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越听越心惊。
蒯彻摇头叹息着走了。
季姜走进密室,齐王正呆呆坐着出神。
季姜道:“大王。”齐王“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朝她看。
季姜心里忧虑,走到齐王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好久,齐王才像是突然发现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么事吗?”
季姜道:“大王,蒯先生的话,你考虑好了吗?”
齐王笑笑,道:“哦,那个啊,小事。这两天我有别的事要考虑,等我忙完了再说。”说完,又两眼望着前上方,出起神来。
季姜看着齐王,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又烦闷又难过,只得站起来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齐王一点也没发觉她的离去。
季姜坐在花园的池塘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唯一略有可取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又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忧郁。
池边的垂柳、丘山都在水中有着美丽的倒影,唯有自己的倒影那么丑。唉!
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国王,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丑丫头呢?可她却在意他呵……齐王啊,齐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她叹了口气,想起身离去。突然,她全身一震,两眼死死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对面的小山倒映在水中,山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头带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齐王——可刚才她明明看到齐王正坐在他的密室里苦思冥想;另一个,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她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对面山上,齐王就站在那里,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头。那女孩又黑,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那个女孩,简直就是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那个“齐王”开始说话了,晴空丽日,周围静谧无声,所以她听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姜心里在大喊,身体在发抖。李代桃僵!
偷天换日!“我明白了。”那一个“自己”点点头说道。
天哪,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季姜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她恍惚看见有光芒一闪。
醒来时,齐王坐在她床边。“好点了吗?”
齐王关心地问道,“好点了,我扶你起来喝药。太医说你惊吓过度,开了药,已经熬好了。”
季姜点点头,勉强坐起来,齐王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又端过药来,亲自用汤匙喂她。
季姜一边喝,一边牙齿不停地打架,磕得汤匙不停地抖动,里面的药汁都溅到齐王崭新的锦袍上了。喂完药,齐王放下药碗,拿丝巾为季姜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锦袍,道:“到底怎么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边,把我吓了一大跳。”
季姜怔怔地靠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我看见了……看见了……”忽然扑到齐王身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齐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别怕,别怕,慢慢说。我是齐王,没有咱们对付不了的事。”
季姜哭道:“不是的,不是的,这次连你也对付不了的。他们……他们有了跟追风一模一样的马,有了……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还有……还有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过你,就……就用这阴险的法子……他们知道别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会怀疑你的真假,只有……只有我跟你没上没下……只有追风不认衣冠只认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们把我们全都暗中替换了,谁也没法发现。我们死了都不会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们怎么办啊?”
齐王听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季姜,我明白了。别哭,没事,真的没事,相信我。”
季姜泪眼蒙眬地看着齐王,道:“大王……”齐王道:“好了,你睡吧,不会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睡吧!”说着拉过被子给季姜盖上。
季姜却向里一缩,泪水未干的眼里露出戒惧的神色。
齐王一怔,随即笑道:“你怀疑我是假的?我还要怀疑你呢!蒯彻给我看相的事我只对你说过,他说我‘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还有呢?”
季姜心里松弛下来,道:“‘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齐王轻轻拍拍她的脸蛋,道:“小丫头,记性倒不错,好啦,乖乖睡一觉,别胡思乱想了。”
说是别胡思乱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乱七八糟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渐渐睡着,又净是做噩梦。一会儿梦见成千上万匹一模一样的追风马挤在马厮里,自己拼命要找出真的,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会儿梦见齐王微笑着看着自己,然后慢慢从头顶撕下整张脸皮,里面是一张青惨惨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脸;一会儿梦见王宫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墟,只有几只野鸡在其中漫步觅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单、又恐惧……
五月,那个神情冷漠、面容瘦削的黑衣人又来了。
自从被蒯彻提醒,季姜就对这黑衣人满心反感。可齐王依然待他很客气,季姜只能憋着气看着。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他,他似乎对你发生了兴趣,很愿意见你一面。”
齐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什么时候?今天能去吗?”
黑衣人道:“可以,不过今天我们未必到得了,顶多能到海边吧。”齐王道:“海边?”
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个岛屿上。”齐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带一个‘海’字。那我们该先到哪里?”
黑衣人道:“芝罘。”
季姜越听越疑心。
当齐王出来吩咐人备好马车时,季姜跟过来,悄悄地道:“大王,你别去。”
齐王道:“为什么?”
季姜道:“我看这个沧海客有问题。”
“哦?”齐王回过头来,“有什么问题?”
