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杰买了一辆二手货车,解放牌,原来是森工局拉木头的。正是因为这辆车,让文杰的工程队有了自己的车,这是区别于其他土包工的一个重要标志。
这车可不是白买的,从古锦县出发到成都,可以拉木头出去出售,回来可以拉工程队需要的水泥、砖头和生活物资等,车可以不放空趟,两头赚钱高回报,可谓是算盘打得很精,运气好的话,一年就能将买车的钱拿回来。这是文杰让我学车时就预先设计好的,也让我实现了当司机的梦想。
不当司机,坐车可以睡觉,一觉醒来就到达目的地,即使是路上车遇到情况,也可以袖手旁观。当了司机才知道,车、货和搭车的人,生命和财产安全都维系在自己身上,不敢稍有闪失。从古锦到成都,将近500公里,公路大多依山傍水而建,路上有无数不可预见状况发生。
猴子岩,说是岩,其实是山,是这500公里路程中无数山头中最高的一座山,翻山的垭口海拔4500米以上,传说中是只有猴子才能上去的地方,令人望而生畏。猴子岩从山底的阔叶林到山腰针叶林带,垭口是高山草甸,再上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山巅了,空气含氧量低,极易发生高原反应,就是本地人稍微离开一段时间,回来仍然会有高原反应,走路像踩在棉花堆上,轻飘飘的。许多人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就陷入昏迷,脸色从红到白到乌黑,基本上就可以断定高原反应。
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而且经常遇到的雨、雾、冰、雪、冻、滑坡、坍塌及泥石流地段,那是体现山区道路艰险之集合,但凡遇到哪一样不是令人头疼?这才是考司机手艺的地方,山区司机必须胆大心细,特别是拉木头的货车,车身长,载重大,角度一定要取好,必须一次性通过,否则就卡死在路上进退不得,稍不注意就会翻车。
在这条路上死亡是家常便饭
翻过猴子岩,就是离开了贤平市进入了武商地区的地界了,古锦河朝西南流,武商河朝东流,猴子岩就是两条河的分水岭,也决定了贤平市和武商市的气候不同,贤平市干冷,武商市湿热。
猴子岩上有很多经幡,这是当地人为逝者祈福的方式,无数人倒在这条路上,有翻车的、遭遇飞石泥石流的、也有高原反应一觉不醒的……
当然,无限风光在险峰,猴子岩也有绝佳的风景,途中有一块大草坪,很多人会在那里停下车来观赏风景,云海在脚下起伏,路伸进了云中,有很多在阳光下立体感非常强的雪山在云海里沉浮,有触手可及的幻觉。这就是大自然的造化,很多人会为之欢呼雀跃,赞不绝口。
所有人在翻越猴子岩垭口时,都会在心里默念,乞求上苍的护佑。本地人会从车窗洒出大把大把的龙达,龙达随风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飘扬扬,在地上铺了白白的一层。
这是一条艰辛的路,也是一条发财的路,富贵险中求,自古是茶马古道,那路边还不时可以看见古道的遗迹,那弯弯曲曲伸进云端的小路,眼前仿佛可以看见马帮队伍,进山驮着茶包、食盐和布匹,出山驮着药材、花椒和皮货……
我突然想起了花花的阿爷,他和马帮曾经在这条路上过奔波了几十年,那一双脚走过无数地方,见识过无数人,时代变化得很快,我们就是新时代的马帮,走在新的茶马古道上。
最安全的就是三五个司机结队出发,这样在路上相互也好有个照应。每一趟都会在路边遇到一些倒霉蛋,不是翻车就是坏车,都在路上跑,只有惺惺相惜了,熟不熟都要关照一下,留下点吃的,将搭车的人接走,然后到城里去请修车师傅或者请人转货。
外地司机见到猴子岩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不可思议的急转弯和崎岖不平的毛毛路,可谓是步步惊心!立马就脚打闪闪,宁愿出钱请本地司机开过去。
司机如果幸运的话,拉木头的回报还是可观的,一趟能净挣千把元钱,那可不少了,当时公务员的工资一个月也才两百多,司机,就是山区里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拨人。
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跟我相熟的一个司机人称东哥,是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老司机,也是山区里的第一批拉木头的司机。他原来也在工段上伐木,被派到成都搞修建,据说几江宾馆的第一匹砖就是他砌的,回来后,不再安心伐木,便帮人开车跑木材运输,为了省钱,睡车上,经常买一堆锅盔当顿,没两年就自己买了一辆二手车,后来发展到自己拥有三辆车,还需要请人开车了,这是他挣到的第一桶金。后来如果不是出了点事,让他一夜回到解放前,现在一定是个翘脚大老板。
东哥是老江湖,跟文杰是朋友,见多识广。文杰让东哥带我一起在路上跑。
东哥不愧是老司机了,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技术是不太正规,不懂汽车结构,不懂修车技术,动作生硬,我居然也能拿到驾照,他感到不可思议。
熟能生巧嘛。我只能这样掩饰道。
你现在首先是保命,然后再说发财的事情。否则,钱是买不来性命的。东哥不客气地告诫我,我就是前车之鉴!
