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闻借的车间原先是生产火车头的,举架高,空间大,室内和室外一个温度,大人们还有些细节没研究明白,不急着走,连陈星耀也被老厂长的研究热情感染,上前跟着一起讨论。
听小宝库冻得直跺脚,老厂长从图纸上抬起头,对小孩说:“等着哈,大爷去拿点木头,给你把炉子生起来,烤烤火就不冷了,我包里还有地瓜,一会扔炉子里两个,大冷天吃烤地瓜最带劲。”
他原先在车间角落放了一堆厂子里拆下来的旧门窗框,已经烧没了,屋外还有,老头要去外面取柴火,甄珍没啥事也跟着往外走,“闻厂长,我帮你拿。”
闻厂长借的这个生产火车头的车间临着厂区的西墙,从车间大门出来左转就能望见高高的红砖墙,柴火就堆在墙根。
北车在省城的几个车辆厂里效益最好,不属于清算企业,这个老厂房跟共和国同龄,过于陈旧,改建得不偿失,在城西建了个新厂,去年已经整体搬迁过去。老厂区地块的处理跟政府扯了老长时间皮,暂时还没有被列进土地出让名单,地上建筑物也都没有拆除,空空旷旷的厂区便宜了老闻,成了他的研究基地。
拆下来的旧木头贴墙放着,旧木头堆再远一点,从车间里扔出来的擦机布、工作服、旧椅子等杂物堆成好大一个垃圾堆。
十二月下旬那场雨夹雪过后,省城再没下雪,裸露的垃圾堆上的杂物因为背阴,表面覆盖了一层冰霜。当甄珍看见垃圾堆上层伸出来的一只青白反光的手时,还以为里面摞着一个塑料模特。
取了柴火,往回走时,又望了垃圾堆一眼,不确定地问老闻,“闻厂长,你看那是不是个假手?”
老闻年纪大了,瞅近处的东西要戴老花镜,看远一点的东西,眼睛还很好使,作为塑料厂的厂长,跟塑料打了一辈子交道,一眼看出了异样。
吓了一大跳,怀里抱着的柴火掉地上砸了脚都没感觉到疼,老闻拉着甄珍立即往回跑,“赶紧去找小陈。”
甄珍已经反应过来,生在民国那样的乱世,尤其日军进城后,见证过太多死亡,如今太平盛世,这是她来到后世亲眼看到的第一起死亡事件,所以刚开始没认出来。
陈星耀听到消息,让大家先别慌,在车间里待着,不要到处走动破坏现场,出去确认过后,立即给在局里加班的老李拨了个电话,随后通知队友。
北车厂在城西,省城道路横平竖直,通行便利,老李的队伍赶过来只用了十五分钟。
覆盖尸体的杂物被装袋封存,死者露出了真颜,虽然面部有些变形失真,陈星耀和随后赶到的路全、肖锋等人一眼就认出来,是周婷。
甄珍、杏花巷邻居们还有老闻,以及帮老闻一起研究车的人都被带回公安局问话。
大家有些懵,大冷天跑出来给老闻加油,怎么还碰上这种事了?
甄珍和邻居们还好一些,他们今天都是第一次去北车的老厂区,但闻厂长还有大渔那几个帮老厂长研究车的食客就不一样了,老厂长几乎天天去车间报道,那几个人这段时间也来过几次。
老厂长进了询问室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我不会成嫌疑人了吧?”
大家依次被单独叫进去问话,跟老厂长对谈的是路队长,“尸体刚刚被发现,说嫌疑人还有些早,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西墙附近活动,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闻厂长到底当了多年国营厂子的厂长,很快镇定下来,凝神回忆,“天太冷,我一进到车间就把炉子生起来,待在屋子里面很少出去,柴火我也一次性搬了很多,上一回去搬柴火还是在二十天前。
那处垃圾在那堆了好长时间,平时也没有人去动它,我眼神还不错,我敢肯定,我上回拿柴火的时候,来来回回搬了快一个小时,那堆垃圾可没有什么手露出来。那地方背阴背风,也不可能是尸体在里面埋了很长时间,被风吹开才露出来。”
老李在现场时也告诉过路全,垃圾堆不是周婷死亡的第一现场,她是死后被抛尸在这里的,具体死亡时间还要进一步尸检才能确认,虽然温度低,但从尸体的腐烂程度看,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天之前。跟闻厂长所说相吻合。
甄珍几个被问完话就被放行回家了,宝库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跟着去了趟公安局大楼,看到好多大盖帽,长了老多见识,这一上午过得很开心。
大人们则有些惊魂未定。出来得早,折腾一大顿,还没到中午,大家凑到一起,讨论起这件案子。
都不相信是老厂长干的,“闻厂长结婚早,大孙子都上大学了,干吗去害一个跟自己孙子一般大的姑娘,再说你看看他现在的状态,陷进他的造车梦里,都快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了,绝对干不出杀人的事。”老刘最了解老闻。