季姜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
齐王道:“邪路?”季姜道:“秦始皇出海寻仙,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嗯——”齐王若有所思。
季姜道:“大王,秦始皇东巡,到过最多的山,就是芝罘山,那上面还有秦始皇立下的两块颂德碑,我们齐国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还有派徐巿、卢生、侯生他们出海求药,也多是从这里出发的。大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别去了,好不好?”
齐王摸摸季姜的头发,又轻轻拍拍季姜的脸蛋,笑道:“别担心,我不是秦始皇。”
齐王走了,说好三五天才能回来。哪知第二天,碰巧蒯彻就来找他了。季姜吞吞吐吐地把齐王随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说了,蒯彻仰天长叹一声,道:
“天意!天意!大王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季姜,等大王回来后,你跟他说,我不能再侍奉他了,让他好自为之吧!”
季姜拖住蒯彻的袖子,焦急地道:“蒯先生,蒯先生,你不要走,再试试吧!你口才那么好,如果连你都不能劝回大王的心意,还有谁能啊!&"
蒯彻摇摇头,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这一步,都无法挽救了。”
季姜哭着跪下道:“蒯先生,你再试一次吧!你再试一次吧!”
蒯彻看着季姜,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大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可他却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给我拿支竹简来吧,我留几句话给大王。”
季姜抽泣着拿来竹简,看着蒯彻写完,交到她手里。蒯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来。
季姜心中生出一丝希望,道:“蒯先生……”
蒯彻道:“季姜,请你顺便转告大王,以前我跟他说过的面相背相的话,并不完全是游说的借词。我确实学过一点相术,大王五岳丰隆,但眉卓如刀,是大贵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请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辅佐的明主,可惜……”
齐王终于回来了,一脸的疲惫,什么话也不肯多说,一进内殿,就往榻上一躺,呆呆地仰面看着屋顶。
季姜道:“大王,蒯先生他……他走了。”
齐王道:“哦,是吗?”眼睛还看着屋顶。
季姜道:“他给你留下了这个。”说完将竹简递给齐王。
齐王接过,眼睛一扫,往旁边一丢,道:“咳!这个蒯彻,当我在干什么啊!”又仰着脸出神起来。
季姜拿起竹简,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足下将安所归乎?将以丹药御藏弓烹狗之祸乎?唯足下三思之。”又看看齐王,道:“大王,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然后就把蒯彻关于面相的话说了一遍。
齐王“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许久,齐王忽道:“季姜,我记得你说你读过《春秋》?”
季姜一愣,道:“是啊。”
齐王道:“那你读过《尚书》吗?”
季姜道:“读过。差不多上古典籍只要能流传到今天的我都读过。”
齐王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季姜,道:“哦?谁教你的?”
季姜眼圈一红,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齐王有点慌了,忙道:“别哭,别哭,我问错什么了吗?”
季姜摇摇头,擦了擦眼泪,道:“我的学识都是父亲教的,我父亲是秦朝的博士,始皇三十五年,受侯生卢生案的牵连,在咸阳被活埋了。娘和我逃回老家胶东,在海边打鱼。后来天下大乱,日子太苦,娘改嫁了,不要我了。”
齐王眼眶有点湿润,拉过她小小的手,轻轻拍着道:“好了,苦日子过去了。那时世道不好,大家都不好过。我还差点掉脑袋呢,信不信?可现在咱们都好了不是?别哭了,我是齐王,要什么有什么,我会给你很多好东西,让你过得快快乐乐的。等你长大了,再给你找个年轻英俊又有才学的夫婿,让你这一生不再……”
季姜忽然把手抽回,板着脸别过身子坐着。齐王道:“咦,怎么啦?”
季姜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满心不舒服,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齐王看着她,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过了一会儿,轻轻抓着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过来,道:“好季姜,帮我一个忙:给我查查看,上古有没有一个叫彭铿的人。”
“彭铿?”季姜心里奇怪,一动脑筋,忘了刚才的不高兴,沉吟着道,“彭铿……
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嗯,我去给你查查。”说着站起来向外走去。
齐王道:“他可能比夏禹还要早一点。”
季姜道:“嗯,比夏禹还早,夏禹之前是尧舜……那得去查《虞书》……”忽地站住,大叫一声道,“啊!你是说他啊!”
齐王一下坐起,目光炯炯地望着季姜,道:“你知道了?”
季姜笑道:“谁不知道他啊,这么大的名声,想不知道都难!你怎么跟我说这个名字?这是他的本名啊,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
齐王催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季姜道:“他就是彭祖啊!”
齐王失声道:“彭祖?那个长生不老的彭祖?”
季姜道:“是啊,大王,你那么大声干吗?”
