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f第65章回去北京

童韵听着顾老太那宽厚沉稳的声音,竟然像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哭出来,之后便扑到了顾老太怀里。

“娘,我想我妈,我想我爸,我想让蜜芽儿穿好点,我想让他们看看……”她哭着这么说。

十年的时间,被改变的何止是柯月,何止是刘瑞华和莫暖暖,还有一个看似岁月安稳的童韵。

十年前,她十六岁,捧着俄文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在小树林里朗读,仰望着天空大声地背诵海燕,少年不知愁滋味地等待着那暴风雨来临的时刻。

十年后,她二十六岁,学会了缝衣裳,学会了纳鞋底子,学会了把屎把尿,学会了一边背着孩子一边下地割麦子,学会了一个锄头下去把那花啊草的全都除个干净!

她也想回去,回去北京,再看看父母,再当一回他们的女儿。

谁不想回去?

顾老太搂着童韵,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哄道:“你别哭,孩子,别哭,没事,这个好办,咱再扯布去,扯更好的,这次扯更好的!保准不跌份,让你父母看到,他们肯定得说,呀,我们童韵日子过得这么好啊!”

旁边的陈秀云和冯菊花看了这情境,也不由得抹眼泪了。

柯月上次闹了一场,闹得多痛啊,撕心裂肺地喊着,她要回北京,她要回北京。

她们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不懂得,但是她们想着,北京肯定是特别好的地方,好到像个神仙住的地方,好得童韵打心眼里也是渴盼着有一天能回去的。

好半晌后,童韵平静下来,顾老太当着冯菊花陈秀云的面掏出来三十块钱。

“这个给你,先拿着,我再去找陈胜利她娘凑凑,看看能凑出布票来不。”

这边陈秀云连忙说:“娘,你先歇会,我过去问吧。”

那边冯菊花也想起来了:“娘,我也去问问红旗生产大队我那个表姐,看看她家能借到布票不,我这就去!”

这边婆婆妯娌的全都出去,没多久功夫,都捧着一把的布票来了。

“童韵,你骑着自行车,赶紧去县城里看看。”

童韵捧着这布票,想笑,结果又哭了出来:“其实,其实我刚才就是一时难过,根本没那么大事!我,就算穿差点也没啥,我爸妈也不会嫌弃我,我就是——”

她说不上来刚才的感觉,她就是一下子崩溃了,崩溃得想哭。

“娘,嫂,谢谢你们!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陈秀云和冯菊花忙安慰说:“都是自家人,哪那么多事,你赶紧去县城里扯布是正经,要不我陪你去。”

童韵点头,又点头:“我,我这就去!”

不过顾老太却是不放心,干脆让陈秀云陪着她去:“好好挑,不要怕贵。”

这边陈秀云骑着自行车,童韵坐在后车座上,就这么赶往县城去了。

她们来到县城商场,挑来挑去,陈秀云看中了旁边的呢子布:“童昭不就穿着一件这样的吗,我看这个好,别看不是花里胡哨的颜色,可做出来洋气,好看!”

童韵也觉得好,可一看价格,就有些犹豫了,普通的司林布也就三毛七分钱一尺,可是这种呢子布料竟然要九毛六分钱一尺,一尺的条幅是一米六。这种呢子布肯定不能可着身子做衣裳,得做那种宽宽大大的外套,怎么也要做到膝盖的那种才好看,也能穿得久一些,那就需要大概五尺布。五尺的布,就得接近五块钱了,这也太贵了。

陈秀云看她犹豫,便拉着她说:“别想钱的事了,你没看出来吗,咱娘不缺钱,只要正经事儿,花钱就花钱,给蜜芽儿花钱,咱娘不心疼!你就买吧,做好看了,咱娘看着也高兴。”

童韵想起那布票来:“可是还要布票,布票都是借的。”

陈秀云不以为然:“没事,你想啊,从我娘家那边借了五块多的布票,够买这个呢子布了,菊花那边借的,咱暂且不用,回去家里的棉花和我那块布做个棉袄凑合着。反正棉袄穿里面,花色怎么样都行,关键是这呢子大衣,往外面一套,多气派啊!”

陈秀云描绘得画面太美,童韵也有些心动了,咬咬牙,干脆就买了。

县城里的销售员脸色从来就不会好,语气不善地问:“要哪个花?”

