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全聚德烤鸭
蜜芽儿真是没想到,前几天她还在农村里为了一件棉袄被泼上墨水歉疚,几天后她就在北京要吃全聚德了。
陆老爷子家是有车的,带着军牌的公务车,日产达特桑公爵,还配着个司机。这年头其实并没有富人,所谓条件好的也就是比别人能吃点好吃的,要说私人能买得起车,那是不可能。所以北京的大街上,是自行车的海洋,但是很少见车,偶尔有个车,不是公交车就是当官的公务车。
陆老爷子家的车亲自来接了童家人过去,大汽车嘟嘟响,一路上也不堵车,没多久就到了全聚德烤鸭店。
一进去全聚德,就见里面挂满了领袖像,餐厅里走廊里全都是,还写着大幅标语“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全世界人民要有勇气,敢于战斗,不怕困难,前赴后继,那么全世界就一定是人民的。一切魔鬼统统都会被消灭!”
陆少云笑着对童父说:“还记得咱们上次来全聚德吃烤鸭,那都是十六年前了,那个时候童韵才十岁,也就和我家奎真差不多大。”
童韵笑了下,望着这周围的标语。
十岁的时候,陆家请自家吃烤鸭,也是有军车接送,那个时候烤鸭店里挂着的全都是字画,古代名人字画,墙壁上还有一副北京填鸭的壁画,现在已经都没了。
十六年的时间,变的不光是她,还有这饱经沧桑的全聚德烤鸭店。
“现在好了,清净了,前几年哪,”陆老爷子不免说起来:“那个时候店里都有人把守着,一有客人进来,人家就问,你们是什么出身,连路边的行人都不敢停下来,结果这烤鸭店连着好些天没生意!”
蜜芽儿听了,当然能想象,破四旧嘛,全国比比皆是。
等到了座位上,才发现陆家人也都在,陆老爷子,陆家老太太,陆家老大夫妻,还有个小男孩,那自然是陆奎真。
双方各自见了,陆家自然是对着蜜芽儿好一番夸,最后终于落座,却是蜜芽儿挨着那陆奎真。
说实话,她对着陆奎真没啥好感,也没啥恶感,就是一城市小男孩子,还有点讲究,不太看得起人。这种人,她也不是没见过,小屁孩儿呗,你和他生气不值当。
陆奎真显然也对她没好感,除了最初礼貌地点了点头,之后就没正眼看她,坐在那里,一本正经,面无表情。
蜜芽儿心说这还高冷上了,谁稀罕谁,于是蜜芽儿低头看菜单,装作没看到陆奎真。
旁边两个老太太还笑着说:“奎真,你多照应着妹妹点,这是蜜芽儿妹妹!”
“蜜芽儿也得多向奎真学学,奎真在学校优秀着呢!”
然而蜜芽儿和陆奎真,愣是谁都没看谁一眼。
最后两个老太太也无奈了:“孩子家,也真是!”
蜜芽儿充耳不闻,低头继续看菜单,这七十年代的全聚德真不算贵,一只烤鸭才八块钱,鸭骨汤六毛钱,其他的一些菜,比如软炸大虾四块八,油爆鸭丁一块九,香辣鸡丁三块三,米饭三分钱一两,荷叶饼一毛钱两个,可真便宜。
就是全都要饭票。
一般人家肯定不舍得花饭票来吃这个。
不过抬头看看这陆老爷子,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这才舍得来全聚德请客吧?
蜜芽儿这么胡乱想着,又想起了陆振东好像就是这家的。这么一说,陆振东家庭条件挺好,比起自己爹来,那真是天上地下。
也怪不得姥姥姥爷觉得自己娘下嫁了,受了委屈。
正想着,烤鸭已经上来了,整个鸭身饱满圆润,外皮油亮酥黄,一端上来后,满桌都是喷香浓郁的烤鸭香气。
“这个烤鸭啊,它不一般,四年前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北京,咱们的周总理就是用这个来招待它的,当时连美国总统都说,你们中国的烤鸭,好吃!”
