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是个爱漂亮的人,并非说她不能吃苦,而是说但凡有条件,她就不会亏待自己。
但她的野心,足以支撑她吞下世间一切苦楚,再转化成动力。
诚然,往大理寺监牢里走,不免有些难闻的异味,武曌面不改色,用衣袖擦擦鼻子,倒是衬得身后皱眉的狄大人有几分不好意思。
“无妨。”武曌道,隔着一层薄薄纱帘:“朕有锥帽遮挡,怀英什么都无,难受也正常。”
狄仁杰:“……”草,陛下说无妨你要真当无妨就是个傻子!
胖老头吓得背脊一紧,“微臣不敢,陛下言重了。”
武曌这才勾勾嘴唇,接着往里走。
没几步路,一直候着的来俊臣就扑了上来,涕泪一把:“陛下!臣、臣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武曌摸摸他的骷髅头,语气怜惜,但面无表情:“好好说话,有事,朕替你做主。”
来俊臣抽抽搭搭:“有人用猛兽恐吓于臣!其心可诛!”
武曌:“何等猛兽?”
来俊臣:“一只膘肥体壮的大公鸡!”
武曌一顿:“……”
老太太抬腿,一脚将来俊臣蹬开了,“没用的东西。”说完,朝监牢深处走去。
背后,狄仁杰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
若非满朝文武还是心向李唐,怎会容许来俊臣这等无赖火速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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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来时,宋灞的积分已经掉到了一百五十名,一回到牢房里,他马上一个原地驴打滚,缩进墙角茅草堆里,仿佛同间房里有洪水猛兽。
“洪水猛兽”正在研究星云总榜,见他回来,叼着茅草根打招呼:
“早啊灞哥。”
宋灞:“……”
他咽咽口水,余光瞥了下光脑,顿时眼前一黑。
草,一夜“硕果”,陈以南冲到41名了!
这连跳几十名里,还有他的努力!
宋灞痛心疾首。
陈以南挪着屁股蹭过来:“看开点啦,积分就是镜中花水中月,总会再有的。”
宋灞泪眼朦胧,缩成一团:“你个砍分狂魔,闭嘴!”
“老子之前还好心好意劝你小心来俊臣!你他奶奶个腿,直接跑到牢里来拿人头了!嘤嘤!”
陈以南哈哈大笑:“你可太甜了。”
宋灞小拳头锤她胸口。
旁边牢房偷听的墨菲怪叫道:“陈以南你是海王吗?”
“又去撩三区小哥哥!”
陈以南无所谓:“干嘛,又想给程桥打小报告?”
“你去呀,我和这位宋灞同学那是情比金坚,几十套高考押题卷子的情谊啊,比认识程桥早多了!”
墨菲惊呆了。
宋灞也惊呆了,他擦擦眼泪,小声问:“喂,不开玩笑,你真和程桥搞小情侣了?”
陈以南动动肩膀:“这说法咋这么奇怪?”
宋灞:“……草,你竟然没否认。”
他抓抓头发,似乎很苦恼,眨眼就忘了刚对陈以南避如蛇蝎的样子,盘着腿过来给她分析,颇有几分亲哥的样子:
“南南啊,你我确实认识的早,你也知道我有点私活——”
他暗示当年高考前夜被陈以南戳穿的倒卖高考信息生意。
“你的纸面底细,我知道,程桥的,我也知道。”
“负责任地说,婚嫁方面,你俩家境不太相配。”
陈以南失笑:“怎么就谈婚论嫁了?”
宋灞理所当然,拍拍她肩膀:“我在预判大概率事件,星云高考绰号星际相亲你不知道吗?”
“多少对小情侣都是一毕业就订婚了呀,三年时间,猪也有感情了,更何况这中生死交情。”
陈以南点头:“有几分道理。”
宋灞欲言又止,“哥哥是真的担心你,你瞧着就是个不晓‘人事’的……”
陈以南:“???”
哈?我不晓人事?床上的人事吗?
宋灞:“要真结婚,哪儿应付得来程桥背后的大家族。”
陈以南:“……”
宋灞:“而且,看你这一脸恋爱经验稀缺的样子,唉,妹啊,你怕不是结婚前连‘验货’的机会都没有。”
陈以南:“……”
陈以南已经听得心如止水了。
她开始认真思考,平日里自己在众人眼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验什么货?”旁边,忽然有个女声问道,陈以南脸色一变,宋灞不觉有异,还在老妈子絮叨:
“当然是x生活契合度啦,唉陈以南你别嫌弃我男女有别啊,哥真跟你有交情才说这话的,草男的要尺寸不行你吃亏死了!用起来多不爽!”