陈秀云指了指那块呢子布。

销售员看童韵和陈秀云刚才咬耳根,就猜着估计是个穷的,便故意说:“那个贵,要九毛多一尺呢。”

陈秀云听了,不高兴了:“咋地了,当我们买不起啊?我们买不起也不会进店,让你拿,你还不拿?”

这边能在商场的都是有关系的,听到这个也是恼了:“脾气这么大干嘛,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陈秀云冷笑:“我给你说,光县委里,我就至少仨亲戚,你再这么闹,我就去我亲戚那里问问,怎么这县城里的百货商店这么横?”

销售员一听,倒是唬了一跳,未必真怕了,就是怕万一。

她犹豫了下,便软了下来:“要这个是吧?”

童韵点头:“嗯,来五尺。”

销售员把那一大卷呢子放出来,然后拿了一块大木尺量好了,再用白色滑石粉划了一条线痕:“真要五尺是吧?”

陈秀云没好气:“当然了,还怕们没钱不成!”

销售员瞪了陈秀云一眼,不过没吭声,她是被三个县委的亲戚给镇住了,当下取来了剪刀,就着那条划痕剪下来。

这边陈秀云把钱和布票送过去,销售员检查过了,倒是没少,她把钱和布票尺寸写在纸上又利索地用个铁夹子夹住,通过柜台上方的一根绳子一拉,那铁夹子便滑到了中央收银台的老会计面前。

老会计收起来,开好了□□和找零,又用手一拉绳子,铁夹子回去销售员手中,销售员把铁夹子上的□□找零拿下来扔给陈秀云。

买好了呢子布,匆忙往回赶,重新画了个衣服样子,开始一针一线地做起来。

这个时候陈秀云又有主意了。

恰好陈胜利家的堂弟娶新媳妇,他家条件好,这次新房里置办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还有半导体收音机,也就是俗称的三转一响。

这在生产大队可是头一份。

陈秀云对童韵说:“别缝了,我瞧着他家缝纫机就搁屋里呢,你过去用她缝纫机,听说那玩意儿缝起东西来可快了,比现在这样一针一线地缝要快多了。”

童韵感动地笑了下:“这不好吧,人家结婚的新东西,咱总不好就这么用,人家别不乐意。”

因为彼此关系还算亲近,自己去了,人家不好拒绝,可是给自己用了,心里又不痛快,那才是膈应人呢。

“我给你说吧,陈胜运他根本没认识几个字,他那媳妇也不认识,两个人对着个缝纫机,就差供起来了,根本不会用!你过去,学一学,教他们用,正好你自己也用了,那不是正好?”

童韵听了,心里倒是一动,当下便说:“那你去问问,试探下,不行就算了,我这么缝也行,晚上少睡会儿,来得及。”

陈秀云哪听她说这个,风风火火地去了陈胜运家。

陈胜运媳妇正对着个缝纫机当供品呢,哪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当下真是一拍即合。

童韵拿着呢子布去了陈胜运家,到了那里才发现,果然,那缝纫机摆在他们房间正中央,堂而皇之地覆盖上一层红包袱,那真是当爷爷供着,根本不会用,也不敢用。

童韵先拿出说明书读了一番,又试着穿上线,脚底下踩踏板,没几下,就见随着童韵脚底下的踏板来回踩踏,上前的一根穿孔针就上下动起来。

把布料放在那里,轻轻挪动,一串整齐的阵脚就出现了。

“原来缝纫机这么好用!”陈胜运媳妇惊奇地取过来试着缝的一块布,啧啧称奇。

“还可以换针,大孔针小孔针,还有韧带可以调节松紧。”

童韵一点点教给陈胜运媳妇用。

陈胜运媳妇学了半天,还是手忙脚乱,不是下面踩踏板不够节奏,就是上面的布料移动的时候没配合好,最后她颓然地说:“算了,嫂,你先用吧,等你用好了,你再帮我弄,我一时半会不学了。”

“也行,你需要缝什么,叫我,这个挺快的,几下子就缝好了。”

陈胜运媳妇赶紧答应。

有了这神奇的缝纫机,缝东西真是几下子就好,童韵踩了一个多小时缝纫机,一件呢子大衣就差不多好了,她又把边给锁好,就带着这半成品回家了。

剩下的就是再配一个腰带,以及后腰那里弄个蝴蝶结。

这倒不难,她选了一块顾老太之前的小红布,只有那么一点点,料子好有质感,自己缝了个蝴蝶结搭配上,又给袖子那里稍微装饰了下。

做好了后,她自己一看,灰色颇有质感的呢子大衣,搭配明艳红色蝴蝶结,沉稳不失活泼,她自己都喜欢得不行了,这可比之前那个枣红袄片不知道好多少。

拿出去给顾老太一看,顾老太喜得翻来覆去地瞧。

“等蜜芽儿回来,赶紧让她试试,这衣服贵气,大方,比你红的绿的好看,这好看,一定好看!”