齐王呆呆地坐了许久,才道:“跟我说说彭祖的事。”
季姜道:“这事说来就玄啦。有人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有人说他活了八百多岁,从尧舜时一直活到商末周初。商末不是纣王在位嘛,纣王听说有这么一个异人,特地派人去向他请教长寿之道,然后他就开始胡吹啦!说什么他是个遗腹子,小时候怎么怎么苦啦;什么父死母亡,战火烽起,四处流浪啦;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死了四十九个妻子,五十四个儿子,饱经忧患,心力交瘁啦……总之把商纣王骗得晕晕乎乎,还想请他出山从政呢!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已经溜掉了。大王,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商纣王,被人家开涮成这样还不知道,难怪要亡国了。咦,大王,你问这事干什么?”
齐王道:“季姜,你再跟我说说,史书上说他到底是怎么得以长寿的?”
季姜道:“那肯定是蒙人的啦,谁能真活那么长?据史书上记载,他自己的说法是,他也没什么秘诀,只不过吃些桂芝,做些导引,注意冷暖,知足常乐罢了。这不是老生常谈吗?还有个说法更可笑,据屈原在《楚辞·天问》里说:‘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意思大概是说他做得一手好野鸡汤,奉献给天帝,天帝喝了高兴,就赐给了他长生。”
齐王道:“野鸡汤?天帝?嗯,也不尽是讹传,也许……”
季姜道:“大王,你说什么?”
齐王道:“没什么。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彭铿的曾祖父是谁?”
季姜道:“大王,这你可问巧了,史书上还正好是有记载的,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颛顼帝呀!”
齐王像是很有些意外,道:“颛顼?那……史书上有没有关于颛顼帝的记载?”
季姜道:“有当然是有啦,他是五帝之一嘛。不过说来倒是很奇怪,正史上关于他的记载是五帝之中最少的,野史中倒很多。五帝之中的黄、喾、尧、舜,都有大德盛名传世,唯独没听说颛顼有什么盛德,也不知怎么会列为五帝之一。大王,你要听正史的记载,还是听野史的?”
齐王道:“不管正史野史,你都说给我听听。”
季姜道:“正史上说,他为人静默深沉,对鬼神的祭祀很虔诚,连礼义纲纪都是按鬼神的指示制定的。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样治国居然还挺有效的,北至幽陵、南至交趾、西至流沙、东至蟠木,日月所照之处,动静大小之物,莫不前来归属。”
齐王道:“那野史呢,怎么说?”
季姜道:“那可就离奇古怪得吓人了!颛顼不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吗?据说他出生前,昌意行走于河滨,见到一条黑龙背负玄玉图而出。后来颛顼降生,恰好左手有龙纹,右手有玉图。于是黄帝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黄帝崩逝,果然传位颛顼。在他的即位仪式上,出现了许多吉祥奇异的征兆:高空的神鸟从云间降落,随着音乐起舞和鸣,海中浮现出奇异的巨鱼,也跟着音乐的节奏游动。颛顼帝甚至还向各方使臣展示了一样叫‘曳影剑’的奇物。传说那是一把有灵性的神剑,若四方有乱,此剑即会腾空而起,飞袭敌方,千里克伐,无可抵御。一演示之下,那些使者当然看得目眩心惊。回去以后,各方大大小小的邦国首领都服服帖帖地奉事中原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误。”
齐王眼睛看着前方,自语道:“不错,他是做得到的……难怪彭铿要追随他……黑龙……‘曳影剑’……‘曳影剑’……为什么叫‘曳影剑’呢?黑龙……黑龙……”忽然将目光移向季姜,道,“季姜,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季姜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有和没有都能找出一大堆理由。要说有吧,有谁能证明它真的存在呢?要说没有吧,为什么上古传说又那么言之凿凿地多次提到它呢?大王你看,你这锦袍上织的不就是夔龙吗?这种纹饰自古到现在,一直是极为尊贵的,总不会完全无缘无故吧。”
齐王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袍,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绚丽而又威严的夔龙纹,沉默了许久,摇摇头自语道:“不,不会的,他的脸明明很正常……唉,我想到哪里去了!太荒谬了。”
六月,齐王继续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矿物,同时开始自己翻阅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时常来问季姜。
季姜越来越担心,因为齐王问的东西越来越远离现实,全是些与军国大事无关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连她也回答不出来。
七月,张良再次代表汉王出使齐国。
“汉王与项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张良道,“很不顺手。现在暂时退回壁垒坚守。汉王问你,齐国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来帮他灭项羽了?”