陆老爷子自豪地向蜜芽儿和顾建国介绍起来这全聚德烤鸭。
蜜芽儿当然是知道这一段历史的,不过还是礼貌地笑着点头:“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啊。”
顾建国哪里懂得这些,他虽然也上过初中,可环境的限制,他就是知道庄稼地里的事,再多了他不可能知道。
比如这烤鸭,他怎么可能吃过北京全聚德烤鸭呢!
所以他略显拘谨地笑着点头。
那烤鸭师傅拿了刀,当着大家的面,开始用刀来片烤鸭,这是店里的大师傅,片烤鸭的技术高明,人家一口气片了整整一百零八片,片片带肉,片片有皮,而且片一只鸭才用了六分钟。
这种手艺,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后来一些片烤鸭的所谓师傅,那都是糊弄事儿,哪可能像现在这样,一只烤鸭实打实地给你片一百零八片呢。
如今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师傅。
烤鸭片好了,装到盘子里,开始吃。
在场的人,大部分都吃过烤鸭,就连蜜芽儿,她好歹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这烤鸭怎么吃。可是顾建国没有,顾建国他怎么可能吃过烤鸭呢?
所以大家伙都开始拿了饼皮卷了烤鸭吃,唯有顾建国不知道怎么下手。
旁边的童韵自然不能让自己的丈夫当着大家的面落难看,便自己拿了饼卷,卷好了烤鸭,打算给顾建国:“你看,是这样的。”
她还一边教着顾建国。
顾建国笑了下,接过来:“你给我卷了一个,我再给你卷一个。”
说着,他拿起一张薄薄的饼皮,放上葱条、黄瓜条、萝卜条,卷上几片鸭肉,也给童韵卷了一个。
显然他是第一次卷,水平并不好,不过看着也算有点样子。
陆家老太太见了这情景,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没说啥。
童母卷了一个烤鸭,递给了蜜芽儿:“乖乖蜜芽儿,尝口。”
蜜芽儿甜笑着谢过了自家姥姥,放到了嘴里尝了口,面酱的醇厚咸甜中和了烤鸭的油腻,使得烤鸭的酥软更加彰显,吃到嘴里,地道的全聚德烤鸭,名不虚传,满嘴都是酥香。
旁边的陆奎真,自然也看出了门道,他颇有些鄙薄地扫过了顾建国和蜜芽儿。
他知道,那童韵阿姨就是自己二叔心心念念的人,而这个顾建国,就是个乡下农村,至于那蜜芽儿,自然是乡下穷丫头。
小丫头长得是有点模样,可是不管怎么说,也是乡下没什么见识的穷丫头,光听那一口的农村口音,就一股子土味儿。
蜜芽儿就是紧挨着那陆奎真的,她自然感觉到这人的眼神,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心说之前就当是误会好了,我也没说啥。
你竟然还给我优越感上了?不就是会吃个烤鸭吗?我爹不会吃烤鸭又怎么样,会吃烤鸭就了不起?生了个有钱人家会投胎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啊?
她心里一动,便故意说道;“老早就听我奶说过烤鸭的故事,从来没机会吃,今天多亏了陆爷爷,让我也吃上烤鸭了。”
陆老爷子听得惊奇:“这烤鸭里还有故事?”
蜜芽儿点头:“是啊,这是一个典故。”
她小脸精致白嫩,小嘴儿嫩生生的红润,如今一点头,两个小羊角辫灵动地摆啊摆,实在是惹人喜欢。
偏生这么好看的小人儿,竟然一本正经地说烤鸭是个典故。
这下子大家伙都笑了,陆老爷子更是故意逗着说:“有什么典故,蜜芽儿说来听听。”
旁边的陆奎真微微皱眉,插了一句:“能有什么典故!”
