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在见到那棵大树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和林檀尔所在的地方虽然是一片林子,周围树木不少,可长得又粗又壮的却没几棵。
是以,在倏忽看到眼前这么一棵参天大树的时候,她便留意起来。
看这树长得这个茂盛,一棵能顶上不止三四棵树的样子。
没个几千岁也得有几百岁了吧。
平素能长这么大,又活得这么长久的树木,基本都是成了精的。
不过,就算成精,安然也不怎么过于担心。
无论是植物还是妖,它们化型之后的性子都与它们化型之前的习性有关。
对于植物来说,除了食人花、噬心藤这一类一看名字就是很有攻击力的以外,寻常的树木花草,在化型以后,性子也是平和柔顺居多。
不怎么会去伤害人。
毕竟它们也不需要特地从人身上获得它们生长需要的养分。
平日里照照太阳,吸收吸收月华什么的,再扎根泥土,喝喝水,基本就能满足每日所需了。
但安然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出现一棵貌似成精了的树。
往往这样的树,都是在深山老林里一片一片聚集成堆,又或者是生长在村庄里,有个把历史岁月积淀,加以人气的滋养,而生出灵智。
看看这四周的环境,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也不算荒凉到哪里去,实在是构不成这两个条件。
她决定去一探究竟。
假借着要为林檀尔去看看休息的地方的借口,安然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去。
后头传来一两声林檀尔的呼唤,然而她模模糊糊地听不清,便也不去理会他了。
越是往里走去,她便越感觉到周身的凉意如水般围绕,一层又一层地往上覆盖。
给人以黏稠的触感,如同是在熬煮得浓郁的粥里行走。
但还没到寒冷入骨的地步。
地上的阴影在轻盈盈地动着,随着风吹着树叶的动静左右摇摆而晃动,好似有自己的生命一样。
走了不久,她便停了下来。
土地突起,巨大的根茎从地表上冒出,宛若匍匐于地上的怪物。
她伸出手去,拍了拍这足有她的半边身子那么粗的根茎。
神奇的是,看起来坚硬的树根,碰上去却没想象当中那般硬实,带着点微陷下去的柔软,以及暖盎的温度。
在她触碰到它的一刹那,静止不动的根茎缓缓地向上抽动了。
手在根茎的上升之中下落,安然本能地顺着它抽动的方向往上看去。
在十来个人合抱还有可能抱不完的树干上,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如这根茎一般粗壮的长藤。
它们犹如互相交叠牵拉着的手,层层叠叠地覆盖于树干之上,一直延伸到地面,再深深地插入地下。
此刻,树干上所有的长藤都在围绕着大树缓慢挪动着。
就像是无数条巨蟒在绕着大树蜿蜒盘桓。
浩浩荡荡,壮观,且震撼人心。
大地开始震颤,安然的身子跟着它而颤抖。
她看向脚下,以插入地底的长藤们为中心,开始裂出一条又一条巨大的缝隙,隐隐从中透出血色的光芒。
哔哔剥剥的声响从前方传来,还有什么东西纷纷扬扬大量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那些细碎的东西也落到了安然的头上,砸了一个又一个。
安然伸手接住,发现是一小片一小片形状不规则的树皮。
它们还在接着往下掉,伴随着无数的粉尘。
她抬头望去,便见环绕着树干的一条条长藤,开始如巨蛇蜕皮般,通通裂出了细小的碎片。
那树皮状的碎片从上滚落下来,隐约可见一面带着血丝的淡淡红色。
眼见小碎片越掉越少,长藤也逐渐露出了真实的面目。
通身殷红,红色血丝犹如蛛网一样在藤上纵横交错,在它们挪移的同时,自身还在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像是正在呼吸。
又或者是,它们本来就是在呼吸。
浓重的血腥气滚滚扑入安然鼻翼,她诧异地看下去,便看见在地面裂开的缝隙之中,猩红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涌现上来,漫开一片,把她的鞋底都淹没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
安然想。
她刚想完,眼角余光就看到一旁的缝隙中,一股红色液体从上激射出来,在半空中凝成麻绳样的粗壮,向她袭来。
安然立刻下了个腰,躲过了那液体。
当她想要走开时,却发现脚底板已经动不了了。
淹住她鞋子的液体里像是有千万只手,死死抓着她,又像是强力十足的浆糊,把她牢牢粘在了地上。
又是一道新的液体从缝隙中蹿出,直奔她的面门而来。
安然下半身动弹不得,便只好屏气凝神,待它快要凑近之时,倏忽一下侧过头去。
险险避过。
红色液体扑到她后头的树上,即刻就把那树蚀出了一个洞来。
安然眼睁睁看着它的树干往里萎缩,变得枯焦,目瞪口呆。
要不要这么凶残?
脚上挤压的力道越来越大,安然动了动,没动成。
但也没别的感受。
鞋子好像也没像那棵不幸的树一样被搞了个透心凉。
合着这液体还有不同的职责?