陈以南神情怪异:“我没问你验货。”
宋灞:“啊?那谁问得?”
陈以南给他身后使眼色。
他一转头,一位容貌端丽的老太太站在铁栏杆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人身量中等,一身玄色圆领袍,衣料绣着暗纹赤龙,纱帽已经摘了,露出了簪花的发髻,发丝有些白,不看脸,就只是个英姿飒爽的老太太。
但是一看脸,就不得了了。
她长眉宽眼,睫毛俊秀,脸型偏长偏圆,本该是亲人和蔼的面容,配上薄唇和格外优秀的鼻子,竟生出了距离感。
微微带笑时,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大方明艳。
宋灞一愣:“阿姨,您怎么能穿龙纹呢?”
除非——
陈以南赶紧给他一脚,将宋灞挡在身后:“拜见陛下。”
“我同学有眼不识泰山,您别见怪。”
难得的,陈以南有点紧张。
这可是武则天!
武曌的性格,便是她要认为你有价值,你登天相玉帝她也不管
她要认为你没价值,你就算开疆拓土,估计也没好下场。
武曌笑道:“无妨,朕听了会你俩的谈话,觉得颇有道理。”
她眼神扫向宋灞,带着无声的威压,宋灞脸色应声苍白,“世人皆道女儿为轻,你能认真替陈小姑娘考虑婚后两性相好,并鼓励她多做尝试,眼界开阔,实在难得。”
陈以南:“……”啥尝试啊大佬。
宋灞:“我我我……”
“感谢陛下。”他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头抱拳。
俩人都没跪下,武曌望见了,也没说什么。
很难说来前,她到底想从考生这里听到什么,也许是增长功德的秘诀,也许是外宇宙的政治发展框架,得些借鉴——
但是,刚听完了宋灞和陈以南讨论婚嫁两性,武曌忽然心情变好了。
无论如何,无论多久,未来的时空里,女流之辈确实比现在过得好了,更自由了,能获得的权利更大了。
这便行了。
武曌感到由衷的高兴。
皇帝一高兴,那就万事好说。
“行了,朕来只是看看。”她道,伴驾的狄仁杰惊讶地抬起头,老太太瞪他一眼,狄胖胖又赶紧低下头去:“顺道吩咐你们明日诵经之事。”
“啥诵经——哎呦!”宋灞刚张嘴,就被陈以南一脚踢飞,陈上校咳嗽两声,单膝跪下,非常顺滑:“万分荣幸能为您做事。”
“只是不知,陛下希望我们吟诵些什么?”
武曌伸开手,翻看上官婉儿给她染得花指甲:“随意,说得漂亮些就行。”
“朕要借你们的功德,以获上苍感应,你们看着办便是。”
她随意地说着,陈以南可不敢随意地听。
废话,登基大典上的彩虹屁,不好好吹那是想死了!
……
虽然武曌也没法真正杀了她们,但是撇折考生的身份牌,让她们被宇宙意识无尽折磨还是很轻松的!
这么一想,陈以南背后都冒冷汗。
武曌见她紧张,笑出声来,将手伸进栏杆里,道:“近前来。”
宋灞一把拉住陈以南,怕她出事,陈以南甩开他的手,使眼色让他别担心,单膝跪着上前两步,伏在女皇手下。
一瞬安静。
老太太的手落在她头顶,轻柔地摸了摸,像邻家温和的长辈。
“朕很喜欢你。”
“无论是你刚才随机应变,还是这一天来做的事,朕都觉得不错。”
“不要太过担心,就当展示自我了,我大周对有才之士历来是充满包容的。”
皇帝的声音很是宽容,陈以南却深深叹了口气。
这叫啥事啊……
本来想着玩够了就逃狱的,现在可好,皇帝面前挂上号了,还跑个屁!
武曌又勉励了两句,说的满局子考生热血沸腾的,陈以南听得哭笑不得,心道女皇水平高山仰止,糊弄学生跟摸狗子一样简单。
“对了,”临走前,武曌想起来:“刚才大理寺门口抓了几个外宇宙人,也不是学生。”
“应该是来找你的,待会提了来,就当送的见面礼了。”
陈以南:“???”
