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守明也真是什么都敢说。
但仔细一去想。
即使相隔了遥遥近百年时间,他似乎也能见到那个铁腕洪武皇帝朱元璋,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而着想,不惜力排众议,克服重重阻力,以雷霆手段重行了分封制。
分封制施行之初期,各地藩王皆按照他的本意率领军队镇守边关军事要塞,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可自从建文帝上位,便大兴削藩,间接成为了永乐盛世的缔造者之一。
而永乐大帝朱棣深知自己得皇位不正,于是为防止日后有人效仿,原本应当拥有兵权,并镇守大明边关的藩王们,却被圈养了起来,成了一个个的富贵王爷,再没了干涉国事的任何可能。
于是,本该是文武藩王彼此间制衡体系的大明,逐渐变成了宦官太监制衡文官,一个个的藩王成了富贵闲人,而武将也彻底边缘化。
那么导致最严重的结果,便是武将集团不受约束,独自形成家族性质的利益集团,并拥兵自重,以此来向朝廷索要粮饷。
倘若是藩王制度一直延续下去,至少地方武将集团再无做大的可能,当地的武装力量也可以得到保证。
假如武将手握亲兵,没有管制,那么最终结局只会是像现在的关宁军一样,拿钱不办事儿,尽催粮饷,报上去十几万大军的饷银,实际上全集中在了几千人手里头。
也就是说,除了这几千人的精兵以外,大多无多少战力可言。
朱棣彻底废掉了藩王制的本意,可却并没从根本上除掉藩王制度,反而用了更多的条件去限制藩王,为了养老朱家的子孙后代,国库添加了不少压力,但也给现在重启洪武旧制带来了莫大的便利。
藩王在当地往往都是有钱人,朝廷上的官员都得给几分面子,结识的士绅世家大族颇多,先天条件良好,如果能够统兵,那么镇守一方平安,至少是不用朝廷操心拨款的。
毕竟,那是自己的封地,谁也不愿让外人占去,当地士绅也会出钱出力支持,当然,辽东地区除外。
非但如此,藩王体系所带来另一个好处便是,倘若某地藩王手握重兵,势力足以割据一方,甚至足以危及京师的话。
那么就代表着,这个藩王有能力去拯救千疮百孔的大明,他若上位,也仍是法理正统,作为一个备胎,同样延续了大明江山。
朱由检再次开口,“先生。”
“后生突然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一番。”
席守明乏白的双眼眨巴了一下,“尽管问。”
“假如,闯贼自西边儿的居庸关一路而来,直逼京师……”
“大明除了南迁,还有机会吗?”
席守明摇了摇头,“没有。”
“大难临头了,树倒猢狲散,除非当今圣上脑子犯浑,不然南逃便是唯一的出路。”
朱由检眼神纳闷,“为什么,你敢肯定?”
席守明禁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年轻后生,好有意思,那我问你,要是你这家里头,被仇人寻上门来,又孤立无援,没有家丁,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守着家产,你怎么办?”
朱由检眼神坚定,“我肯定会跑。”
“那就对了。”
“凡是个正常人遇上这种事儿,第一反应都是带上家产逃难。”
“大明南边儿还有个朝廷,若是在京师告急之时逃亡南边儿,倒也不是不可以多撑个几十年。”
席守明以一个老辈的语气说道。
后者愤恨道:“我要是崇祯皇帝朱由检,如若真被闯贼们攻入了京师的话,宁可杀掉妻女,自缢而亡,也绝不做南逃之君。”
“好,有气节!”
席守明赞叹道:“为国为民,理应如此!”
“这样的崇祯皇帝,才算是个好皇帝!”
“只可惜,他非亡国之君,全是底下的那帮大臣们给闹腾的……”
“若非贫道无能,若非他不像嘉靖帝那样崇信道士,否则贫道的毕生所学,便可在这帝国最后的一丝余晖之中发光发亮,最起码也可以为国续命百年,也断不至于就此覆灭……”
“只可惜,没有如果。”
朱由检的心情一上一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若先生真的怀才不遇,不妨和在下说一说,大明如何依靠重启洪武旧制,才能重新将这样一摊死水盘活过来?”