那一口的农村口音,听着就烦。
他这一说,陆老爷子顿时瞪了他一眼。
臭小子,拽什么拽,老爷子今天请客,看你那脸色!陆老爷子恨不得把这个孙子直接打出去。
陆奎真顿时不敢说话了。
蜜芽儿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便笑了笑,这才说道:“据说朱元璋在南京定都建立明朝,他特别喜欢吃鸭子,每天都要吃,可是吃多了就腻歪,御厨们没办法,就想出了各种办法来做鸭子,其中一个厨子就想到了将南京的湖鸭用木炭烘烤,烤出来的味道果然好,于是烤鸭才在明朝王宫里兴起,那个时候还叫烧鸭。后来明成祖朱棣败逃于北京建都,他带着的御厨才把这烤鸭技术带到了北京,这才有了北京烤鸭。”
她这一番话,听得大家连连惊奇。
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里面可是涉及到明朝朱元璋和朱棣,又涉及到明成祖败走北京的事,蜜芽儿这么小,能记住这样一个故事,那真是很有见识,记性也好了!
“了不得,了不得啊!”陆老爷子连连夸赞:“你陆爷爷我吃过好多次北京烤鸭了,竟然不知道这烤鸭最初是从南京来的,更不知道原来从明朝就有烤鸭了!”
童父童母自然是脸上一片光彩。
在场其他人也是连声夸赞:“这小姑娘了不得!”
不光是学识渊博,关键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落大方,口齿清晰,说起故事来生动活泼,一点不像是乡下来的。
陆老爷子忍不住教训起了自己那孙子:“奎真啊,你看你比小妹妹大三岁呢,你都不知道这些故事,你啊,还得多读书,要睁开眼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总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人要谦虚谨慎!”
陆奎真也真是无语了,不就是一个典故么,至于这么夸这小丫头?
他有些不屑地扫向旁边的小丫头,却见小丫头得意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呸……这还得意上了!
就在他心中暗暗吐槽的时候,谁知道脚底下一阵疼。
他呲牙:“啊——”
周围的大人疑惑地看过来:“怎么了,奎真。”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旁边的小丫头片子正聚精会神地包着一个鸭肉卷,然后甜蜜地笑着递给了旁边的顾奶奶,顾奶奶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他咬牙;“我没事。”
陆老爷子见了,摇头:“你啊,这都多大了,还不懂事,你瞧瞧人家蜜芽儿,才这么小,就知道孝顺了!你也学着点吧。”
陆奎真:……
这乡下来的小臭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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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全聚德烤鸭,蜜芽儿算是出了个小风头,把那陆奎真压了一把。不过事后想想,她自己也觉得这事儿太孩子气,为什么要和个十岁小孩较劲呢?
为了那公车上嫌弃的语气,还是后来对自己和自己爹的不屑?
其实想想,这也不是陆奎真的错。
陆奎真出生条件好,有优越性,注定以后顺风顺水,以后长大了,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个国企,慢慢地混估计也是个国企领导人,或者说自己做生意,靠着父辈的门路拓展生意渠道,发大财,这些都有可能的。
这样的他,算是天之骄子,看不起自己和自己爹这样的农民,也是情有可原。
自己也没必要在意什么,因为在这世上,这种人很多,没必要非为这种人的看法而不高兴。
全聚德烤鸭宴结束,蜜芽儿赢得了一片夸赞之声,童父童母自豪得跟什么似的,也是更加喜欢蜜芽儿了。
当初陆家的振东那是喜欢童韵的,本来以为以后可以做亲家,谁知道童韵终究没那福气,是以今晚见到陆家人,想想自己女婿只是个乡下农民,他们也是有遗憾和无奈的——当然了陆家人未必没这心思。
可是现在,蜜芽儿的大方漂亮和优秀,把他们仅剩的那点遗憾冲得烟消云散了。
没有那样的女婿,怎么来的这么惹人疼的外孙女?
