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谷玉县。
贯穿整个县的主干道玉芽街,坐落着县里规模最大的,专为百姓提供养家糊口之生计的官家建筑——契馆。
契馆前,一身形瘦弱的小男孩站立着,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他,不管脚步有多急,都要先猛地停下,略带惊诧和奇怪地看他一眼,才再次前行,更有甚者,边走边回头,要连连看他好几眼。
阳光点点落在他的面容上,却没让他脸上多么灿烂,反而更加诡谲。
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他左边额角一直延伸到右边嘴角,仿佛要把整张脸撕裂,围绕着这道主伤疤,五六条或深或浅的小伤疤横在面颊两边,极为瘆人。
温斐然神色自如地跨进去,找到了登记处,声音稚嫩,语气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劳驾,我想进江府当仆人。”
登记的人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后果断摇头,“你看起来不到十岁,又是这样貌,不行。”
温斐然听罢,也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像是早有预料,他不再多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契馆。
走到契馆大门口一侧的石狮子后头,他静静地靠着,神色平静无波。
等到日头将要西斜,终于有一堆人簇拥着一架马车浩浩荡荡而来。
马车甫一停下,便有人极为迅速地放上了踏脚凳。
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布帘,接着便出现一段深紫的衣袖,银线勾勒祥云纹,极为打眼。
石狮子后头的他动了动,目光一转,正碰上那人探出车帘。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梳着时下最流行的朝云髻,眉间一点红色细钿,在落日余晖下一闪一闪的现出张扬,眼中泛着润润莹光,粉面朱唇,无甚表情,通身气派却是高傲无比。
明明只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然而一出来,便把周围所有的人都比得矮了一截。
一个男人跑到她面前,神色殷勤,“大小姐,契馆到了。”
温斐然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原来这就是江家大小姐,江安然。
大小姐怀里抱着一只长毛雪白的猫,她缓缓抚摸着那猫的身子,眼里是目无一切的傲,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来,“嗯”。
人群缓缓流动,他从石狮子处挪出来,尾随着被奴仆们簇拥着的江大小姐进入契馆。
而此刻这位众人眼里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则在脑海里默默整理着自己刚在马车上和天道聊天得到的信息。
安然从上一个小世界脱身,原以为会在世界缝隙待上一会儿,没料到一睁眼就是在一架马车上。
天道说第二个小世界的原主已经在世界缝隙,为了尽量不跟原主产生太多联系,就直接给送过来了。
这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子温斐然是万国九皇子,为当今宠妃高贵妃唯一的孩子,因为生性张扬不懂收敛,得罪了一帮人,加上皇帝有意将他立为储君,更成了其他皇子的眼中钉。
在一年前举行的春日围猎中,他被众皇子设计联合追杀,耗尽了最后一批保护他的暗卫,一路逃到谷玉县。
为了保住小命,他改头换面混进皇商江家在谷玉县的分支江府,被江家大小姐折磨得够呛。
温斐然隐忍几年,充分掌握到江家行贿作恶的证据,终于跟高贵妃派出来寻他的人搭上线,回到宫里一朝扬眉吐气,把江家抄了个遍,又跟皇子们斗智斗勇,成功登上皇位。
安然这次的身份便是这个折磨气运之子的大小姐,她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作为江夫人唯一的孩子,被宠得娇纵傲慢,不爱拿正眼看人。
因为江家落败,原主不得不出去谋生路,被骗去做了风尘女子。不久,她在青楼遇见微服出来寻人的温斐然,激动地乱了分寸,被当做刺客一剑穿心。
现下安然处的时机,正是原主与温斐然相遇之初。
因着原主挑剔的性子,从小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是一波一波地换,现在的丫鬟前天刚被她打发掉,不满意管家派的,非得自己来契馆挑。
挑来挑去,丫鬟没有看中,倒挑了疲于奔命的温斐然,主要是看他那一脸的伤疤和逆来顺受的模样好玩。
了解了个大差不离,安然便打算自由发挥,第一步,先看看这个温斐然长得怎么样,适不适合女儿打扮。
“女鹅,因为上个小世界的气运流失过多,天地法则对我们的束缚加大了。”
安然碍于众人都在,只能默默看向天道,试图用眼神传递自己的疑问。
天道善解人意道,“女鹅,姬清晗的气运让我的能力增强了一些,你在心里默想就能跟我讲话啦。”
安然便在心里问他先前说的束缚是什么意思。
“你不能跟原主的行事作风相差太大,不然会被小世界当做入侵者驱除。”
安然一时默然无语。
她是天道化身吧?她手里抱的是天道吧?怎么还能被当做入侵者呢?
而且她如果要获得气运之子的气运,势必要改变一些行为举止,而天地法则的这一条束缚,不就是在间接阻止她去获取气运么?
