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钟已经形成,即便昨晚包饺子加上守夜,熬了大半宿,甄珍还是像往常一样,清晨五点半准时睁开眼。没急着起床,东北的年一过就是半个月,直到元宵节过完,这年才算正式结束。今天初一,各家各户都开始走亲戚,店里依然不会有多少顾客上门。
她和宝库还真没什么要走的亲戚,原主舅舅和姨妈远在数千公里之外,年前她已经给寄了年货过去。至于甄大姑,她又不是受虐狂,大过年的吃饱了撑的送上门找气受。本来想起床了,甄珍又安生地躺回去。
窗帘外的天色因为雪光反射要比不下雪时更亮一些,一左一右传来小孩和小猫熟睡的呼吸声,小猫团成一团贴在她颈侧,凉凉的鼻头紧贴着她颈上的皮肤,小孩睡觉不老实,转体一百八十度,头朝下脚朝上,小脚差点踢上她的脸。
抬手捏捏小猫爪子上的肉垫和小孩藕节一样的小腿,甄珍心里满足,新年的第一天有猫和小孩肥嘟嘟的肉肉可捏,未来一年的辛苦值了。
偷得浮生一刻钟闲,劳碌命的小甄老板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坐起身伸了个懒腰,下床先把给宝库准备的新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在床头,等会小孩醒了好给他换上。她自己也穿上用购物券换的新毛衣,淡粉色的毛衣上面有淡蓝色机器猫图案,过年虽然长大了一岁,但童心不能丢。
下到楼下,甄珍习惯性先开锁查看咕嘟半夜的杰作,欸?新年新气象,咕嘟竟然变出两种水生生物,除了三只吸附在水箱壁上的鲍鱼之外,水里还有三只张牙舞爪的大雪蟹。
难道小家伙又升级了?还是过新年给自己加餐了?
水里的雪蟹甄珍在海鲜市场见过,这是一种灰眼雪蟹,在东北北部的朝鲜海域和俄罗斯远东海域有分布,本地卖蟹子的都叫它朝鲜长腿蟹。长腿蟹体型大,蟹肉鲜美,这下又有口福了,新年果然有好运气。
螃蟹可以等等再料理。甄珍早起是为做另一种食物,糕饼。
过年吗,怎么会少了饽饽呢?不走亲戚,总得做点好吃的点心招待邻居、朋友和相熟的顾客。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平人,甄珍对京式糕点如数家珍。
老北平饽饽铺最早可以追溯到元朝,元朝刚定都的时候没来得及设立御膳房,宫廷从民间订购牛油饽饽祭祖,牛油膻味浓,饽饽有着属于草原的粗粝风格,明朝迁都后,京式点心吸收了江南点心的精致,种类繁多,形成以头行、破皮、酥皮区分的大八件和中、小八件。满清入关,满洲的特色点心也加入京式点心的大家庭。
回到满清祖地,甄珍除了做椒盐银锭饼,枣泥状元饼,红豆双喜饼之外,还想做几样满洲点心,萨其马、勒特条、小炸食。
不准备做太多,馅料是昨天吃完年饭后准备的,先做模子货,八大件点心。
做八大件点心最好用陈年猪油和面,越是十年往上的陈年猪油,烘烤出来的点心味道越香还没有猪油腥。陈年猪油甄珍没有,熬制猪油时特意加了去腥的调味料,馅料也做得精细,椒盐饼的干料经过炒制再调配,枣泥和红豆沙碾得细腻,调和时还加了牛奶。
甄珍动作娴熟地给饼皮添加馅料,放入模具塑形,最后还找来一枚甄字小章,扣在饼皮上。
转炉底下放少量的炭火,坐上特制的小烤锅之后,烤锅上再放少量的炭火,两层炭火不易过多过旺,用微火焖出来的糕饼,外皮才会更加酥松。
糕点慢慢烤着,甄珍打开屋门,雪已经停了,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白雪上,反射出金子般的光芒。