一击不成,再来一击,就在她还在为那树的惨状而唏嘘不已时,另一股液体已然悄无声息地脱离裂缝,在半空中准备好了。
它朝她猛然攻来。
许是前面的两次试探,让它摸准了安然躲避的动作,这次它专门挑中了安然无论怎么躲也躲不开的地方。
她的腰部。
安然在看到它对准的那一刹那,心里头一沉。
多半是要完蛋了。
她苦哈哈地想。
它直直冲着她腰封上撞去。
安然原以为自己就要命丧此处,便睁大了眼睛看着,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成想,就在它触到腰封的一瞬,一阵耀眼的银光从中闪耀出来。
安然被这银光晃得闭上了双眼。
只听耳边一声尖利痛苦的啸叫,过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她脚边一松,包覆着她身体的冷意也层层褪去。
察觉到透过眼皮的强光渐渐散去,安然试探性地睁开了双眼。
面前正站着一个纤细高挑的人。
她一身红衣如火,赤脚踩在一条又粗又长的血藤之上,长发猎猎飘荡,飒踏凛然。
虽然颜色明艳,气质却是淡漠如坚冰,眼神中透出的,是俯视一切的冷然。
数条血藤顺着她的大腿缠上她的身躯,将锐利的倒刺刺入肌肤,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液。
点点滴滴的红色液体从伤口处滴下,汇入她脚下的血泊之中。
安然略略歪头,“和顺?”
和顺不语,从血藤上一跃而下,跳到了地面上。
原先地表上巨大的裂缝还在,只是不会再从中冒出汩汩液体了,土地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她紧紧盯着安然,一步一步,走到安然面前。
每走一步,都有一个血脚印出现在尘土之中。
安然就这么与她对视着,看她越来越近。
忽地,和顺伸出手来,迅疾掐住了她的脖颈。
这一下掐得可比林檀尔当初要重多了,安然立刻就感觉喘不上气来了。
她张开嘴巴,试图讲话,发现就连发出一个模糊的音都困难。
“身为我韶国的女嗣,竟被男人豢养得如此无能。”
和顺的声音虚虚实实,在安然耳边回响。
“为了虚假的情爱,连伴生兽也抛之脑后,白心选中你,是它的不幸。”
越说,和顺的力道就越大。
安然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
“既如此,便让你充作它的养料,也不枉你来人间这一趟。”
扭曲的视线中,她看见和顺嘴角的冷笑。
血藤从和顺身后竖起,朝她刺来。
“我韶国女嗣,宁可死,也绝不准许委身于他人。”
这回大概是真要从这幻境中滚蛋了。
不过是失败地滚蛋。
从幻境里出去以后,她大概就要步上杭安然原先的老路,成为一个厉鬼了吧?
安然还有闲心思想东想西。
谁能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与噬心藤融为一体了的和顺哪?
从和顺建立韶国的过程来看,足以看出她的手腕之强硬铁血,头脑之冷静智慧,心思之冷血果断。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韶国的女子一个更公平更光明更强势的未来。
所以,她不可能允许留有韶国血脉的姑娘们走上别国姑娘的老路。
更何况小公主还是现任女皇黎烁的孩子。
让小公主跟着林檀尔走,这不就是留给别国一个攻破韶国的口子吗?
和顺当然要过来把小公主这个韶国“败类”给处理了。
在血藤的尖端要缠上她的身体之时,又是一阵银光闪过。
血藤仿佛被攫取了生命,掉落在地,化作枯萎的黑色藤蔓。
阴阳镜飞到了安然身前。
和顺眯起了眼睛,“你是何物。”
它白色的一面对准她,仍旧是小孩嗓音,却是庄重威严的。
“吾乃神界神器阴阳镜,可知晓过去,探得将来。”
银光一闪一闪,阴阳镜严肃道,“她被上天偏爱,是一个气运深厚之人。”
“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能过来强硬地改变她的命运。”
“这样有违天道。”
和顺小拇指勾起一截血藤,将柔软指腹按入藤上尖刺。
血珠从她的伤口处一颗又一颗地冒出。
她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似的,按得更深了些。
“呵,天道。”
和顺漫不经心地问,“是男是女?”
阴阳镜哽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个问题。
她斜眼瞥来,淡淡扫过被阴阳镜护在身后的安然。
“她这般模样,你跟我说是被上天偏爱的有福之人。”
和顺不屑冷哼,“看样子,这天道是男的吧。”
妈耶,她说得好对。
安然不自觉就想给她竖个大拇指。
这天道还真就是把自己整成了个男子的形象。
她之前也在想,为何就是男子。
一旦是男子,这天道的存在本身,本就是对女性的不公了。
和安然想的差不多,和顺道,“若这所谓的天道是男的,对女子来讲,何其不公?”
“那么。”她松开血藤,掷地有声。
“这天道,违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