“上个小世界额外流失的气运,是伪天道化身补上的。”天道察觉到她内心所想,弱弱解释,“伪天道化身也在变强,它在一步一步地替代你的位置。”
他们回去得越晚,便会有越来越多小世界的天地法则受到伪天道化身的影响,并且影响会逐步加深。
安然手指陷入天道蓬松软和的毛当中,边走边消化着天道刚刚跟她说的话。
看来形式很是严峻,她有些后悔在上一个小世界里那种游戏放弃的心态了,不然耗费的时间应该会更少,就算失败也能立即进入下一个小世界。
不过还好,拿到了姬清晗身上的气运,虽然她有点想不通怎么全部拿到手的,但总归证明她是可以的。
契馆管事早就知晓有贵人要到,正在馆内大厅殷切候着,看他们进来,浑浊的眼睛一亮,堆了满脸的笑意迎上前去。
管家江小四道,“大小姐还缺个随侍的丫鬟,快把你这儿合适的人都拉出来让大小姐亲眼看看。”
管事忙唤来一个小厮低语几句,不多会儿,早已经过激烈竞争被管事挑出来的姑娘们纷纷走了出来。
奴仆们立马让出一条道来。
“女鹅,记得要保持住原主的样子哦。”天道叮嘱。
安然漫不经心地扯了扯祥云纹的衣袖,满身是被娇养出来的无需为生计费心的慵懒,甚至还透出股淡淡的对生活的厌倦。
抱着白猫,她缓缓地走到一字排开的姑娘们面前。
管事拿着一叠纸,对着姑娘们喊,“都向江大小姐说说看自己的长处。”
满身补丁的姑娘们哪里见过养得这么细皮嫩肉的玉人儿,一时都有些自惭形秽的羞涩,但又蠢蠢欲动地看着她。
谁人都知道,谷玉江家是皇都江家的分支,若是能够进入,只要不犯错干到头,下半辈子就能衣食无忧。
而这位寄托众多希望的大小姐却只是把眼波轻轻往姑娘们身上一递,就偏过头去,嘴角懒懒扬了一下,重新将目光落在衣袖上,不置一词。
这诡异的沉默让周围的人都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是哪里惹得江大小姐不满意了。
她怀里的白猫“喵喵”地叫了起来。
姑娘们缄默着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就见她一把捂住天道的嘴巴后又轻又淡地吐出一句话来。
“无趣。”
仿若柳絮般轻飘的两个字,让原本有些羞涩和希冀的姑娘们都苍白了脸色。
这话的意思是,她们没机会了。
被捂住嘴巴的天道甩甩脑袋,等到安然将手挪开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女鹅,你这个时候应该对她们说些难听的话。”
“原主是很挑剔的一个小姑娘。”
“我觉得没必要说。”
天道急得继续叫出声,“可你要扮作她呀。”
安然面上摆着自己的高冷架子,安抚天道,“安心,一点点细节问题,不会出差错的。”
想完这句,她调出小姑娘由泼天富贵堆积出来的高傲目光转向管事。
预备着她挑刺的管事松了一口气,听大小姐的口吻,似乎还不到动怒的地步,那就很好了。
他正欲说些场面话,便被重力撞击了一下,趔趄着朝一旁歪去,双手因惊慌而扑腾,紧攥着的纸张冷不防便脱了手,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宛若鹅毛,洋洋洒洒兜了人一头一脸。
人们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小小地骚动着,有人为了躲开纸张,下意识后退一步,便踩了另一个人,更有甚者自个儿绊自个儿摔了个屁股蹲。
场面一时乱了套。
身处骚乱的中心,安然岿然不动,她漠然地看看面前乱糟糟的一团,兴致缺缺地将视线挪到抛得较高还在飘着的几张纸上头。
悠悠的,纸张左右晃荡着往下落,扑在了一个人头上,顺着他黝黑的发落到地上。
缀满了补丁看起来仍然单薄破旧的衣衫裹着男孩的身子,更显得他瘦弱不堪,仿佛一阵小风就能吹翻似的。
他全身心地跪拜在地上,头像是要钻到地底里一般,卑微又低下。
“求大小姐怜悯,收了小的,小的愿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天道兴奋地叫道,“女鹅,是被人追杀的气运之子温斐然!”
安然抚着猫毛的手一停,上半身微不可察地倾了一点过去细究他。
他就这么谦卑地趴倒在她面前,看不出半点贵气与骄傲,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男孩在一年前会是一个鲜衣怒马,满身傲气的皇子呢?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江小四从一堆纸中猛然回神,大喊,“抓住他!”
反应过来的江家奴仆们抓着温斐然的肩膀把他压在了地上。
江小四抬起他的下巴,在看清他的样貌之后又瞬间松开手,颇为嫌弃地喝骂,“哪里来的丑八怪,好不要脸,我们大小姐也是你能妄想的?”
“再说了,大小姐要的是丫鬟,你可是个男的。”
温斐然低眉顺眼,但并不唯唯诺诺,分外平静。
“丫鬟的活,小的也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