蜜芽儿自打那棉袄被泼了墨水后,心里也是不好受,不过在最初的难受过,理智也很快战胜了对新衣服的失落和渴望,当时反过来劝自己娘,让她别因为这个难过。

“我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穿啥都行,穿啥也好看。都怪我自己爱显摆,把新的弄脏了,现在我穿旧的呗,怎么都行。”她这么对她娘说。

然而她娘显然是过不去这个槛,她娘就是难受。

蜜芽儿看到这情境,心里真是愧疚,虽说那顾晓莉惹出来的这事儿,可自己如果不是一心想穿新衣服,不穿着去学校,或者说自己在学校小心点,提防着点,那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蜜芽儿没敢让她娘知道,可心里也是不好受。

刘燕儿自然发现了蜜芽儿的心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劝蜜芽儿,只好陪着蜜芽儿骂顾晓莉。

“这人实在是太坏了,真坏,你说你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就这么坏呢!我以后要当公安,把她抓走!”

刘燕儿坐在街头的柴火堆里,手里捏着一根柴火棍,直接拍打着前方的浮土。

蜜芽儿苦笑:“一个棉袄,认清一个朋友,这就是代价。”

她是真没想到这么大的小孩子,竟然有这种坏心思,她以为小孩子都是单纯活泼眼睛透亮的——当然了她自己除外。她也努力地回忆了上辈子七岁的自己在干嘛,每天想着吃冰棍吧?

刘燕儿不懂啥是代价,她就咬牙切齿恨顾晓莉:“咱们班萧红军,萧苦瓜,顾奋斗,孙进步几个,他们也说,以后不和顾晓莉玩了,谁也不搭理她!以后橡皮擦不给她用了!她同桌王金凤也说要和她划一道三八线,谁也不能过界!”

蜜芽儿听得目瞪口呆,不过想想,这就是小孩子孤立一个人的手段吧。

“咱们刘老师这几天上课都红着眼睛,大家都说,顾晓莉伤了咱刘老师的心。不过——”刘燕儿想了想,歪头问蜜芽儿:“你四叔要娶咱刘老师当媳妇,是真的吗?”

蜜芽儿赶紧摇头:“没有的事,我四叔离婚都好几年了,如果要娶早就娶了,哪可能等现在。再说,你看刘老师对我牙狗哥猪毛哥,也没有当娘的样子啊!”

也就是普通老师对学生,虽然亲切关怀,可刘老师对其他人也这样啊。

刘燕儿想想也是,想了一会儿,忽然更加愤愤不平:“顾晓莉这个人怎么天天胡说八道!”

蜜芽儿附和:“对,她胡说八道!”

这种坏人名声的胡说八道,可不能传出去了。

刘瑞华这些年在生产大队也是受了不少罪,虽然说这几年当老师,大家对她也有了几分敬重,不像当初日子那么难熬了,可到底还是姑娘,这年头姑娘家最怕的是毁名声,哪怕是城里姑娘也是一样。

刘燕儿是一个正义感十足的人,她长得黑黑的,人结实,不过特实在。

“不行,我得再和王金凤她们说说去,这顾晓莉连老师都敢编排,真是没救了!”

说完,刘燕儿撒丫子跑了。

蜜芽儿一个人坐在那里,瞪了一会子那被刘燕儿拍打过的浮土,上面还有一坨儿鸡粪。

这么呆了一会儿后,她起身,准备回家去。

谁知道回到家后,就见今天的气氛好像和昨天完全不同了,她娘她奶她伯娘都喜滋滋地望着她。

“娘,奶,这是咋啦?”

“蜜芽儿,你可回来了,快过来试试,你娘给你新做的衣裳,快快快!”

“啊?”又新做了,咋能这么快?

“快啊,别傻站着了!”

说着间,顾老太把蜜芽儿拉进屋来,上手就帮着蜜芽儿换下之前的那身旧袄片,然后“变”出了新的呢子大衣。

“呀,这是给我做的?”简直是不敢相信,这么好看这么大气的大衣,是给她做的?