老太太风一样的来,又风一样的走了,临走前,狄仁杰特意看了陈以南一眼,心绪复杂。
陛下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回忆往事,现在竟然发展到逮着街边小姑娘就大发母性。
不过,此子确实有造化,颇有陛下当年之风。
一刻钟后,“猎户座巨头”四人组被提了进来。
瞧着这阴暗窄小的牢房,秦崇芳鼻子喷气,嗤了声。
陈以南下巴落地:“秦部长?!!”
随后,一扇扇牢门被打开,商务司、工业部、法律司几位大佬就被推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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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崇芳“正好”跟陈以南、宋灞一间,本该还有些其他考生,现在人头寥落,都是陈以南昨天一夜的好成绩。
拍拍石凳上的尘土,秦崇芳坐姿良好,甚至心态贼好地用破碗给自己舀了瓢水,
......也不嫌弃破木桶多久没换水了。
角落里,陈以南瞟着他,这么一尊大佛就在眼前,不搭话两句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商务司还有帮她翻案的恩情在。
她深吸口气,走上前:“秦部长,好久不见。”
旁边宋灞刷的竖起耳朵。
秦崇芳悠闲地喝着馊水:“确实很久没见了,但你我通信还是很频繁的嘛。”
陈以南颇有几分尴尬,前几次通讯她还把人家秦部长狂喷了一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我一般见识。”
说着,她抱拳,一拜到底。
秦崇芳见她这样就发笑:“傻样,我要真介意,这趟唐朝,我就不会来。”
说完,跟武皇一样,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年轻人,别太拘谨,可以再放纵些,青春就是资本,所有人都会对年轻人鲁莽抱有别样的宽容。”
“那次你发火,我其实挺高兴的。”
“至少,你终于像个二十岁的人了。”
秦崇芳难得带上了点感情。
往日陈以南给他的印象太好了,好到不真实,缺乏人气。
陈以南敏锐地看他一眼。
这语气怎么回事,仿佛长辈对晚辈?
“那您来三区宇宙是为了?”
“为了招揽你。”秦崇芳道。
陈以南睁大眼睛。
“——顺带打劫工业部的大陆桥知识产权专利。”秦崇芳又说。
陈以南松口气,“这才对,商务司无利不起早人设不倒。”
秦崇芳:“……”
“嘿你个死丫头片子!”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陈以南在他旁边坐下,给他将馊水挪开:“再次感谢贵司的好意,替考翻案的恩情我赴汤蹈火都会还,但是,未来的去向问题,我真的无法做出承诺——好歹也是大部长,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也是山珍海味的,这不知放了多久的酸水就别喝了,小心跑肚。”
秦崇芳勾勾嘴角,又将破碗移回来,“我上次说,我司绝不是表面的贪财样子,看来你是没好好听。”
“馊水算什么?再难再险的苦我都吃过。”
“金钱是最危险的资源,商务司为了钱什么罪都受过——要只是会吃香喝辣,我司哪里配得上五大基础部门之首的名头。”
说完,他一口将馊水喝光了。
陈以南有点惊讶地望着他。
ok,心理印象给掰回来一点了,秦崇芳心道,手指敲打石桌:“关于你未来去向的问题,你我都心知肚明,既然我来争取,这就意味着商务司的态度——以及未来无数部门和高校可能对你的态度。”
“我司希望能拔得头筹。”
“不是,秦部长,我真——”陈以南想多解释两句,商务司的诚意她明白,所以希望早说明白,别让人家付出太多却没成果。
“你真什么?觉得我司的投入可能打水漂,还没进来就开始心疼商务司的损失了?”秦崇芳笑话她,语气和平时的贪财模样截然不同,很洒脱。
陈以南不说话。
秦崇芳眼神柔和了一些:“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些特殊的政治信仰?”
陈以南:“……”
“您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秦崇芳当即一拍桌子,把共产/党/宣言背了一遍。
不夸张地说,陈以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部长,您这是——”他怎么知道我……?
秦崇芳有点得意,又倒了碗馊水:“你当我多年商海白混的?觉着自己做过的事没人知道?觉得和战备司刘志的谈话只是天知地知?”
“觉得苏德战场西伯利亚平原的事,你跟疯了似的,就你队友知道?”
陈以南盯着他,没说话。
秦崇芳:“老子在星云总台的眼线,多到你想不到。”
“——别说话,我知道,你又想说,‘既然如此,看到了我的本性,贵司就该明白你我真的不合适’对吧?”
