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位于东半球西部。
这里有着广阔的高原和望不尽的沙尘,昏沉的天空之下,这里还有肆意奔腾的雄狮猎豹。
温时尔来这里三个月了,她加入的无国界医生组织常年驻扎在非洲。
因为这里还有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疟疾和瘟疫,每年在这个国家因为瘟疫去世的人高达数万。
这里落后贫穷,大街小巷之中随时可见衣不蔽体的小孩。
他们年幼无知,可那双黑白通透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这个世界的恐惧。
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时而发动的暴|乱,都让他们在这个本该享受学堂之乐的年纪,不得已为了生存而苟且。
在非洲的三个月里,温时尔经历了三次暴|乱,其中一次,她和医疗队里的一位成员就被困在危险区里。
她们在那里煎熬了三日之久,最后因为非洲政府军队的出动,才得以获救。
这里的生活枯燥且危险,却也给她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不可知的挑战。
她也在这里见到了许多独一无二的风景。
夏日黄昏,一望无际的荒原里,一轮红日缓缓降至地平线,大地被晒成鎏金色,天地万物都变得温柔。
温时尔有幸碰见过一次动物大迁徙。
广袤无垠的东非大草原上,数以百万的野生动物气势磅礴地越过马拉河,从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草原迁徙到肯尼亚境内的马赛马拉草原。
蹄声飞扬,所到之处,声势浩大。
这是温时尔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的家乡在中国的南部。
那里有走不完的温柔水乡,听不尽的唔哝软语,错落层叠的青瓦白墙,狭窄的平原。
而这些都不是她所想要的。
她向往的是站在群山之巅俯瞰浮生万物,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随风遨游,在璀璨星空之下肆意奔跑。
不受拘束,自由自在。
所幸,她做到了。
-
六月,是非洲东部的雨季,暴雨连绵,雨点如排山倒海之势从远处压下来,来势汹汹。
温时尔的团队因为这场暴雨被困在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
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队里已经没有多少资金,储备粮食也因为这场暴雨逐渐耗尽。
为了不让团队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温时尔提出去和当地的政府沟通一下,用他们的资源换取短期的粮食支持。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
第二天一早,温时尔和几个队员向当地居民借用农车,亲自驱车前往市政|府。
天空依旧下着雨,破旧的车子走在路上,雨水从缝隙里刮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到达市政府,经过一番谈判之后,他们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没曾想,在回程的路上遇上了麻烦。
接连几日的大雨,将摇摇欲坠的山体冲刷,一小波洪流从天而降,将他们困在了路上。
幸运的是,车上的人都只是受了点擦伤。
坐在前排温时尔稍微严重些,司机急刹时她没坐稳,脑袋磕到了前面,破了皮,冒了点血出来。
只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他们现在被困在这里,车外是连绵的大雨和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山体。
山区信号差,他们带出来的无线电又迟迟联系不上其他队员。
随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车厢里亮起了灯,照亮了每个人脸上隐隐的担忧和恐慌。
温时尔摸出信号微弱的手机,不停的点亮和关闭屏幕,心里有些急躁和不安。
雨季的夜晚,气温渐渐降低,车厢里有人小声的说了句话,“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没有人回答。
坐在前排的温时尔睁开了眼,打开身侧的窗户,伸出手,雨已经停了,路旁的枝叶落了一滴水在她手心里。
她攥紧了,推开车门走下去。紧接着,车厢里的人都走了出去,大家似乎都觉得呆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太过压抑。
雨后的夜空,繁星密布。
一点也没有之前大雨连绵的模样,这里的天空很低,低到似乎伸手就能抓住星星。
温时尔闭着眼,仰起头,张开怀抱去感受这一刻的所有。
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生死之际的浪漫。
突然间,寂静之中传来一道惊呼。
“啊!有车有车来了!”队里有个男孩子为了寻找信号,爬到了车顶上,阴差阳错间看到了几辆大卡正在往这里驶来。
他拼命的呼喊,“这里!我们在这里啊!”
“李炀你别喊了!小心引起崩塌!”有人提醒了句。
男孩站在车顶,不好意思的揉揉脑袋,没说话,却打开了手电筒,远远的晃动着。
其他人也都爬上了车顶。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大卡车里的人注意。
为首的卡车停了下来,坐在副驾上的人下了车,小跑着往后面一辆车走过去,似乎是在向上级报告。
过了会,从后面的卡车里下来一个男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接过士兵递来的手电筒往这里一扫,转身下了命令:“赵一杭。”
“到!”
“带几个人去前面看看。”
“是!”
名叫赵一杭的男人迅速带着人摸黑走了过去,几分钟后,又迅速折返回来,“报告,前方山体塌方,有七名中国公民被困在里面,根据他们所说,他们是驻扎在非洲的无国界组织的成员,因大雨困在肯尼亚,此趟是前往市政府寻求帮助,回程路上遇到塌方,被困在这里已经有八个小时了。”
徐培风敛了敛眸,回身从车里拿手机,给大使馆打了电话,确认无国界组织是否驻非。
接着又给非洲无国界组织的领队打了电话,得到确切信息之后才下达了救援行动,“一队二队三队,安排人员清除路障,医疗队做好接收伤员准备。”
“是!”