“快穿上试试。”

在蜜芽儿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就被伯娘和奶摆弄着穿上了那件大衣,套上了袖子。

“啧啧啧,好看,这个果然好看!”顾老太都笑出声来了。

“这十块钱真没白花,穿上可真洋气,像个小外国人!”

“是是是,都不像城里的,像外国人了!”

陈秀云和冯菊花没见过外国人,不过她们觉得只有像外国人才能形容她们一现在的感觉。

童韵看着自己的女儿穿上这呢子大衣,也是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这衣服,果真是比之前的枣红袄片儿好看太多了,枣红色,再好看,也透着乡里味儿,全凭着蜜芽儿皮肤白细才掩盖了那土里土气。可是这件大衣,真是打扮人,任何人穿上都马不一样了,更不要说蜜芽儿那皮肤那小脸,穿上后就是个北京城的小姑娘了。

童韵心里的执念总算得到了满足。

这下子,她可以高高兴兴地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回去北京城,回到生她养她的那个地方,去见她阔别十年的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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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蜜芽儿后来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她正睡在暖和的被窝里,却被娘那温和却坚持的声音叫醒了。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贪睡,她还想睡,可是她娘却是不许。

“蜜芽儿,咱们今天去北京,你忘了?快点起来,我们得全县城里赶汽车。”

蜜芽儿终于想起来了,醒过来,揉揉惺忪睡眼,爬了起来。

“娘,带着我的呢子大衣!”

早就说好了,这一次路上不穿,免得弄脏了,等到了北京才能穿上,这样子到了北京衣服还是新的干净的,也不会皱巴了。

“早就打包好了,来,蜜芽儿,换上衣服。”

蜜芽儿带着睡意穿上了衣服,出了自家西屋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她爹打来水让她洗脸漱口,她娘给她梳头,她伯娘给她端来了一碗蒸鸡蛋。

“赶紧吃口热乎的,免得路上没好吃的。再多喝点吃,外面喝水不方便。”

蜜芽儿这个时候已经醒实在了,就接过来:“伯娘,我自己来。”

一切收拾完了,她爹先出去,她娘领着她的手,背着一个包,往外走,走到胡同口街道上,这才发现,原来早就套好了驴车,驴车上放了三个大包,那是要带去北京给外公外婆的礼物。

她娘和她一起上了车,坐在车帮子上,她四伯顾建党吆喝一声“驾”,那驴抬抬蹄子,就往前走了。

凌晨时分的启明星还高挂在东方,大北庄生产大队还沉浸在夜幕之中,驴蹄声哒哒哒地响在街道上,他们就这么出发了。

出来村口,遇到个背着箩筐拾粪的,打了个招呼,对方笑呵呵地说:“建国,去北京呀?”

顾建国点头笑:“对对对,去北京一趟。”

驴车在土路上仰起一层灰尘,就此远离了大北庄生产大队,赶赴县城。

这是蜜芽儿第三次去县城。

第一次好像是去大伯娘家探望生病的大伯娘,第二次是去新华书店买新华字典,第三次,就是这次了。

驴车赶到县城后,来到了汽车站,清水县汽车站的牌子在灯光下十分惨淡,驴车停下来,她娘依然拉着她,她爹背着两个大包,她四伯顾建党把驴拴在旁边的电线杆上,之后拎起了剩下的包,送他们进站。

拥挤着总算是上了汽车,把行李都塞到了汽车顶上的行李架上,之后汽车便出发了。

蜜芽儿安稳地靠在她娘怀里,看着窗外。

从爹娘的谈话中,她才知道,原来他们要去北京,先是驴车,后是汽车,到了市里倒一次公交车后,才能走上前往北京的火车。

她看着窗外来往的大卡车,那大卡车是绿皮的,东风牌,也有上海牌,车上包得严严实实,装满物资,呼啸着从窗外驶过。

看多了,蜜芽儿觉得累了,胃里犯恶心,她想着自己这身体可能晕车,便闭上眼睛,轻轻靠在妈妈怀里。

童韵也感觉到了:“建国,拿出水壶来,给蜜芽儿喝口,她晕车。”

顾建国开始从那鼓鼓囊囊的包袱中找水壶,找出来后,解开瓶盖,给蜜芽儿喂了几口水。

童韵轻轻揉了揉蜜芽儿的太阳穴:“趴在娘腿上,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到了。”