席守明捋顺了自己修长的胡须之后便是开口说道:“藩王获得兵权,在盛世是一种祸害,可在当今之乱世,却并非祸患。”
“反而对于奄奄一息的大明朝廷来说,则是利大于弊。”
“其一,将藩王分封至边关,统领军队,负责战事,如此便可将国事,转变为其自家的封地之事,而地方军队,将尽听藩王统领,诸多将领也将被藩王所制约,不能肆意妄为。”
“其二,武将们有了藩王这一保护伞转移文官们的攻击对象,更可以专心致志的去施展自己的军事才能,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而不必担心身后遭受弹劾之事,如此更能提升军队的战斗力。”
“其三,如若真的有朝一日,大明到了国破家亡之境地,那么各地之藩王,必将铁板一块守着自己的封地,若是运气好,碰上一位遗传了洪武永乐二位皇帝一点点遗风的王爷拥立为帝,那也断不至于没有可用之兵,更不怕受制于人,成为傀儡。”
“如果少公子真要成为了崇祯皇帝,到了京师告破之际、非自缢不可的境地,天下必将大乱,务必要做好一切可能的准备,以应万变。”
“大明南边仅存的希望,应当由别人继承大业,延续大明的国运。”
席守明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大明北边儿,既然已经成了一片烂摊子,但是南边儿却还好好的,有雄兵无数,江南一代更是富庶之地,不愁没有粮草,尽可统兵北伐,重振大好河山!”
“而不光是只顾着自己名声,而不去管剩下的事儿。”
“一死了之,实在容易,这一场不能退出的棋局,能活着坚持下完的人,才能真的留名青史。”
沉重。
心情悲痛。
朱由检点了点头。
“后生,领教了。”
捂着脸,摆了摆手。
泪水顺着指缝落下,朱由检将头别到了一边去。
“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
“听了先生一席话,顿感到茅塞顿开。”
“只是国之将亡,万千忧郁涌上心头,空有一身报国志,却无才能本事,唯有孤抹泪……”
伴随一番话语说完。
席守明开口劝说道:“罢了,虽然你我没有师徒之缘,但见你此番心性,不像是刻意伪装。”
“世人皆以为贫道的话都是疯言疯语,殊不知天之大道,正在其中。”
“想不到,我席守明到了垂暮之年、将死之时,才遇上了这么一位少年知己,真是造化弄人!”
“公子,如若你愿意的话,日后尽可以来这儿,贫道会为你解答一切,当然,如果你想学贫道的本事,贫道也会尽量让你听得懂……”
朱由检点了点头,“多谢先生好意,学生改日回访。”
接着出门,通红的眼眶之中强忍着泪水。
“皇上,怎么了?”
“没,没……”
朱由检强忍下悲痛之感,哽咽的开口问说道:“魏公公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正办呢。”
“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着募捐的圣旨。”
“大多都在骂那些贪官污吏,平日贪墨了多少的钱财,到了国难之际,居然一点儿也不肯拿出来。”
朱由检眼神涌现出一丝血红的恨意来。
“朕姑且留他们一命。”
小太监眼神诧异的望着皇上的异态。
“皇上,怎么了?”
朱由检擦去眼角情不自禁落下的泪滴,眼神之中狠意十足,当即开口道:“传旨。”
“是,小的王狗儿接旨。”
小太监受宠若惊,也完全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对自己说这话,连忙记录下来,好传达给魏公公。
朱由检闭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念道:“传……”
“福王朱常洵、唐端王朱硕熿、桂端王朱常瀛进京议事,朕要和他们商量一些事。”
“小的记下来了,这就转交给魏公公去办。”
“不,这件事儿交给王承恩去办。”
王狗儿眼珠子滚了滚,点头称是。
接着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朱由检又叫住了他,王狗儿眼神惶恐道:“皇上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让唐端王带上他的妾室,还有他孙子过来。”
“还有朱常瀛的嫡子,也一并带来。”八壹中文網
“是。”
朱由检两世记忆,有印象,并觉得可以依靠的藩王,便只有这几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