救援行动迅速展开。
徐培风抬手戴上作训帽,跟着队伍走上前去。
-
半个小时后,堆积在山路的上的石块被清理干净,困在里面的人激动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劫后余生,却依旧令人心有余悸。
部队的医疗组过来询问他们说是否有伤员,有人提了句,“有一个,我们有个小妹妹脑袋磕到了。”
说着话,这人往后一喊,“温时尔!你脑袋刚才不是磕破了吗,快过来处理一下,别感染了。”
原先已经准备回车上的徐培风脚步一停,站在暗处,看见一道身影从人群后面走出来。
来人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头发也从稀奇古怪的颜色变成最简单的黑长直,随便扎在脑后。
白净的额头上一道明显的伤痕,似乎是已经结了血痂,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年前的惊鸿一瞥,到如今的他乡遇故知。
徐培风看着那道身影,低头淡淡的笑了声。他找来赵一杭,交代道:“等会清理完路障,让他们几个跟我们车走。”
“可是他们跟我们不顺路啊。”
“我们是军人。”徐培风低头捋着衣袖,“军人的义务之一就是热爱人民,保护人民。”
“……是!”
就这样,温时尔他们一行人坐上了最后一辆大卡,等把他们送到住处,已经是凌晨了。
领队和其他成员跑去跟部队的人道谢。
温时尔最后一个从车里下来,一天的奔波劳累和担心受怕,已经快要耗尽她全部的精力。
她没有过去,感谢这玩意给他们做就行了。
温时尔边往回走边打着哈欠,脑门上一阵一阵突突的疼,在她身后的人群里,徐培风坐在车里,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
温时尔回去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不怎么踏实,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脑袋昏沉沉的,她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体温计一量,三十九度。
发烧了。
同屋的小姑娘看她怏怏的躺在床上,给她倒了杯水,抠了两颗药放在一旁,“小温,你吃点药再睡吧。”
温时尔嗯了声,坐起来喝了口热水,缓了会之后把药和着水吃了,裹着毯子躺在床上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住处。
耳边是不熟悉的说话声,眼前是陌生的环境,温时尔陡然惊醒,猛地坐起来时,差点把旁边的架子挂倒。
护士从旁边跑过来,说着不怎么地道的中文,“你不要乱动,你伤口感染,高烧引发了疟疾。”
温时尔还没怎么清醒,哑声询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你朋友送你过来的。”护士一笑,“一个很酷的中国军人。”
“那他人呢?”
“在那里。”护士给她指了下走廊。
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身上穿着军绿色的常服。他正在接电话,一只胳膊压着窗沿,背脊的线条挺拔。
徐培风。
温时尔的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名字。
似是察觉到什么,徐培风扭头朝这边看了过来,对上温时尔还有些迷茫的眼神,他收回视线,不知道对着电话那边说了什么,而后收起手机,朝病房这边走了过来。
她刚刚动作太猛,针头有些回血,护士给她处理了下,出门时徐培风问了句,“她现在怎么样?”
“烧已经退了,其他的等会要医生来看了才知道。”
“好的,谢谢。”
护士走了出去,徐培风搬了椅子坐到床边,“感觉怎么样?”
“一般吧。”温时尔揉了揉头发,迟缓的反射弧回过神,“昨晚的军队是你们?”
“嗯。”
“谢谢。”
徐培风笑了笑,“这两个字昨晚你们队里的人已经说过很多回了,你可以说点别的。”
“thankyouverymuch.”
“……”
温时尔抬眸对上徐培风的视线,唇角一弯,颊边露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梨涡,“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是。”
-
温时尔生病的那段时间,她的组织跟着部队一同去了趟非洲南部,而她则被徐培风带到部队,由军医负责照看。
徐培风平时忙,但早晚都会来看看她的情况,次数多了,难免引人猜测,温时尔旁敲侧击提过几次。
他倒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照旧早晚过来一趟。
温时尔也懒得管了。
七月初,温时尔的组织从非洲南部回来,准备去往其他国家。
临走前一晚,部队替她们办了欢送会。
温时尔隔着人群朝坐在对面的徐培风举起酒杯,红唇微动,徐培风看清她说的是再见两字。
他端起酒杯回敬。
两人遥遥相望,谁都没有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第二天一早,温时尔坐上前往乌兹别克斯坦的飞机。
这一别,就是四年。
二零一五年。
温时尔跟随组织前往哈萨克斯坦,支援当地的无国界组织,在那里,她碰见了和导师来这里实地考察的林疏星。
可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哈萨克反政府突然发动暴|乱,他们所有人都被困在哈萨克的危险地带。
幸运的是,大使馆救援及时。
被救出之后,林疏星跟随导师回了国,而温时尔和组织则留在当地,跟随当地的无国界组织支援部队的医疗队。
这一场暴|乱来的突然而猛烈。
年幼的人体炸|弹,死伤无数的政府人员,还有更多的无辜而不幸的人。
暴|乱之后,紧跟着的是尸体的处理不当而引起的瘟疫。
温时尔和几个前线支援的医生在救治病人过程中不幸染上瘟疫,被部队送往了隔离区。
瘟疫不比其他,伤亡更加惨重,两方迅速停战,为了整个哈萨克人民的生命而为之努力。
在隔离区的第五天。
温时尔出现了其他情况,高烧咳血,长时间的昏迷不醒,都让她的身体机能在急速下降。
她担心自己活不下来,让护士拿来了纸和笔,趁着意识清醒的时候给父母写了封信。
夜深人静的时候,温时尔猛然惊醒,从床头翻出纸和笔,匆匆写下一句话,没有署名写给谁。
她把这封信压在枕头底下,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隔离病房里多了个人。
温时尔这时候已经很虚弱了,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如炬,看着徐培风的时候,更亮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你怎么在这里?”