齐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实力,道:“楚军强悍,真要彻底歼灭,我需要有绝对优势的兵力。”
张良道:“汉王打算和你,还有彭越一起发兵,共击项羽。你任元帅,三路大军都由你指挥。可以了吗?”
齐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阵法弥补,应该能击败项羽了。”
张良道:“好!只要你出兵灭了西楚,汉王说了:‘楚国自陈以东至大海,全都加封给齐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绝。’”
说着,张良将元帅虎符授交齐王。齐王拜领后,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内灭掉西楚,来,今晚咱们把盏夜谈,一醉方休!”
张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饮酒可不行。我近来正习道家导引轻身之术,不能沾荤酒。”
齐王道:“开玩笑!你是尘世中人,学什么道家方术!走走走,喝酒去。季姜,你叫人去把那几坛上好的……”
张良道:“不跟你开玩笑,我真的在修炼。”
齐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炼?”
张良道:“真在修炼。”
齐王上上下下打量着张良,道:“为什么?”
张良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
齐王愣了好久,才摇摇头道:“我搞不懂你。这样吧,就来一点果酒,齐地的果酒清洌甘甜,不带人间烟火气,误不了你的修炼。”
话虽如此,当宴席摆上,季姜为张良斟酒时,张良还是只让斟了极浅的一小杯。席上珍馐美味很多,张良却只肯吃一点清淡的蔬菜,连蒜姜之类的都不碰。
齐王有点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这样过于节食啊。汉王对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饮食太少,会把身体搞垮的。”
张良道:“不少了。我已经几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还是看你的面子。我修习的是赤松子那一路,修到后来,是要辟谷的。”
季姜在旁边听得吓了一跳,道:“辟谷?是不是就是什么都不吃?”
齐王也吃惊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暂,何必如此自苦呢?”
张良微微一笑,道:“苦?这就要看你怎么看了。你率百万大军,攻城略地,有时日夜兼程,千里奔袭,有时变起仓促,急思应对,别人也会觉得你苦不堪言,可你呢?只怕是乐在其中吧?”
齐王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子房也。来,我敬你一杯。”
张良轻抿了一口酒,道:“我年幼时,家里人曾抱着我请著名的相士许负看过相。许负说,这孩子眉目过于清秀,虽聪颖异常,却是福薄之人。劝家里人让我从小吃点苦,粗养粗长,对我反有好处。可家里人怎么肯呢?我家五世相韩,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说连个孩子都养不好呢?结果,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小时候倒是舒服,长大可就不好过了:体弱多病,颠沛流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那都是我小时候把那点微薄的福分提前挥霍光了啊,无福可享,就只剩下吃苦了。我现在这样节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确实感到,自从节食以来,身体要比以前好多了。”
齐王怔了怔,摇摇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套谬论?照你这么说,每个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辈子要吃苦了?”
张良道:“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齐王笑道:“胡说!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因为你在博浪沙给了秦始皇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体折腾坏的嘛!说什么福薄福厚!”
张良道:“可我不正是因为出生世家,世受国恩,才会去刺杀秦始皇的吗?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韩国民众,至于这么做吗?”
齐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张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许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谁知道呢?我所说的因果,也许还只是我个人的臆测,离真正的因果还差得很远呢。”
齐王道:“越说越玄了。你呀,聪明人脑筋一动到歪里,比笨人还难拉回来。很简单的事,偏要往复杂里想,还会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法来。算了,不跟你争这些了,说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问你——其实老早就想问了,可又怕你误会。”
张良目光一动,道:“你问。”
齐王道:“人家都说,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击毁了秦始皇的副车。可你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使得动那东西?况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只可居高临下,或在近距搏击,那就必须是高山深谷、密林苍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时去过,一马平川,无险可恃,顶多就几个低矮的沙丘,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当时我见了就想:这种地方怎么可以用来行刺?怎么设伏?怎么出击?一击不中又怎么全身而退?我打仗用的鬼点子算多了,可这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哎,告诉我,你到底用的是什么妙计啊?”
张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叹了口气,道:“终于有人想到问这些问题了。”
齐王奇道:“以前竟从来没有人问过你吗?”
张良道:“你以为人人都会有你那份细心和智慧?何况那些愚民愚妇,再无法解释的事,他们也会编出个说法来。我就曾亲耳听到一个人在酒肆里,口沫横飞地说我雇了一个神力过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大十围。你想想看,那还是人吗?”