地上的雪没有上回下得厚,刘叔一家,还有昨晚在派出所值班的老冯已经出来扫雪了,互道一声新年好,甄珍回家取来方头铁锹,加入扫雪的队伍。估摸着时间,隔一会回家一趟,取出烤好的点心,再放入新的饼胚。
等把杏花巷街面的雪打扫完,八大件点心已经烤好一部分。三种点心甄珍每样取了一些,送给刘叔一家和老冯尝尝。
九十年代,人们才脱离匮乏没多久,无论老少都喜欢老式点心,省城就有家著名的秋林食品店,卖的长远糕、缸炉等老式糕点很受欢迎。
老冯露出财迷眼神,“大年初一吃了这个银锭子一样的饼,我今年是不是能发大财?”赶紧捡一个吃了,新出炉的点心外皮酥松,馅料咸香,扫雪消耗体力,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块银锭椒盐饼下肚,饱满实在又美味。
“我一定能发财。”老冯吃美了,“甄珍,不跟你客气,这几块我拿走了,回去给老婆、孩子尝尝去。”
老冯忙着回去交班,刘叔一家分吃甄珍的糕饼,给红枫一块枣泥状元饼,下学期考试还要考第一,两口子和闺女吃双喜饼,讨个好彩头,明天家里要喜事多多。
正说着话,甄珍听到身后二楼的玻璃被拍响,回头一看,宝库胖脸贴在二楼的窗玻璃上,挤成大圆饼了都。
过年兴奋,小孩竟然提前醒了,甄珍赶紧跑回家。
“姐姐,过年好。”宝库昨晚没等到交子时刻就睡着了,这句憋了一晚上的过年好,终于说了出来。
见小孩团团手,咕嘟也直起身子,拱拱毛爪,做了个恭喜发财的动作。
甄珍笑着回:“宝库和咕嘟也过年好。”
问完好,换上新衣服,宝库淡黄的平绒布小夹克,配同色平绒布裤子,里搭小鸭子图案的黄毛衣,一身黄澄澄,扯蛋小英雄必须跟蛋黄一个色。
连小猫也有一个淡黄色小领结。
昨天吃了太多肉,初一一早吃点清淡的,跟椒盐饼一锅出的焖炉火烧配八宝酱菜,吃一个火烧,再吃一块枣泥饼,宝库就饱了。伸出食指,把掉到桌子上的饼渣也捻起来吃掉,对早餐很满意,“宝库爱吃渣渣饼。”
小孩子爱给认识的一切命名。
甄珍笑着招呼弟弟跟她一起去厨房,“跟姐姐做好玩的去。”
“哦哦。”一听有好玩的,宝库立即从餐厅的榆木椅上出溜下来。
被重新安置在高脚椅子上的小孩,跟姐姐学做满族祭堂子的小炸食,这是一道纯手工捏出来的高级甜点,奶油和面,工序复杂,油炸前要先把手里的面皮捏成拇指大小的各种器物。
甄珍捏一样,宝库认一样。把小巧玲珑的面食用两根手指捏住,小孩又差点瞅对眼,“这是腰鼓。”
“不是朝鲜族的腰鼓,这是我们满族先祖祭祀常用的一种花鼓。”
“这个是馒头。”
“对,是馒头。再看这个,是螺壳,是不是跟咱家柜子上的大海螺一个样?这个呢,叫排叉。这些面食是我们满族人以前祭堂子时用到的食物,每一个都代表不同的意义。
“祭堂子是什么?”
“祭堂子就像姐姐给灶神上香、添米饭一样,是供奉祖先的意思,……”
不忘先祖,不失良善。大年初一,在暖融融,充满奶香味的厨房里,宝库通过祭祀食物,懵懵懂懂地了解了他是从哪里来的。
等把所有的点心做好,大半个上午也要过去了,家里迎来了第一个上门拜年的人,陈警官。
宝库举着根筷子般粗细的勒特条跑出来迎接他,“黑猫警长叔叔过年好,我请你吃筷子饼干。”
陈星耀知识面广,一眼认出宝库举的筷子饼干是勒特条,只稍稍惊讶了下,很快明了,会唱家神调的姑娘,怎么会不知道勒特条呢?
就着宝库的小手咬了一口,嗯,瓷实,果然是先人打猎的必备食物。
甄珍端着点心匣子从后厨出来,见陈警官身上崭新的棕色羊皮夹克,很是低调奢华,促狭开口:“我就不祝你发财了,祝你万事如意。”
陈星耀看着并排站在一起的甄家姐弟,机器猫和小白鸭,笑了笑,“一屋子奶香味,过年把家过成幼儿园了?”