徐培风原本在非洲出任务,听闻哈萨克暴发瘟疫,出于习惯,派人去查了下她的近况。
没想到一查,还真出了事。
他匆匆联系了国内的关于战事瘟疫研究项目的教授,又连夜坐直升机飞来哈萨克。
到这里已经是后半夜,他被军医要求穿上防护服,消毒了三遍才给放进来。
进来的时候,温时尔已经睡着了,呼吸很低,不凑近听,似乎都快要听不见了。
徐培风就这么坐到了天亮,等到她开口跟他说话。
他轻滚喉结,润了润发涩的嗓子,“没事,过来看看。”
温时尔眼睛眨了眨,“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吧。”
“嗯。”
温时尔动了动身体,低垂着脑袋,声音压得很低,“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徐培风眼眶一红,低头,握住她的手,“会见的。”
温时尔没说话,侧身将压在枕头底下的信封拿出来,“我原本还想着寄给你,既然你来了,就当面交给你吧。”
徐培风接了过来,欲拆开,温时尔攥住他的手,“等过段时间再看,等我——”
下面一句她没有说了。
徐培风反握住她的手,接了话,“行,那我等你好了之后再看。”
温时尔偏过头,一滴泪顺着滴进枕头里。
-
第十天,国内那边传来消息。
——国内药物研究所已经研制出关于抵抗此次战事瘟疫新型药。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但同时也是个令人担忧的消息。
新型药就意味着这是以前没有的,也只是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并没有真正用到人的身上。
这无疑让人有些望而却步,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去实验,一时间局面又陷入了僵持之中。
呆在隔离病房里的温时尔听到护士提及这件事,等晚上徐培风过来时,提出自己愿意去当第一个人。
“反正怎么样都是一个结局,试一试还有机会,你说呢?”温时尔碰了碰徐培风的手背。
徐培风没说话。
温时尔继续挠他的手背,试图去说服他,“我是个医生,我有责任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不是你的责任。”徐培风攥住她的手,目光沉沉,“我答应你,让你去试药,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的。”
“行。”
新型药已经送到哈萨克,温时尔被带到另一间病房,做完一切常规检查之后,被医生扶到了手术台上。
“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难受,如果受不了,可以叫出来,也可以喊停止。”医生很温和,“没关系的,做不到也没关系的。”
温时尔笑了笑,目光透过病房的那一扇小窗看到站在外面的徐培风,点了点头,“好。”
试药开始。
温时尔被蒙上了眼睛,黑暗的环境里,她的手突然被人攥住了,温热而熟悉的感觉。
她知道是谁。
药效渐渐起作用,温时尔的意识有些涣散。
在一片昏沉中,她想,如果这一次能够活下来,她一定要回去看望父母,去见一见老朋友。
去好好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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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哈萨克的瘟疫警报被解除,阴霾散开,往日死气沉沉的老城区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军队驻扎在老城郊外的隔离区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灰烬也被|干沙掩埋,那些无辜逝去的人,哈萨克政府也都做好了后事安排工作。
中国的无国界医生组织也准备起航返程。
温时尔大病初愈,行李都是徐培风帮着收拾的。
临走前,徐培风拿着当初的那封信找到她,两人坐在断壁残垣的废墟之中看星星。
徐培风拆开信,不长,就一句话。
“我不知道要怎么和生活中无法失去的人说再见,所以我连再见都没有说就离开了。”
温时尔不知道他看完信是什么感觉,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觉得自己抗不过去了,对于他总是遗憾,所以就写下了这句话。
徐培风把信又折好放进了口袋里,垂眸看着地上两道靠得很近的人影,“你们下一站去哪?”
“不知道呢,跟着组织走。”
他突然说,“去非洲吧。”
“为什么?”
徐培风偏头看着她,“那里有连绵的群山,每年都会有的动物大迁徙,还有广袤无垠的大草原。”
温时尔笑了笑,“这些我都看过了。”
徐培风依旧看着她,嘴角噙着的笑意愈来愈深,声音像是被夏日的晚风笼罩,温温柔柔。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