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一般都是有道理的。
比如“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什么都说了就一定能得到宽大么?
关键要看犯罪行为是否重大。
总不能杀人放火之后,把什么事儿都交代了,就死不成了吧?
抗拒从严,就肯定要完蛋么?
警方也是讲证据链的。
如果犯罪嫌疑人运气好,遇到关键链条缺失,那么咬死了不认,最后警方往往也无法形成证据闭环。
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说不定真得能够逃脱打击。
再比如“对刑满释放人员的就业,要一视同仁”。
这种话听听就算了。
如果蹲了监狱出来还能享受和别人一样的待遇,那对那些老实本分讨生活的人,是不是太不公平?
犯罪就要承担后果。
这才是最大的公平。
“反正啊……就业的事儿,你们当老板的一定要好好想想!”曹指导员挠挠头,“咱不说别人,大烟枪你们还记得不?”
我和李家财对视一眼,点点头。
大烟枪,是一名狱友。
因为入室盗窃罪被打击。
他偷东西卖钱然后买毒品。
“大烟枪在监狱里,表现还算不错,但是出去之后,就他那个档案上的污点谁能用他?谁敢用他?”曹指导员双手一摊,“这事儿除了怨自己,谁也怨不着!”
“但是,其他人呢?我要求也不高,最少给他们一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要不然,他们除了重回犯罪的道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曹指导员叹息一声。
我和李家财都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讲真,我们俩人在刑释人员中,算是顶尖存在了。
一个是自己本来就有娱乐城。
一个是麻雀变凤凰,成为大集团的总裁。
“陈辉啊,我现在是真服气你啊,你这经历就跟传奇电影似的!”曹指导员竖起大拇指。
在监狱里,他可以对我呼来喝去,动辄批评教育。
可现在,我们双方的地位差距,肉眼可见。
“曹指,我这也是机缘巧合。”我习惯性谦虚。
“唉……再想想大烟枪,这人啊……差别太大了。”曹指导员叹息一声,“大烟枪又复吸了。”
我摇摇头。
这几乎没有悬念。
毒瘾这个东西一旦沾染上,极难戒掉。
“不过,无所谓了,大烟枪得了艾滋病,身上都烂没了,估计就这几天了!”曹指导员摸摸鼻子,“昨天他社区的人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想见我一面。告个别!”
话说到这一步,气氛有些低沉。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选错的路,早晚会让你付出代价。
获得的东西,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
谁也逃不开,躲不掉。
忽然,曹指导员的电话响了。
接了之后,他霍然站起:“知道了,我这就去!”
“大烟枪过去了一次,现在醒过来了,要见我!应该是回光返照了!”
“走,一起去看看吧!”我皱着眉头,“人都快走了,好歹送送!”
……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个濒死吸毒者的家。
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家。
地上都是垃圾,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屋里散发这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台老旧的二十寸彩电还在工作。
画面闪烁不停,似乎随时都能熄灭。
屋子角落里有一张单人床。
木质床头,破烂不堪,感觉像是从垃圾堆里淘回来的。
两床被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名蓬头垢面的男子靠着床头。
这就是大烟枪。
我和李家财曾经的狱友。
他和我曾经还发生过冲突。
后来,他上过陈辉的课,变得老实不少。
床前,还有一男一女。
男人双手环抱胸前,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表情冷峻。
女人撸着袖子,掐着腰。
悍妇做派。
此刻,她大着嗓门和大烟枪说话。
“我说老弟啊……你看看你这房子……谁敢要啊?”女人一张肥脸,肉不停颤抖。
“你决定不治病,我这个做嫂子的很理解,但是你这房子总得安排个人来接手吧?难不成你走了之后,这房子就这么撂着?”
大烟枪,双眼深陷,已经是油尽灯枯的样子了。
他,嘴角微微扯动。
“哥……嫂子……这房子……我要留给……我姑娘!”
“哈哈哈,笑话!”嫂子满脸不忿,“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看看你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姑娘现在认不认你还两说呢!”
“你老婆二婚都多少年了,你还琢磨这事儿呢?别做梦了!”嫂子一脸嘲讽。
“少说两句!”大烟枪的哥哥踢了老婆一下。
他,努力得挤出一滴眼泪:“兄弟啊……哥哥看到你这个样子,也很难过啊!但是,你得在走之前把事情都交待清楚啊。财产怎么分,咱们家的东西总不能最后便宜了外人吧?”
大烟枪努力得吸了两口气。
似乎,大限即将到来。
吓得哥哥嫂子,又向床前凑了凑。
“你们……滚!”大烟枪艰难道,“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嫂!”
“嘁?”嫂子翻了个白眼儿,“兄弟,说句不好听的,你吸毒吸成这个样子,狗都嫌你!”
“现在你眼看着就不行了,总得有个给你办后事的人吧?我和你哥不嫌弃你,但是你得把房子给我们,不用你写,我拿手机录下来你说就行!”
说着,大烟枪的嫂子,真得掏出手机,调整好镜头对准他。
“快说吧!”哥哥劝道,“你的身后事,总要我们给你办,你闺女早就不认你了,你把房子留给她干嘛?人家说不定还嫌弃你死在屋里不吉利呢!除了我和你嫂子,没人能帮你了!”
“你们是不是过分了?”我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你是谁?”嫂子放下手机,没好气儿得问道。
“陈……陈老师!”大烟枪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
只是,脸色灰暗,面容枯槁。
真的是不行了。
“老师?他是你老师?”嫂子眨眨眼。
“我们是他的狱友。”李家财冷哼一声,也走了过来,“你们这当哥哥嫂子的还真是不要脸,你弟弟还没死呢,就在这儿琢磨房子了?呸!”