甄珍见陈星耀不仅人来了,还拿了一大堆价值不菲的礼物,不说别的,那块卷起来的花胶起码有四十年了,如果她没认错,应该是鱼胶之王黄唇鱼的鱼胶。
在识货的吃客眼中,黄唇鱼的鱼胶可是无价之宝,是可遇不可求的食材。怎么送她这了?“礼轻情意重,其他我就不说了,鱼胶你拿回去。”甄珍道。
“过年送礼,怎么还兴拿回去的?你尽管收着,我三叔水利厅跟海事局是关系单位,能买到花胶的机会很多,现在这东西不显,价格没那么贵。送你花胶也不白送,是来换熏鲅鱼吃的,你送我的被我们全家一顿吃没了,他们都没吃够。”陈星耀不好意思道。
她可是送了八斤啊,一顿全吃了,陈家人的胃口可真好。“我还剩十斤,等着,我给你拿去。”甄珍心里好笑。
“还要换样东西,”陈星耀抱起宝库,“家里人让我把宝库带回去玩半天。”
甄珍脚步微顿,“大过年的,不太合适吧?”虽然跟陈星耀和陈大爷关系不错,但宝库跟他们不沾亲带故,过年上门不太好。
“哪来那么多规矩,我爸昨天提到宝库,我们家人好奇心重,都想见见孩子,要不是不想让你大年初一开火受累,他们全都要奔这来了。”
“……你家人好奇心是挺重的。”甄珍无语。八壹中文網
他都这么说了,甄珍问弟弟,“宝库想去陈大爷家玩吗?”
小孩一听有陈大爷,立即点头,“嗯嗯嗯,宝库想陈大爷了。”
这才几天没见就想了,你俩不会是前世失散的祖孙吧?甄珍给弟弟拿来棉袄和帽子,嘱咐道:“去了要问好,想回来就跟陈大爷说,别人给压腰钱咱不能要。”
小孩乖巧地点头,“不要。”
上门得带礼,甄珍收拾了熏鲅鱼,还给装了两匣子点心,宝库格外要求,把姐姐昨天多画的那张财神画拿过去送给陈大爷。
这才多大点,竟然学会派送形象海报了,甄珍虽然心里好笑,还是应小孩的要求把画卷起来拿红绳绑了,交到他手里。
“放心,没多远,街上没人,我给他系上安全带,最低速开回去,他要是想回来,我立即把人送回来。”陈星耀提着点心,抱着宝库出门。
甄珍嘱咐完小孩,没忘了叮嘱大人,“玩玩可以,别给红包。”陈家人出手大方,人家孩子不登门,她还不回去,还不如不收。
陈星耀只笑笑,啥也没说。
小孩走了之后,甄珍也没闲着,又蒸了好多鱼糕,挤了好多鱼丸,皇寺门前有庙会,甄珍请宋所长帮忙打了声招呼,租了个摊位,准备初三去庙会圈钱。
天黑之前,宝库被送了回来,陈星耀忙着去单位值班,没有停留。出了趟门的宝库兴奋地跟姐姐比比划划,说起陈家的种种。
“有思密达大爷,大妈,还有婶婶和叔叔,哥哥和姐姐,我吃巧克力啦。”说完小手灵活的拉开夹克衣兜的拉链,掏出一卷百元大钞,“给!”
数了一下足有八百块,甄珍问弟弟,“不是不让你要红包吗?”
“打麻将,赢的。”宝库大眼睛弯弯,“我厉害,会赢钱。”
甄珍:看把你给能的,刚刚四岁就会上听了。
钱确实是宝库赢的,时间回到几个小时之前。
陈家人初一吃完早饭,老三陈彪招呼老二媳妇,“干不?”
“必须干。”
其他人立即行动起来,搬桌子,找麻将牌,一分钟不到已经把麻将摊支巴开。
四人麻将局,老陈是铁定要上的,另一个名额在内部展开激烈竞争,已经开始剪刀石头布定输赢了。
之所以如此踊跃,是因为这是一年一度的“老陈扶贫时间。”
老陈这人除了爱看韩剧、港片,另一爱好就是打麻将,平时没时间,过年的麻将局逢赌必上,牌技还贼烂,手臭、炸胡、漏牌一条龙。
老陈见全家视他如冤大头,立即想起他的圈钱搭档了,好几天没见,还怪想的。叫来儿子,“你去杏花巷串个门,如果他们不出去拜年,把宝库接咱家玩一天呗?”