我会小心的。我心虚地说,东哥还得多帮助我。
东哥笑着说:你还算是比较谦虚、诚恳的小伙子,受教,我喜欢,不过,在路上跑,很多时候还是要靠运气。
大家一起吃饭时,东哥开始摆起了路上的龙门阵——
有一天晚上,我拉了一车木头过猴子岩,雨刚停一会儿,路上开始扯雾罩子了,打开车灯最多能看到十米远,我尽量小心地开着车。这时,一个穿着白衣的妙龄女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车面前,我避让不及,车子突然震动了一下,我知道撞上人了。心想这次可真是霉,结果下车一看,却是什么都没发现。再往前面一看,一个前轮已经悬空,下面就是几百米深的山崖。我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东哥继续说:这里是一个大急弯,本来一路的植被很好,平时路边都有树木遮挡的,却突然出现一个缺口,那缺口就刚好在转弯处,很容易给人一个错觉,那就是直路。特别是在有雾的晚上,更容易出事。
遇到鬼了。我说。
东哥说:就是,不过,这应该是一个善良的女鬼。我后来才知道,这里曾经翻过一辆客车,死了不少人。我遇到的情况,好些司机也遇上了,多数能化险为夷。但是,也有例外,遇到心不好的人,这女人会在缺口前面招手,那么,车直接就在女人的眼前掉下悬崖。
我应该是一个好人,我心想,不会有人来害我的,我有父母,有侯娟,还有花花,我现在必须每月给花花寄生活费了。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打算,虽然文杰给我的工资不少,可我还是经常一个锅盔就算一顿。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我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粗糙了,毕竟到工段要自己配合工人上木头、紧钢绳,在塌方地段需要自己搬石头,清理路面,车坏在路上,还要爬上爬下地修车,就是为了挣点人工钱。这一切,是因为我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多挣钱,凭自己的努力,挣一辆属于自己的大货车。
我最心仪的是那种最新款的齐头大东风,拉得多,跑得快,喇叭一响,其他货车的喇叭都不好意思再按了。人活着,就得有目标,有五年规划目标,也有二三十年的远景目标,还有一辈子也许也实现不了的愿景,这跟历史发展的趋势一样,螺旋式上升的。
东哥还是栽到那个缺口了,难道是后来干了什么坏事,成了坏人,遭到了报应?我的眼神出卖了我的想法,东哥的脸色很不自然了。
车就是司机的营生,车开久了,也像一条栓住自己的绳索。一般司机都知道,在山区跑车,脑袋是别在裤腰上挣的胆大钱。来得容易,花钱就毫不心痛,因为不知道意外会何时光临。
司机们挣了钱,自然玩得比一般人潇洒一些,出手也大方。一路上,就有专门为司机服务的路边饭店,有吃有住,还有一些见不得天的服务项目。
东哥如数家珍,过王家坡有杨二妹,过磨子沟有李三姐,过贤平市有王幺妹,这些都是东哥的老熟人了,看见他来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啊。
有一个叫什么君的女人,东哥叫她菌子。菌子在一家饭店里打工时,和东哥有那么一次,东哥说菌子是鹅蛋菌,那味道真的好极了。一年多,就在东哥都忘记了的时候,后来,菌子牵了个明显有两岁的孩子,硬说是东哥的,要东哥给生活费。看来这“菌子”没煮熟,东哥被闹到肚子了。但东哥也不恼,每次上下过她家的时候,都要给她带点东西,不是一捆蔬菜,就是斤把肉,绝不会太多。但此后,东哥再没有摸过菌子。菌子是有老公的,她老公一点不生气,见到东哥还高兴得像见了爹,东哥东哥地叫,因为她老公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同时还是个弱智,菌子嫁他是因为菌子的哥哥要娶她老公的姐姐,农村的调换亲。
有一次,我看见菌子拉开车门,硬要进东哥驾驶室。东哥把她撵了下来,却转身进了一家有“荤菜”的饭店。一般吃饭二十元绰绰有余,这家却要收一百,因为饭后可以在二楼的包间里休息一会,可以“加餐”,点个漂亮的妹子。
同行的司机都知道,经常给东哥开玩笑。他也不恼,反而一一点评,这个软,那个糯,真正地把女人当美食了,也吃出了滋味。提到菌子,东哥说,菌子不懂事,但可怜,也不想说破,所以当扶贫了。东哥这辈子就好这一口,也不想改了,将近四十了也不结婚,并不是因为穷。他说要尝遍天下的美食,找到最对味的那个,自然就可以结婚了。
最对味的的确找到了,那就是在车前面莞尔一笑的美女,让东哥直接下了岩,自己侥幸没被摔死,可不仅车彻底毁了,车上搭便车的人三死一伤。这本来是帮忙做的好事,结果让他赔光了老底,心有余悸三年多不敢再开车。后来,迫于生计,只得再次重出江湖,却又回到了原点——帮别人开车,和我一样。
除了开车,我也不能干其他事情啊。东哥苦笑道。
也不是不能干,但开过车的人,品味过车轮一转时来运转喇叭一响黄金万两的人,不可能再去工地搬砖、挖沟干苦力了,就像在单位上当过领导的人,再抹不下那个面子去当普通员工,给别人抹桌子倒水。
东哥说:如今的道路好多了,除了上山的路因为冰雪不能硬化以外,很多地段已经铺上柏油了,更宽,更干净了,司机跑起来也就更安全了,更快速了,以后还会变化的,你看内地的火车和高速路,还有飞机,说不定就会修进山来。
东哥说:司机也有下岗的那一天,因为家家户户都有车了。木头也只有越来越少了。
东哥的话并没有引起共鸣,因为,学车、买车的确太难了,想要普及的确不是那么容易。
三穷三富不到老,我就不相信没有转运的那天。东哥笑着说。
每次过猴子岩垭口,别人都巴不得快点下山,东哥则下车,摆一个潇洒的动作,嘴里则冒出歌词: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悠悠南来风……
虽然调子左了,但是中气十足,很有点气势。东哥遇到了天大的事情,还能这么乐观,不能不让大家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