李家财为人重义气,最看不上这种垃圾。
“原来是狱友!”哥哥一听,腰杆一下子就挺直了,“既然都是监狱里出来的,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家的事儿你们管不着!”
“够了!”曹指导员冷哼一声,“你们还有点儿人情味么?告诉你们,这位是李家财,是天地豪情娱乐城的老总,这位是陈辉,是鼎信集团的总裁,如果他们都不是好东西,那你们又算什么?”
嗯?
哥哥嫂子一下懵了。
天地豪情娱乐城是啥?
他们不知道。
但是鼎信集团,大名鼎鼎,他们是知道的。
这个陈老师,弟弟的狱友,是鼎信集团的总裁?
“呵呵,你骗谁啊?你看我们像傻子么?”嫂子冷笑不已。
“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以我的职务做担保!”曹指导员从兜里掏出警官证,朝哥嫂亮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警官证的威慑力还是有的。
一看面前站着的竟然是监狱指导员,哥嫂二人有点傻了。
堂堂监狱管理处指导员,断然不至于拿这种事儿开玩笑。
也就是说,大烟枪的俩狱友真的都是老板。
我去……这笑话闹大了。
“呵呵……这个……两位老板啊……您看,我弟弟这个事儿……是我们家事。”哥哥硬着头皮开口。
“大烟枪,你说怎么办?”我沉声道。
“我……不想……看见他们,让他们……滚!”大烟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话说完。
“听到没?滚!”我冷哼道。
“我弟弟……这马上就……我们走了,谁管?”哥哥兀自不死心。
“我管!”我道,“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身后事我们负责!你可以走了!”
我一指大门。
哥嫂两人,神情变幻几下,就转身离开了。
“陈……老师!”大烟枪看到我,笑了。
露出已经黑黑的牙齿。
“老……老曹!”大烟枪的视线,落在曹指导员身上。
曹指导员,神色沉重得点点头。
“老财,你也来看我了……”大烟枪喘息着。
李家财的心情十分复杂:“艹,你烂命一条,就不能再坚持坚持?”
大烟枪咧嘴一笑:“坚持……个屁!我都快……烂死了!”
大烟枪,努力扯开被子一角。
露出了溃烂化脓的身体。
我们三人不忍心看,都转过脸去。
怪不得这屋子里老是有股怪味。
就是这个味道。
“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了也就解脱了。”
说完一句话,大烟枪努力得喘息了几口:“我……估计,熬不过今天了……你们……能来,我……没遗憾了!”
我暗暗叹息一声:“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么?”
“哈……心愿太多了。”大烟枪道,“还是有……两个。”
“我死了之后……帮我找块风水好的地,把骨灰……埋了吧!”大烟枪眼巴巴得看着我们仨。
生死间有大恐怖。
谁能不怕呢?
看到大烟枪这副看破的样子,我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一辈子活成这样,也是失败透顶。
可是,我对大烟枪,也恨不起来。
更多的是,物伤其类。
同样都是刑释人员,大烟枪算是自己走了绝路。
我呢?
如果走错一步,说不定还不如大烟枪。
“你放心吧,你的后事我帮你办!”我语气低沉,“你喊我一句老师,我就送你到底!”
“还有……帮我跟我姑娘……说一声,我这个爹……对……不起他!”大烟枪干枯的眼角,流下两滴泪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只是人生无法重来。
“放心,我一定带到!”我点点头。
从哥嫂的话里判断,大烟枪的老婆应该是带着女儿改嫁了。
不过,我只要想总归能找到。
“谢谢哈,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想磕头也没劲儿,下辈子……再报答吧!”大烟枪嘴巴一咧,笑比哭更难看。
“来……帮我……打一针!”大烟枪努力得指了指床头柜旁的针管。
里面是什么,不言而喻。
只不过,现在无人去追究这些。
曹指导员,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
作为一名警察,对于这种行为肯定非常痛恨厌恶。
但是……这一针,对大烟枪来说,是人生最后一针。
或许,直接就会要了他的命。
何必呢?
不管了!
曹指导员摇摇头,叹息一声。
转身走了出去。
在门口,将门虚掩。
很明显,他不想目睹大烟枪最后的时刻。
大烟枪是自己放弃治疗。
“老财,你也出去吧,有……陈老师帮我,就够了!”大烟枪道,“如果有……下辈子,老子,肯定……抡圆了活,再也不特么的……这么憋屈了!”
李家财眼圈一红,抽了抽鼻子,转过身出了门。
他也不忍心看到这一幕。
目送熟人离世,实在不是一个好体验。
“王=陈老师……不用你……我自己来……”大烟枪单手拿起针管,“我这东西,脏死了,除了艾滋病,还有其他各种……怎么可能让你碰呢?”
“脏了你的手!”
“我就是,让你给我做个见证吧!在监狱里,我真想多跟你……学点儿东西啊!可惜……我这块糊不上墙的……烂泥!”
大烟枪自嘲一笑。
针管,刺入他早已经干瘪的静脉。
然后,他拔出针。
双眼无神得望着天花板。
艾滋病毒?
听到这个词,我的眼神慢慢转厉。
“大烟枪,我能求你个事儿么?”我忽然道,“我想要你的一样东西!”
“是啥?”
我轻声说了一句话。
大烟枪眉头一挑,然后释然一笑:“能帮助陈老师……是……我的……造化!来吧!”
……
我直起腰。
床上的大烟枪,张着嘴,依然望着天花板。
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
眼中,消失了神采。
这位瘾君子的人生,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