更何况,在烤鸭宴上,当顾建国接过来童韵手中的卷烤鸭片时,他又反手学着给童韵也卷了一个,这其中的细心体贴,让童家二老也是颇为满意。
男人哪,有多大出息有啥样,还是周到体贴,对自己女儿真心实意好,那才叫好。
顾建国这行为,可不是装的,是平时肯定就有照料自己女儿的习惯。
童家二老也是满足了。
看来这辈子,就这么着了。
人都有命,童韵的命就是这样,未必富裕,但是至少也生活得有滋有味,夫妻和睦,那就足可以啦。
要求那么多干嘛,想想那些十年浩劫下来没了性命的,你还有啥非不满意的。
心满意足的童家二老又特意请了假,带着女儿女婿游览了一些名胜,北京夭安门,故宫博物馆,八达岭长城,颐和园圆明园,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童韵和顾建国在外面的时候,也尽量自己出钱,他们换了全国粮票,可以花,尽量让老两口少花费。
不过老两口显然不缺粮票,他们还有一些衣服票,都硬塞给了童韵和顾建国。
“我们两个,买啥新衣服,年纪大了,胃口也不好,平时我看着医院里谁家不够,还送他们。现在趁着你们来了,赶紧买点东西带回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童韵本来不好意思拿的,不过父母硬要塞过来,不要父母都不高兴的,只能收下。她私下和顾建国商量了下,自己之前的工资攒着,现在还有一些剩余。
“拿了我父母的粮票布票,咱们买点东西带回去,分给大家伙,大家伙也高兴。”
“好,就依你说的来。”
于是他们给家里孩子各买了些东西,主要是运动衣,衬衫,假领子,还有吃的各种特产。当然最后也买了点护肤品,分给家里的妯娌和顾老太。
如此过了七八天,看看过来北京的日子也不短了,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临走前,童母哭得像个泪人儿:“怎么就嫁那么远,这是要我的命呢!你和童昭,都离我远着!”
童韵没办法,只好安慰说如今来过一次,熟门熟路了,以后还会来北京看父母。
那边蜜芽儿也过来安慰自己姥姥:“姥姥,你别难过,等以后我考上大学,考北京大学,我就能天天陪着你!”
这话说得甜软,听得人心里美滋滋的,童母挂着眼泪笑了。
“可真舍不得这小宝贝啊!”
便是再不舍得,也是要离开的,毕竟北京已经不是童韵的北京,也还不是蜜芽儿的北京。
坐在火车上,望着那白发苍苍的父母,童韵趴在顾建国怀里,哭了。
顾建国拼命地哄着童韵:“别哭,咱们明年再来,以后我拼命上工,多挣钱,咱们每年都来一次,不,来两次!”
蜜芽儿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爹略显笨拙地哄着娘,她没吭声。
她想,娘是需要一些安慰的,来自爹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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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回到乡下,火车,公交车,长途汽车,终于回到了清水县县城里。
听多了北京普通话,见识了外面的熙熙攘攘,又遭受过城市里小朋友小小的鄙视,回到清水县,重新听到这熟悉的乡音,蜜芽儿有些激动,以至于听着长途汽车站旁边烧瓶店老爷爷的声音都十分亲切,这是咱清水县的老乡啊!
这么一路折腾,一家人也饿了,顾建国掏出粮票和钱,过去买烧饼。
烧饼七分钱一个,刚从烤炉里出来,热腾腾的,顾建国没犹豫:“来三个烧饼。”
谁知道就在这时,正好见烧饼铺里面走出来一个少年,抱着一屉刚揉好的烧饼胚子。
这么一抬眼,他认出来了:“这不是竞越吗?你怎么不在学校,在这里?”
萧竞越也没想到竟然碰到了顾建国,他视线越过顾建国,便看到了不远处站在三个大包袱旁边的小人儿——蜜芽儿。
小蜜芽儿估计是刚下了长途汽车,神情困顿,捂着嘴巴打了个小哈欠,两只总是活灵活现的小辫子也有些毛躁了。
他微微皱眉:“叔,你这是刚从北京回来?”
