找。
只是,他似乎每次都晚了一步,或者是好几步。
在一个小世界中,他顺利追踪到了小姑娘的气息,却发现小姑娘早已离开。
徒留下两个同样在寻找着她的男人。
只不过,一个尚有理智,而另一个则几近疯魔。
姬清晗,多么光风霁月的名字。
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残暴的君王。
符瑾瑜记住了这个疯魔之人的名字,然后杀了他。
这么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疯子,不配去惦念他的小姑娘。
符瑾瑜想。
他更不爽的是,姬清晗记忆中与小姑娘相处的那些个画面。
这都是他这些个日日夜夜以来,一直在渴求的东西。
嫉妒成长为参天大树,即刻攫取了符瑾瑜的整颗心。
这使得他对姬清晗下手时没有一丝犹豫。
而那个疯了近几年的人在临死前,却难得清醒了不少。
姬清晗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却还从容微笑,恢复了那君子端方的模样。
正如他与小姑娘初见时。
厌恶涌上符瑾瑜心头,他随手拿了把长剑,刺向姬清晗心口。
而姬清晗,眼眸清澈如水,笑容温和灿然。
他望着符瑾瑜,缓慢地张开嘴巴——
“我,爱,她。”
符瑾瑜捏紧了拳头,抽出长剑,又对着他一连刺了十几剑,直到人什么样都看不出来了才罢休。
长剑丢到地上,碰撞声清脆。
符瑾瑜大口喘气,望了一眼地上的血团,不屑冷哼。
“区区凡人,也配说爱她?”
自那以后,符瑾瑜又跟着小姑娘的气息追了两个小世界,却均是在小姑娘离去的时候才到。
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总是错过的痛楚,决定提前一步。
符瑾瑜耗费了一尾的修行,与天地法则交易,提前得知了小姑娘会进入的小世界。
但天地法则不允许他直白地带着记忆与修为进入小世界。
因这是一个生气枯竭,人族繁荣的,没有术法也没有其他几界的平凡又普通的小世界。
符瑾瑜不得已,再度封了自己的记忆,连同修为,化作这小世界里的一个有可能遇到小姑娘的身份。
只待遇到她的那一刻,解除封印,取回记忆和修为。
而一旦符瑾瑜恢复,天地法则势必要驱逐他。
他的力量虽然可以穿梭于小世界之中,却还没能到与天地法则真正对抗的地步。
可符瑾瑜不能走。
他的小姑娘在这儿,他便不会走。
哪怕,可能因此遍体鳞伤,甚至付出更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