当然大家也不相信是常来甄珍店里吃饭的那几个人干的,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啥样人都清楚。
“到底是谁干的呢?”朴婶喃喃出声。
老李放下手头的其他工作,优先处理周婷这件案子,到中午时,已经找出死因,周婷是被勒死的,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女大学生死前并没有受到身体侵犯。
技术手段有限,死亡时间没法精确到具体哪一天,但不会晚于她失踪后的第三天。尸体表面被清理过了,凶手很狡猾,垃圾堆杂物太多,给他们收集痕迹证据增加了难度。
从致死手段分析,王木楠和周婷的死像是一个人所为。
路全斜靠档案柜,跟陈星耀分析案情,“从抛尸方式看,王木楠是经凶手特意设计过,用自缢的方式掩盖了他杀的事实,而周婷……”路全拧紧眉头,“北车老厂区都空了,除了两个看大门的和闻博,很少有人在里面走动,厂子又大,进去个人确实很难发现,还有那个垃圾堆,从抛尸地点看,是他精心选择的,但又比处理王木楠的尸体随意。从这一点看又不像是一个人所为。”
在西墙附近搜寻证据的肖锋和郑飞也回来了,不下雪,地又冻得硬实,地面并没有留下车辙和脚印,他们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陈星耀转了转手上的打火机,开口道:“先撇开相似性,我们重点关注周婷这件案子,有人看着,凶手从大门进入的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先开车到厂门外,从外墙翻进厂里,再选择抛尸地点,周围有住户,车的目标大,我们先找找目击者。”
“我还是希望老李能提取到有用的痕迹证据。”肖锋做了个祈祷的手势。
小陈又忙碌起来。
甄珍也忙得脚不沾地,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除了要筹备火锅店,鱼丸厂又上马了鱼豆腐和鱼饼,年底赶货赶得急,又扩招了二十名工人加班生产,加班待遇好,有奖金拿,工人们都愿意加班。
年尾事情实在太多,年货生意就不做其他肉类,只做鱼制品,去年的客户都没有失去,尤其臧厂长的发动机厂,年底的订单比端午还大,直接定了二十万的货给员工发春节福利。
王健做销售比甄珍和王进更专业和高效,年货的福利订单他一人就拉了五十万,有些客户已经发展到外市了。
出货出得多,鱼肉的来源是个大问题,海鱼暂时够了,但做鱼饼和鱼豆腐的淡水鱼还有缺口,鸭绿江的冬捕鱼早就有了客户,辽省临海,内河没有北面两个省份多,长期积累的好人缘发挥了作用。
市场小街批发桔梗的小老板的大姑的表侄女家是吉省的,靠近内蒙,当地有几个大湖,不比丰湖小,冬捕鱼正愁找不到市场,表侄女婿是当地的副镇长,甄珍跟他在电话里口头下了订单,由王进亲自跑了一趟。
大湖的花鲢品质一流,王进做生意实在,不压价,双方很快签了订购合同,辽省和加格达奇之间的铁路线在小镇有停靠站。还没到春运的高峰期,铁路线路不忙,运了两车皮冻鱼回来。节前生产所需的鱼肉缺口终于解决了。
王进乐得合不拢嘴,这两天盘账的结果让他做梦都笑醒,跟甄珍卖了个关子:“我们这个小厂子从十一开业到现在,你猜创造了多少产值?”
这个都是有数的,街上的丸子铺营业额越来越好,鞠华霜又发展了二十家,光丸子铺一个月卖的货就有一百多万的流水,再加上批发的,最近王健大哥已经把批发的范围扩展到省城周边七个城市,还有年货的订单,“六百多万吧?”甄珍猜。
王进兴奋点头,“六百八十万,这才过了几个月,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产量。”
“还是那句话,现在遍地都是机会,拿鱼丸厂来说,除了那个叫胡海的假冒咱们,跟咱们生产品类相似的企业,我只在连市发现了两家,他们没有咱们的机器先进,产量肯定没有咱们高。”
王进从包里掏出十万块现金,今天是给甄珍送分红的,三个人的合伙企业,什么时候分红可以商量着来,六百多万的产值,刨除生产成本、折旧、还有税,利润肯定不止这么点,甄珍因为开火锅店要用钱,先支取一部分,剩下的等三月份再分。
甄珍把钱收起来,对王进说:“我们能发展到现在,王健大哥功不可没,答应给人家的销售提成你得算好了,咱一分也不能少了人家。”
王进点头,“咱们干不出那种为富不仁的事,放心,连工人的奖金我都要再往上提一提。”
遍地黄金的时代,钱存在银行不合算,钱生钱手里的雪球才会越滚越大,甄珍用分红投资火锅店,王进则想用分红买几个铺子,以后几年随着房地产行情持续看涨,王进的铺子越买越多,甄珍从此有了个房爷合伙人,当然这是后话。
节气又走到了三九,三九四九冰上走,广义给宝库表演了个实验,拿一壶烧开的滚烫开水往空中泼,一冷一热对比强烈,开水在空中瞬间结冰,冰珠噗噗碎裂,堪称奇观。
宝库张着小嘴,半天才回过神,抓着广义哥哥的袖子问,“我能冻裂吗?”