顾建国一家去北京的事,他听说了。同学中有隔壁生产大队的,提起这事儿来。
“是,刚从北京回来,这不是一路上又坐火车又坐汽车的,可累坏了。对了,竞越,你怎么在这里?”
萧竞越解释说道:“我在这里帮忙做烧饼,可以管我吃饱饭。”
虽然说学校里也允许勤工俭学,可是书本费,伙食费,这些都要钱,他抽时间在学校外找了这么一个活,每天抽时间帮着干点,好歹能管他吃个烧饼。
“哎,你这孩子,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也不能因为这个耽搁学习啊!”顾建国对于萧竞越,是同情又无奈的。
“叔,我知道。”
说着间,他和旁边的老头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拿着一个黄纸包了两个烧饼,递到了顾建国:“叔,再拿两个吧,我看蜜芽儿得饿坏了。”
顾建国哪里能收这个,赶紧推让:“不用不用,三个就够了,够吃了,这不是很快就能到家了吗!”
一番推让后,最后顾建国没办法,只好收下了这烧饼。
萧竞越又和那老头子说了几句什么,便直接脱下了白围裙。
“叔,童昭大哥的自行车留我这里,给我骑了,你们等等,我骑自行车送你们回去。”
“不用,我们先去蜜芽儿大伯家,走几步就到了。”
“行李太重了,我送你们吧。”
说着间,萧竞越已经去推自行车了。
蜜芽儿现在整个人是晕车难受想睡觉,昏昏沉沉中,就这么看到了萧竞越。她平时是觉得萧竞越有点冷冷的,所以看着颇觉得有点不亲近。小时候可以随便,现在大点了,反而拘束了。
不过去了一趟北京,见识了城里小孩的自以为是,随便个熟人都觉得亲切,更不要说萧竞越了,那简直是见到亲人的激动。
人是需要比较的。
后来又见萧竞越要送自己烧饼,要骑自行车帮自家拉东西,更是存了感激之心。
萧竞越很快推着自行车过来了,是上海产凤凰牌二八自行车,八成新,看着眼熟,果然是舅舅之前的那辆。
萧竞越过来帮着顾建国一起把三个包袱都放在了后车座上,于是后车座就一下子摞成了小山。
顾建国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麻烦你了,竞越。”
童韵虽然一向有心远着萧竞越,不喜让自己女儿和萧竞越多接触,不过她倒是也挺欣赏这个人,此时遇到了萧竞越,看他热心,纵然用的是自家弟弟的自行车,可也心存感激,便寒暄道:“你最近在学校忙吗?”
萧竞越轻描淡写地说了现在的情况:“学习还好,不紧,考试也过得去。”
他不想过分地炫耀自己如何如何,但其实他虽然现在很忙,忙着养活自己,可只要看看书,第一是没问题的。
萧竞越推起自行车,顾建国扶着后车座用绳子绑紧的三个大包袱,就这么颤巍巍地往前走。
“蜜芽儿累了是吗,过来上面坐吧?”