蜜芽儿这个时候已经没精神说话了,低下头趴在那里。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就是要下车了,她赶紧随着娘往下走,下了长途汽车,出了车站,倒腾了公交车,又换上了火车。

火车上就好多了,这个时候是淡季,车上人并不多,有那扎辫子的姑娘捧着个搪瓷缸子在那里喝水,也有那戴着厚镜片的小伙子拿着一本书翻看。

这火车是从南方发过来的,应该是已经行驶了一个日夜,车上的人透着疲惫。

顾建国拿着火车票开始找座位,从南边找到北边,总算找到了,车座位上躺着一个小年轻。

他轻轻招呼了下对方:“同志,这是八十三号到八十五号座位吗?”

小年轻呼呼睡着,没搭理。

顾建国又拍打了下他肩膀:“同志,麻烦醒醒。”

小年轻终于醒了,抬头看看顾建国,一脸迷茫。

顾建国赶紧把车票给对方看了,对方立马蹿了起来:“对不起啊同志,睡过头了,我以为这座位上没人。”

顾建国连忙说:“没事,没事。”

说着间,又吭哧吭哧地把行李都给放行李架上,安顿好后,一家三口才坐下来。

蜜芽儿舒了口气,这火车上比汽车舒服多了,也不晕车,她终于有精神东张西望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

“我咋多占地儿了?小孩子才多大,他就坐一坐能咋了,还能碍你事?”

听着这声音,蜜芽儿原本舒缓的神经顿时绷紧了。

顾建国和童韵也是一怔,这声音咋那么熟悉,而且这口音分明带着浓浓的清水县口音。

两个人微微抬起身,朝那边看去,只见中间车厢位置,竟然是柯月。

柯月背着个大蓝花包袱,抱着俊明,正挤在车厢里。

她可能想让俊明也坐在座位上,多占了位置,以至于别人抱怨了几句,她就吵起来了。

顾建国和童韵面面相觑后,决定不吭声。

柯月在生产大队干的那些事,实在是丢份,现在真是臭名远扬了,以至于她去了知青点,知青点的人也不待见她。好巧不巧,竟然现在回北京和自己一趟火车。

早知道换一天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

他们哪里知道,这趟火车对本市开放的售票,有剩余座位的就是那一天,所以他们当然选了同一天。

那边柯月吵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说:“这位姐,我这座位让给你坐吧,我起来走一走,反正我坐了一路了。”

柯月愣了下,之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脱离了那个遥远的文明世界太久,以至于都忘记了什么是修养什么是礼貌,现在这个姑娘的话,让她感到一点熟悉,以至于多少唤回了被生活淹没的另一个她。

谁知道她刚说完这句,就有个男青年笑了笑:“是,干嘛和个村妇一般见识,算了算了,让她坐吧!”

柯月一听这个,那劲儿顿时上来了:“你啥意思,你说谁村妇?你才是村妇呢!”

男青年笑:“说你呢,怎么,说错了?”

柯月愣了愣,之后深吸口气,突然用一口正宗的京片子口音说:“我是从北京来的,这是回北京去!我已经拿到了回北京的接收函,我以后重新是北京人了!”

她的口音骤变,倒是把周围一群人惊到了,大家默了片刻,突然都不说话了。

她的京片子口音虽然已经说着有些生疏,可是却能听出,很地道,那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才有的口音。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猜到了。

女青年站起来,在车上来回走动,人们有的开始喝水,有的开始窃窃私语,这个时候餐车来了,高喊着:“烧饼,盒饭,热水,瓜子,白牌啤酒,中华烟!”

顾建国听了,连忙招呼说:“盒饭多钱一盒?”

列车员停下了吆喝:“普通盒饭一块五一盒,荷包蛋加一个三毛,带鸡腿的盒饭四块钱!”

童韵一听:“这么贵?算了,咱就吃咱自己带的饼吧。”

说着,她就要打开包裹找饼。

列车员白了童韵这边一眼:“给你热热,加点葱和辣椒酱,收两毛钱。”

顾建国一愣,心说加加热就收两毛钱啊,怪不得说穷家富路,这出门处处要钱。

“那就来一份普通盒饭加个荷包蛋,再帮我们把饼子热一热吧!”