其他人也跟着撺掇,老陈挂在嘴边的小孩他们也好奇,都想看看真人。
陈星耀没反对,半个小时不到就把孩子给带回来了。
小孩跟大黄鸭梨似的圆圆滚滚进了门,在大渔见惯了陌生人,陈家人多他也不认生,小炮仗一样冲进老陈怀里,“思密达大爷,我可想你了。”
老陈笑出一脸大褶子,“陈大爷也可想可想你了。”
从陈大爷怀里挣扎出来,小孩想起还没拜年,团团肉手原地转了一圈,每个人都没落下,“过年好,恭喜发财。”
全家人都被小胖孩的可爱征服,连陈星耀常年肃着脸的母亲,脸色都缓和了。
“哎妈呀,怪不得大哥说生个宝库这样的小孩,瞅瞅人家这小模样长的,我要是有这么个孙子,做梦都能笑醒。”陈星耀二婶瞪了大儿子一眼,“去给我找个阿拉斯加的,人家都说混得越远越聪明。”
陈星辰吊儿郎当,“怪不得你总说我笨,你俩一个三马路一个五马路,原来是我混得不行。”
他娘俩斗嘴,陈家老二鼻子灵,点心盒子散发的奶香被他捕捉到了,“现烤的吧?买现成的可没这个味。”
打开匣子拿了块萨其马吃了一口,“酥松,奶味足,比南方人做的好吃多了,这才是正宗的老味道。哪来的,星耀?”
“宝库姐姐做的。”
“怪不得小孩长得好,原来是吃得好。”
两匣子饼干,不一会功夫被陈家人吃了个精光。
李淑珍是满族人,吃了个花鼓形状的小炸食目露怀念,去世的父亲肯定会喜欢这种传统食物,指着勒特条,抬头问儿子,“搁几十年前,这个东西知道的人也不多,宝库家是满族的?”
“嗯,他姐姐饭做得好。”陈星耀解释道。
想起丈夫说起的那个厨艺有古风的高人,李淑珍没再说什么,想着哪天有时间,也去尝尝这姑娘的手艺。
吃饱了糕点,血战到底。
老陈搂着宝库跟他做一张凳子,对怀里的小人儿豪气道:“给陈大爷摸牌,赢了都给你。”
其他三人心里好笑,赢?大哥你大白天说梦话呢。
牌桌上其他三人,老三陈彪,顶头上司是个麻将迷,陪领导玩麻将,陪出高水平,自称麻坛不倒翁。
老二媳妇,老公主业开公司,她主业垒长城,打遍三马路无敌手。
猜拳猜赢了的老三家上大学的大儿子星熠,科技大学数学的,等了一个寒假,就等过年赢大爷的钱好攒台电脑。
周围群狼环绕,没麻将桌高的宝库一脸天真无邪。
第一把老陈坐庄,只打了三圈牌,宝库张着小手摸了个一饼,“思密达大爷,我摸了个大饼。”老陈仰天长笑,“胡了,胡边,自摸。”
第二把老陈还坐庄,这把打得久,四家全上听,宝库小手一摸,摸了张他最喜欢的牌,“给,小鸟。”
老陈推牌,“清一色,胡啦。”
连坐四庄,其他三人脸都绿了。
把陈星耀都吸引过来,站后面看老陈打牌,他爸打牌还是一如既往不过脑子,好好的对牌都被他拆了,宝库也绝,老陈打错的牌,他都能给摸回来,这小手果然是圈钱的手。
打了七圈,数学系高材生财力不够了,找他大堂哥星辰上,七把牌老陈胡了六把。
赶上这把大家又同时上听,陈二婶一条龙,陈三叔清一色,陈星辰夹当,都胡八条,三人眼露热切,偏不信那个邪,总该我胡把大的吧。
“来,宝库,给大爷摸。”
宝库站起身,扯着胳膊摸了对面一张牌,小胖手牌没握住,哐当掉在桌子上,小手点了点,开始数,“一二三四……”
陈二婶眼露笑意,陈三叔摸了摸下巴,陈星辰勾了勾唇角。
宝库:“八根油条。”
老陈:“哎呀,又胡了。”
“不玩了,从今天开始戒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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