萧竞越突然顿住,对旁边的蜜芽儿说。
“不用了。”蜜芽儿低着头,冲萧竞越笑了笑。
萧竞越便不再和蜜芽儿说,而是对童韵说:“婶,让蜜芽儿坐前面车大梁上吧,我看她累得不轻。”
童韵犹豫了下,到底是心疼女儿:“蜜芽儿,来,坐这上面吧。”
蜜芽儿并不想坐上去,这倒不是她假惺惺客气,而是她觉得坐在那车大梁上估计会咯屁股。
不过显然周围的三个人根本没有给她多余的选择,他们认为即使咯着屁股也比看着她在那里疲惫地走路强。
于是萧竞越和顾建国扶着自行车,童韵把蜜芽儿抱上去,让她坐好,扶着前面的车把。
这次换了下位置,顾建国扶着自行车往前走,萧竞越和童韵从后面扶着三个大包袱免得掉下来。
路上难免说些话,童韵没吭声,顾建国一个人问起萧竞越家里的事,比如学校都学什么忙不忙,比如老师对你怎么样,比如以后打算怎么办。
当问起以后的时候,萧竞越笑了笑:“我给我姐写信了,她说矿上以后还会招人,等我念书中学毕业,我就去那里干活。”
顾建国点头:“矿场虽然累点,不过倒是吃供应粮的,不怕饿肚子。”
想起这个,又难免感慨一番:“你姐这是命好,竟然被选中招工招走了。”
来大北庄招工,最近几年也就那么一次,偏让萧淑兰给碰上了,大家都说这是萧淑兰死去的娘保佑着她,让她得了这好处。
“我姐这些年不容易,现在能去矿场做工,我也替她高兴。”
“你姐吃供应粮了,你日子也好过了吧?这以后不用愁了。”
顾建国寻思着,这淑兰熬出来了,以后萧国栋和刘美娟可拿捏不了萧竞越了。
谁知道萧竞越却正色道:“叔,我姐熬出来了,不过她也有她的日子要过,再过几年她也得结婚,我一个男孩子家,总不能凡事都靠着她,所以现在我尽可能不用她支援我,争取自力更生,填饱自己的肚子。毕竟我现在十三岁了,按理说应该回去农村上工挣工分了,这么大如果还要我姐养着,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这话倒是很有骨气,童韵听着,不免多看了这少年一眼。
削瘦的少年,眉眼刚毅,微抿着唇,很是倔强的性子。
她在心里轻叹了下,想着这孩子从小在萧国栋和刘美娟那种人手底下养着,能养出这种性子,出淤泥而不染,算是个有主见的。
贫穷和饥饿没有压弯这孩子的脊梁,反而铸造了他钢铁般意志和高洁的品质。
换一个孩子,怕是早就萎靡不振了。
这样的人,无论到了什么年头,到了哪里,都能混一口饭吃,甚至做出点事业来。
“竞越,你是个有主见的好孩子,这样挺好。不过你到底还小,十三岁,没成年,不用急着想以后怎么挣钱养活自己,这个时候还是好好读书是正经。”
童韵想起了之前自己和父母说的话,他们说接下来中国可能要面临一些巨大深刻的变化,作为普通人,会有很多的机会来发展。
虽然这句话还是一个口号,距离落实还很遥远,可是至少这是一个方向,不是吗?
之前世道浑浊的时候,人们几乎看不到希望,但是现在不是也一切都变好了吗?
“婶……”萧竞越抬头看了童韵一眼。
他当然知道过去几年,童韵多少有些远着自己的意思,甚至好像不太喜欢让蜜芽儿和自己接触。但是童昭喜欢他,童昭做什么都会教他,带着他一起。
在他眼里,童韵虽然也是顾家的媳妇,他叫一声婶婶,可是却很遥远,是一种高不可攀的距离。
童韵其实也有些累了,累了的她疲惫地冲萧竞越笑了笑。
“好好学习,未来肯定有机会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轻言放弃。”
“嗯,我会好好学习的,婶。”
萧竞越可以感觉到童韵说这话的诚恳和关怀,她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
心里微暖,他也冲她笑了下。
萧竞越送顾建国夫妇来到了顾建章家楼下,转身就要走:“这个自行车,我也怕自己万一丢了,用得小心,婶婶你看你们干脆骑回去吧,放家里有用。”
童韵哪能收这个:“这是童昭送给你的,相处了这么多年,也是童昭的一片心意,你留着骑吧,别和婶客气这个。”
说着,她又解开其中一个包袱,从里面翻出一个小袋子:“这是北京特产,怀柔板栗,你拿着吧。”
萧竞越连忙道:“我不用——”
谁知道他还没说完呢,顾建国就硬塞了个他:“客气啥,留着吃吧,也尝一尝味儿!”