顾建国狠狠心这么说,出门在外的,总不能让孩子受委屈,买一份盒饭给蜜芽儿吃,他和童韵就吃带的饼子。

列车员利索地给顾建国拿出来,再收了饼子去热,那边几个男女青年也开始翻起包裹来买东西。

顾建国打开盒饭,只见盒饭里面倒是挺丰盛的,有猪排,里面大白米饭满满当当的,他高兴地把盒饭放在童韵面前。

“这个蜜芽儿一个人吃不了,你和蜜芽儿一起吃。”

“你也尝一口,这猪排挺香。”

“好,来,咱都尝一口。”

一家人正尝着这猪排饭,就听到那边有个身穿中山装的,掏出钱要买烟。

“来三盒中华烟,再来五瓶汾酒。”

顾建国一听愣了,他疑惑地瞅过去,只见那人交给了列车员一把的钱,列车员记下来,然后就推着餐车出去了。

“这咋回事,不要票?”顾建国小声问童韵。

“好像是啊,火车上是不要票的。”童韵这才想起来。

旁边的女青年听到他们嘀咕,好心地说:“火车上就是不要票的,是咱们全国唯一不要粮票的地方。”

她指了指那边列车员送过来的烟酒,小声向童韵顾建国科普:“很多好东西,都可以买。”

顾建国恍然,谢过了女青年后,这才和童韵商量:“我娘偷塞给我二百块钱呢,我想着,要不要咱们干脆买点烟酒拿过去给你爹?”

“这……怕是不便宜吧?再说我爹不抽烟。”

顾建国却很坚持:“咱就带了一堆庄稼地里的东西,头一次上门,终究不好看,买点吧,就买两瓶汾酒。”

“行。”

童韵其实有点肉疼,不过想想这么多年没见爹娘了,还是咬牙答应了。

于是顾建国招呼那列车员来:“我们也要两瓶汾酒,这汾酒是不要粮票是吧?”

列车员觉得顾建国不太像能舍得买汾酒的样子,别看顾建国也穿着和外面人一样的白色假领子,可是那感觉却不对味,一看就是个农民。

“老乡,汾酒要八块钱一瓶。”

比外面卖得贵多了,这就是不要粮票的代价。

蜜芽儿暗暗地想,这敢情就像后来飞机上的免税品?

顾建国一噎,八块钱,是不便宜。

不过想想第一次去老丈人家,第一次去北京,他还是咬咬牙:“八块钱哪,来两瓶。”

说着,掏出了两张大团结。

一张大团结是十块钱。

那列车员愣了下,有些意外地看向童韵和顾建国,这才发现,童韵长得挺好看,顾建国仔细看……好像也不难看,模样周正。

他接过来那两张十块钱,找了零,嘱咐了句:“等着。”

这边顾建国买汾酒,那边柯月也注意到了,她也是一愣,之后便抱着俊明过来了。

“哟,买酒呢?”

“嗯。”现在顾建国和童韵都懒得搭理柯月了。

“你们也去北京啊?”

“嗯。”童韵抱着蜜芽儿,一副要假寐的样子。

“去哪里住几天是吧?”

“嗯。”顾建国咳了声,他希望柯月离他们远点。

“我也去北京,不过我拿着回城接收函,以后我就留在北京了。北京北郊农场,以后那就是我单位。”

“恭喜你。”童韵淡淡地这么说。

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莫暖暖的,是莫暖暖让给了柯月。

莫暖暖在让给柯月的那天,哭了大半宿。

莫暖暖说,她不后悔,不后悔让给柯月,因为她不舍得这里,可是她还是哭了,哭成了泪人儿。

童韵理解莫暖暖,北京是家,这里也是家,莫暖暖想回到青春年少的那个家,可是她也舍不得这里,所以哭了。这个时候,回还是不回,都是泪,都想哭。

柯月同情地望着童韵,还有顾建国,用充满胜利者的口味说:

“你嫁得好,确实是嫁得好,不过只可惜,越是嫁得好,你越不舍得离婚。我手里的回城接收函,原本应该是你的,你不舍得离婚,只能让给我了。”

原本车厢里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听到柯月这话,大家都没声了,都看过来。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一句:“北京北郊农场,那也是北京郊区,还是在村里啊!这叫哪门子回城!”

这人一说,其他人都噗的笑出声来。

也有一个说道:“这估计是个抛夫弃子的,离婚也要回城,早干嘛去了,不想留农村就别结婚啊!”