广义好笑地看了眼寒冬里依然把自己装扮成毒蘑菇的宝库,小孩今天穿了一件他妈托亲戚从韩国带回来的荧光绿色羽绒服,下身是橙红色平绒裤子,配了一双蓝色高帮小靴子,头上还有一顶艳粉的兔子帽子。
“你有热血,不会冻裂。”广义笑着告诉小孩。
自认为有热血的宝库小朋友周末醒得早,要跟着姐姐一起赶早市,没下雪滑不了爬犁,小孩被姐姐牵在手里低头往前走。
早晨五点半,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隐去,路灯也亮着,街上静悄悄。
宝库个子矮,视野跟姐姐不一样,发现有个路灯照不到的井盖里面有光透出来,抬头问姐姐,“是有小矮人住在下面吗?”
甄珍顺着宝库小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回答弟弟,“没有小矮人住在里面,有些井盖下面埋着电线,可能检查线路的叔叔忘记关灯了……”
没等甄珍说完,从井盖里钻出一个人,花白的头发在阴影处很显眼,紧接着在他身后又爬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看样子像是祖孙俩,这绝对不是大清早来检查电力线路的工人。
祖孙俩跟甄珍姐弟面对面,隔着三米的距离,橘黄的路灯照亮了老人脸上如刀刻般的纹路和十岁男孩脸上羞窘的神情。
这里离杏花巷不远,甄珍冷不丁想到,井盖下不是电缆线,而是大渔隔壁供暖公司给供暖管线留的检修口。
供暖管线散热,井下肯定很温暖,这样的天气如果住在地面,睡不到半夜就要冻死了,为什么不回家住?答案显而易见,要不没房子,要不没交取暖费。
甄珍点了下头,宝库扯开挡脸的围脖,礼貌的招呼,“爷爷,早上好,哥哥,早上好。”
老头笑了笑,“小朋友你也早上好。”
姐弟两个继续上路,没想到那祖孙也跟他们同路,过了铁路下沉桥洞,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是早市,想必他们也去赶早市。
进了早市入口,见祖孙俩往批发苹果的区域走。
早市有大马哈鱼卖,甄珍今天专门来买鱼,买了十条大鱼,用编织袋装好,绑在拖过来的单轱辘小车上。
宝库的热血没支撑完全场,跟姐姐喊冷。甄珍买了两碗三鲜馄饨,两人坐在摊位上吃完,热汤化作热量,“我又有热血了,一点都不冷。”宝库咧开小油嘴,挥了挥小拳头。
天亮了,早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又到了一年一度储备年货的季节。
北行早市太大,摊子跟迷宫一样,甄珍和宝库吃完馄饨出来,不知道怎么走到了卖苹果的区域。宝库个子矮看不到,甄珍远远地见老头带着小孙子正在一处批发国光苹果的摊位后面捡烂果,看样子在给摊主打零工。
隔了两天,祖孙俩竟然来大渔吃饭,老头也认出甄珍,“原来这家店是你开的,都说你家鱼好吃,给我俩来两份炖鱼。”
小孩看到她立即羞红了脸,甄珍给上了两份鱼。爷爷先吃完,起身去了趟厕所。
小男孩抬起头跟甄珍强调,“我们有家,不是盲流。”
这么大的孩子有了自尊心,被甄珍和宝库发现睡地下井,够他羞窘一整天。老头从厕所出来,看孙子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
对甄珍笑了笑,解释道:“交暖气费的时候正好没凑够钱,等凑够了钱,都已经供暖这么久了,我觉得不上算,有那钱还不如给我家刚子买鱼吃,没想到我家楼上那家也没交钱,他家水管冻爆了,水顺着顶棚漏到我家,这两天家里没法住人,我夏天给供暖公司干过活,知道那处井口重新抹过水泥,里面很宽敞。先对付住两天,等邻居家水管修好了,我们再搬回去。”
甄珍心里叹息一声,不知道这个冬天有多少家没交上取暖费。
从祖孙俩的穿着能看出,两人极力在维持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即便沦落到住井下,两人也穿得干干净净。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别人的帮助,甄珍想少收他们饭钱,被老头拒绝,“能自食其力,就不占人便宜,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该多少给你多少,大爷不爱欠人情。”
甄珍没坚持,笑着说,“大爷,冬天总会过去。”
老头笑着接口道,“春天总会来。”
……
法医老李在发现死者的垃圾堆上收集来的一根桌子腿上发现了少量血迹,提取后拿去做dna分析,再在系统档案里比对。因为计算机技术的进步,局里建立了刑事档案数据库,涵盖的范围很广,正在一点点完善。
系统运行很慢,不会那么快出现比对结果,老李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先忙别的去了,等忙完去计算机室找分析员,黑色背景的电脑屏幕上出现的比对结果让老法医惊叫出声。
立即奔出去,爬上六楼,失态般地大喊,“小陈,杀人凶手出现了。”
在办公室的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杀人凶手?他们天天都在找杀人凶手。
不等陈星耀站起身,老李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北车厂垃圾堆上提取的血液样本跟当年从你姐姐身上提取的血液样本,dna匹配度很高,检验技术不完善,我还要做进一步分析,但凭我多年的经验,小陈……应该是同一个人。”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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