顾建国说得太坚决,以至于萧竞越不好再说啥,只能是感激地谢过了,之后离开。
离开前,他还特意看了蜜芽儿一眼。
蜜芽儿累得耷拉着脑袋,半靠在她娘怀里,小小软软的一个,想必是累坏了。
顾建国和童韵目送着萧竞越离开,童韵来了句:“这孩子算是个人物,如果有机会,是可以成大器的。就是活得太累,心思太重了。”
顾建国不懂什么叫活得累,笑了笑:“农村人嘛,下地干活,哪个不辛苦。”
童韵想了想,也就不说啥了,当下和顾建国一起背着包袱准备上楼。
蜜芽儿提着小包跟在后头爬楼梯,心里却在琢磨自己娘刚说的那句话。
“算是个人物,能成大器,活得太累,心思太重”。
冥冥之中,这算是对萧竞越这辈子的点评吗?
毕竟,要想做出点事情,哪个能活得不累?轻轻松松的人,也只有那些城市里的富二代官二代了,可以舒服地有个好前程,一眼能望到边的坦途。
这么想着,蜜芽儿再次想起了那位陆奎真。
哎,人和人,真没法比。
不就个二世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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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吭哧吭哧跑到了楼上,敲开了顾建章家的门。谭桂英开的门,她一见是童韵他们,喜得不得了,赶紧把他们让进去。
顾建章家的住房条件比北京姥爷家差远了,他们没有什么几室几厅,就是一个筒子楼,顾建章家占着一个长条的大间,洗碗做饭就在楼道里,上厕所则是公共卫生间。
以前家里拥挤得很,现在立伟也去县委上班了,自己也分配了一个筒子间,于是立强干脆跟着他哥哥混了,谭桂英这边的住房才算松快。
两口子住一个房间,总比和半大的儿子混在一起强。
谭桂英把他们一家三口让进去,笑着说:“昨天还和建章念叨你们,没想到今天就来了。”
顾建章见他们过来,就说要出去买点菜,做顿好吃的。
童韵哪能让他们这么麻烦:“天晚了,哥你看看找个驴车,把我们送回村去吧,不吃饭了,太麻烦。”
“好不容易来一次,这哪能呢!顾建章你赶紧去买菜!”
谭桂英一锤定音,拉着童韵坐下,又看蜜芽儿这一身穿戴,不免啧啧一番。
“咱蜜芽儿去了一次北京,我都要不认识了,这是谁给你买的,真洋气!”
现在的蜜芽儿戴着一个红色羊毛围脖,身上是一件白毛衣,白毛衣的袖口是绉边的,看着确实洋气,在县城里都没见过这种衣服。
“我姥姥给我买的。”蜜芽儿喜欢这个伯娘,笑着说。
“真好啊,见着姥姥高兴吧?”
“高兴!”
这边说着话,童韵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来一套运动衣,四个假领子。
“这个运动衣是给立勇买的,男孩子穿衣服费,这个运动衣结实。这几个假领子,是给大哥和立伟买的,你们在县委里上班,讲究个体面。”
谭桂英接过来运动衣,自然是喜欢,样式大方简洁,又看那假领子,竟然不是县城里千篇一律的白领子,而是带蓝格子的,这就一下子把之前那些白领子比下去了。
“好看,好看!”
童韵又翻出包北京酥糖和包果脯:“嫂,这个收着,赶明儿带去给伯父伯母也尝尝。”
谭桂英赶紧推:“别别别,你们去一趟北京,才带多少东西,我哪能收这个!”
这次他们去北京,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带的东西难免分散一下,给自己这么多,还够分得吗?
童韵笑着说:“我好不容易去一次北京,带点东西,怎么也得让大家伙都尝尝。嫂你就收着吧,带了多少东西,该分给谁,我心里都有数。你回头带给伯父伯母尝尝,他们肯定高兴!”