季姜“扑哧”一声笑了。齐王笑道:“这样的人,给我用来攻城倒正好,云梯都可以省下了。”
张良也笑了笑,道:“不过也难怪,这件事确实让常人无法猜想。不要说他们,就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明知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也依然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说着,张良敛容危坐,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这要从我的故国初亡那时说起。我说过,我家五世相韩,我祖父做过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亲做过釐王、齐悼惠王的丞相,世受国恩,无以为报。所以我想,就算复不了国,至少也要杀了那个暴君,替韩国报仇。“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变卖了万金家产,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寻访能助我刺杀成功的奇人异士。
“人人都说我疯了,毁掉这么大的家业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许吧。当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动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做这种事,结果以能失败而告终,我一个亡了国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成功呢?况且听说自从荆轲、高渐离相继行刺失败后,秦始皇对六国之人大起戒心,防范更加严密。就算我愿意走忍辱负重、屈身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举难逾登天,可还是要这么做。我年纪轻,还没在韩国做过官,所以也没什么门客故旧,更没有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威望。除了行刺,我还能为我的韩国做什么呢?
“我遍游天下,四处寻访,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有几次险些把命都丢掉了,我不抱怨吃这些苦,我只抱怨: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人?终于有一天,啊,上天垂怜我,让我在淮阳见到了那个人。他叫沧海君……”
齐王悚然动容,道:“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张良道:“沧海君,怎么了?”
齐王喃喃地道:“沧海君……东海君……沧海客……难道真会那么巧?不,不……”忽道,“他长什么样子?”
张良道:“面貌倒无出奇之处,只是一脸冷漠,再加上那一身黑衣……”
齐王“啊”的一声,站起来道:“你等等。”说着迅速转入内室。
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卷帛画走出来,将那画展开摊在案几上,道:“你看看,是这个人吗?”
张良失声道:“不错!是他!就是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他那种冷漠的神情了……咦,你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齐王收起帛画,微微一笑,道:“这个人做过的事多了,一言难尽。不过他接触的好像都不是普通人,他会找上你,说明你也不是凡俗之辈。好了,继续说吧,我对这个故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张良道:“我们见面的过程很奇特。那天,我正一个人坐在客舍里,为钱财将尽、前途渺茫而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推门而入——我敢肯定,此前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可他不知怎的,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他能帮我完成我的‘大事’。
“一时间,我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感觉:他就是我要找的奇人异士!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就向他跪拜下去,说:只要他能助我成就此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听任驱策,绝无怨言。
“他上前扶我起来,看到我的脸,却愣了一下,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不,不行……你男生女相,恐怕日后难以服众……唉,可惜……’说着后退几步,坐下来,望着我,又叹了口气。
“我被他的言行搞糊涂了,想问,又不敢问。他坐在那儿,出神地想着什么,时而喃喃自语道:‘只能找那一个了……可是……唉!’时而抬头看看我,道:‘嗯……这样安排的话,也行……至少可以借此激怒他一下……’
“我越听越糊涂,他却忽然站起来,对我道:‘明天早晨,我再来这里找你,你不要走开。’说完他就走了。
“他那些古怪的言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按照他的嘱咐没有离开。我不怕他去告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何况生死早已不是我所关心的,只要有一丝刺杀成功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天,他如约而来,带来了一个狭长沉重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的物体,似椎非椎,似剑非剑,形状极其怪异。我看不懂。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此物是上古神器,可袭敌于千里之外,要谨慎使用。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使用之法。我记下了,可心里却半信半疑。
“他又交给我一幅地图,说,两个月后,秦始皇又要开始巡遊了,图中就是他这次巡游的路线,我可以按这路线图找地方行刺秦始皇。我听了更是疑惑:秦始皇疑心极大,在咸阳宫苑中行走,都不准侍者泄露他的行踪,违者立斩。这黑衣人怎么会这样神通广大,提前两个月弄到他的巡游路线图?
“我满腹疑问,可他说完这些话后,就飘然离去了。我追上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只头也不回地说,他叫沧海君。这当然不会是真名,我明知他在随口敷衍,却也无法可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按照那路线图,沿途考察,最后决定选在博浪沙。如果那沧海君对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博浪沙将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
“我就要一马平川,我就要无险可守。别人行刺需要隐藏之所,我不用。我将在离驰道十里的地方设伏,有谁能发现我?事发之后,又有谁能抓住我?要不是为了亲眼看到仇人的毁灭,我甚至可以待在更远的地方。
“等啊等,终于,秦始皇的车驾来了。遥遥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尽头。我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那神器,按照沧海君教过我的方法,寻找目标。我吃惊地发现,那神器竟能使我将那么远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我一下就找到了皇帝专乘的金根车,驾六马,张羽盖,黄屋左纛,不错……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第二辆金根车,不,不止!还有第三辆、第四辆……我越看,心越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