“就是就是,这种女人回城,再嫁也不容易,谁不知道过去咋回事!”

没办法,现在知青回城的逐渐多了,就是不能回城的知青,也都纷纷开始回城探亲去了,这一车厢倒是有三分之一是知青。

柯月一开口,大家都懂,都懂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样的事,在这片神州大地的每一个农村,几乎都在发生着。

也许是这么多年积压的不满,也许似乎心中依然存着的悲愤,也许是对离家舍业的无奈,柯月让大家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出来,冷嘲热讽,各种话语,都抛了过来。

柯月冷着脸回到了座位上,抱起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俊明:“这都什么人啊,北郊农场咋啦,有本身你们也去北郊农场!哼,红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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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北京……”

这声标准的普通话,让蜜芽儿从熟睡中惊醒,她抬起头,看看列车外头,是一排一排的民居,并不像后来的楼层那么高,大部分只有四五层。此时列车已经行驶缓慢了,正在其中穿梭,偶尔还能看到繁华的街道,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自行车。

北京,到了。

童韵激动地指着外头,告诉顾建国,这是北京哪里哪里,几乎语无伦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火车缓慢行驶的状态终于结束,火车停稳当了,大家争先恐后开始下车。

顾建国和童韵拖着大包小包的,拉着蜜芽儿就往外面走,出去后,看了看,也没见童韵父母来接。

“可能我们写的信他们还没收到?”

“可能是,没关系,我们有地址,自己过去。”

于是一家子出了地铁后,东张西望一番,总算找到了公交车,并抢着上去了。

上去后,前面根本没座位,一家子拖着一大堆行李,在售票员的脸色中,总算挪到了最后面的座位上。其中有一个包实在堆不下了,就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蜜芽儿占地儿小,正好让蜜芽儿坐在那里抱着包。

谁知道刚走了一站,上来一个男孩子,理着小平头,系着红领巾,探头看了看后头,蜜芽儿矮,坐在那里正好被前面座位挡住了,那男孩子没看到,就以为没人。

顾建国见了,连忙拉过来蜜芽儿:“蜜芽儿,坐爹腿上来。”

他想把这个座位给人家坐,所以赶紧又把那个包袱也拉到自己怀里。

谁知道那个包袱里放着搪瓷缸子,这么一拉,就有一些水洒到了座位上。

童韵很不好意思地说:“小同志,对不起了,来,你坐就行,我给你擦擦。”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手绢,擦了擦那座位。

那男孩子约莫十岁左右,比蜜芽儿大几岁的样子,背着个蓝色书包,穿着一身蓝色运动式校服,从头到尾透着洋气,是那种城市里男孩子彬彬有礼的白净和洋气。

这么一比之下,就算顾建国一家三口再盛装打扮,那打扮里也透着土气。特别是他们从外地来北京,唯恐路上冻到,就穿着家里最厚的大棉袄,看着颇为臃肿。

这人哪,一旦臃肿了,就会土气,特别是在大城市那些穿着单薄轻便的人面前,透着一股子外地风尘仆仆的土气。

这个男孩子显然感觉到了一家三口的土气,他看着童韵的白手绢,嫌弃的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不耐烦地说:“不用了,留着你们自己坐吧!”

说完这个,他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不再看童韵这边。

童韵和顾建国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他们拖家带口的,这么多行李,坐这公交车,虽说没有多占座位,可是在别人看来,可能确实造成了别人的不方便。

蜜芽儿望着这个充满嫌弃的男孩子,忽然觉得,自己一家人就好像农民工进城。

这个男孩子,则是地地道道的城市男孩,日常放学回家,公车上遭遇了自己一家人,妨碍了自己。

估计他回到家还会和人吐槽下自己公交车上遇到的“没素质农民工”?

一家人对视一眼后,都没再吭声,童韵笑着握住顾建国的手,示意他不用在意。

公交车晃晃悠悠的,终于到了一处,又倒车,换了另一辆,最后终于来到了一个地方。

顾建国扛着大包,童韵背着一个小点的包,蜜芽儿也抱着一个包,东张西望一番后,童韵忽然看到了旁边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站在花坛旁边东张西望。

童韵顿时怔在那里。

那个老太太在东张西望间,也看到了这个方向,开始的时候眼神自然扫过,并没在意,不过当眼神扫过片刻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又忙退回来看。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认出了对方,眼神变得热烈而激动。

“妈——”

“韵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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