这下子把谭桂英感动得不行了:“童韵你想得可真周到,咱娘也想得周到,这让我咋说好呢,真是……太破费了!”
童韵又取出一瓶子美加净滋养霜:“我买了五瓶子,咱娘和咱们几个一人一瓶子。”
谭桂英看过去,见那雪花膏是个黄色玻璃瓶,上面带着铝盖,还有全英文的说明,洋气得很,自然是惊喜不已。
“这,这是雪花膏啊?怎么看着像是外国的东西?”
童韵笑着说:“对,就是雪花膏,不过是外国进口的,只有北京有卖。”
谭桂英打开来,试了试,只见那雪花膏质地细腻清润,不由惊喜不已。
“这洋货就是和咱平时用的不一样,真细!”
当晚顾建章回来,谭桂英做了一顿好吃的,顾建国一家吃了后,外面驴车已经准备好了,坐上驴车回去大北庄。
蜜芽儿靠在她娘怀里,就在这晃晃悠悠中,不免想着,又回来了,真好啊。
习惯了这小山村,习惯了这晃荡的驴车,她竟然觉得这才是最好,最亲切的。
“蜜芽儿咋不说话了?”顾建国揣着棉袄袖子,对旁边的童韵问。
其实老丈人老丈母娘也给他买了羊绒衫,可是他没穿,那玩意儿太稀罕太金贵,他怕弄坏了弄脏了,那就是糟蹋好东西了。
还是棉袄实在,挡风暖和,套上个袄片儿又耐脏。
“睡着了吧,今天这一天,可是把她累得不轻。”
童韵抱着女儿,笑着说道。
顾建国凑过来,伸出胳膊,环住了童韵,也把她怀里的蜜芽儿顺势抱住了。
“这一趟去北京,我可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啥啊?”
“你跟着我,真是委屈大了。”
不走出这大北庄还不知道,原来这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稀罕东西,原来人可以过着那样的生活。
而他的童韵,原本是应该走在那干净整齐的人行道上,住在高楼大厦里,吃着全聚德烤鸭的。
她嫁给了自己,实在是委屈了。
“这有什么,我早就习惯了。”童韵望着田野里那点点星光,笑了下:“这就是命,是我们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命运。我嫁给你,已经很好了。”
如果不是嫁给顾建国,她也许也会嫁给别人,这就是命中注定的。
比起柯月,比如刘瑞华,她真得已经好很多了。
人贵在知足。
她所求不多,只想安稳地过日子而已。
不过顾建国显然不这么想。
“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想办法挣大钱,让你和咱们蜜芽儿过上好日子,过上天天吃全聚德的好日子!我们要再去北京,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其实蜜芽儿根本没有睡实在,她听着爹娘的话,心里不免一动。
她知道未来的大局势,也知道自己家人会越来越好的,所以她也就没有必要动用上辈子的所知来去改变家人的决定。
根本没有必要。
可是现在,听着父母的话,她若有所感,便顺势说道;“爹,娘,我将来是要考大学的,如果你们也能一起考大学就好了。”
童韵一听笑了:“傻孩子,将来的事谁说得准,你将来大了,也许有机会,爹娘怕是等不到了。”
未来总是会放开的,毕竟世道要变,可是谁知道猴年马月,他们是赶不上了。
蜜芽儿却故意含糊地说:“可是爹娘可以平时多学习下啊,没准以后我考大学,我们就能一起考,都说不准的事。”
顾建国没当回事,笑着抱过来蜜芽儿:“你先睡吧。”
蜜芽儿不好再继续说了,说了的话,她没法解释自己的所知,只好继续趴在那里装睡。
童韵却是若有所思:“蜜芽儿其实说得有道理,要不然……等不忙的时候,咱们也复习下吧。没准呢……”
没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都有机会了。
顾建国在这种事情上都是听媳妇的:“你说准备,那就准备吧,以后我来干家里的活,你抽时间好好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