“放屁。”
陈以南动动嘴唇,抬起眼,第一次在秦崇芳面前暴露出不加遮掩的一面,秦部长微微动容,眼前姑娘真是好坚毅的眼神,硬如金石。
“我并非贪财的性格,心中绝大部分注意力也献给了信仰。”
“现在的我,已经没了可塑性,是完全配不上商务司的人。”陈以南认真说。
秦崇芳笑了一阵,晃着破碗没说话。
“愚蠢。”
“金钱不是我司的追求,无穷无尽的资源才是。资源,可不仅仅是金钱。”他道。
陈以南听着他说。
“你为什么不能明白呢?勇毅聪敏、灵巧变通,还有最重要的——无坚不摧的意志和绝境翻盘的能力,这才是我司看重你的地方,能带来无穷的资源。”
“而这几项素质,在宇宙海各大部门,都是通行证。”
“——哦好吧,文化系部门不太清楚要不要。”秦部长微妙地缓解了气氛。
陈以南失笑,很捧场,秦崇芳望着她,“我们才不是看重你赚钱的能力。”
“——好吧,部分看重,你在蜀境整的工业化挺不错的。”
牢里一片安静,宋灞很自觉地面壁去了,陈以南也给自己倒了碗馊水,光笑不说话。
秦崇芳:“……”
好家伙,果真是心志坚韧,天打雷劈都不动摇。
“你之前和刘志聊天,是对战备司的流浪穿越者心动了,是吗?”
“实话说,一二线部门还有各高校,都有流浪穿越者,你没必要吊死在战备司那穷鬼身上。”秦崇芳循循善诱。
陈以南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而且——”秦崇芳顿了顿,放出了最大的诱饵:“我司跨宇宙调动资源的能力很强,全人类通识联盟商务司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如果你真找到你想担任守门人的宇宙,你就不想着,为它做些什么,带去些什么吗?”
“……”陈以南认真听着,做了个您接着说的手势。
秦崇芳笑容透着骄傲,“还是那个问题,培养一颗宇宙的资源涉及到很多方面,文明、稀有金属、先进军械、语言——甚至被污染掉的大气层和宇宙射线。”
“你似乎在找一颗地球时代二战时期的世界,负责任的说,我司能给的帮助很大。”
“帮助,”陈以南认真问,声音很轻:“能帮助结束战争吗?”
“不能,”秦崇芳斩钉截铁道,“强力终结宇宙大事件的下场不仅是你倒霉,生命星球也不会有好下场,宇宙意识绝不会允许这么挑衅主权的事情发生。”
他顿了顿,见陈以南失落,没忍住补充说:
“但是,有商务司调度资源,你也许可以期许战后恢复的更好,蕴养出的文明韧性更强。”
“而且,你瞄上战备司是觉得,那家是发战争财的,待在那儿找到二战宇宙概率更大,是吗?”
陈以南点点头,表示承认。
秦崇芳拍她脑袋:“傻瓜。”
“怎么会去找战争之神操心和平的事情。”
“和平从来都是经济关心的核心任务,我司才是最合适的。”
良久,陈以南没说话,她瞧着神色不变,但深谙谈判技巧的秦崇芳知道,这人动摇了。
他加上最重的砝码:“战备司衡量流浪者成绩的方式很简单,战争财。”
“我司可不是,任何形式的资源,哪怕是一块染血的纱布,搁进宇宙博物馆,能诱惑一个新游客进来,赚一张门票钱,就算有价值。”
“你当然是个有本事发战争财的人,但你看着不像是愿意搞这绝户生意的人。”
“还是那句老话,资源是无穷无尽、数不清中类的。”
“——我们是搞钱的,当然明白价值的多元性,也会给予人才充分的尊重和自由。”
陈以南:“……”
商务司的意思很明确了。
我们会拿你做刀不假,但我们也会保证给你最好的刀鞘和润滑,以及,将你锻炼成最锋利的状态,也不怎么管你想去砍谁。
话到这里,再不动摇就真是傻子了。
过了很久,久到墙角宋灞都睡一觉醒来了,终于听到陈以南说了句:
“我得是多么荣幸,能得到巨头商务司的青睐。”
秦崇芳心中一喜,认真回答:
“从你找上雷司长那天开始,就该明白。”
“宝石的光华,不会被一时的灰尘遮掩。”m.w.com,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