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向来是闲散衙门,如今也没个改朝换代、外邦来降的大事,用不着编实录、撰圣旨、拟诏诰文书,翰林们散值之后也就早早回家了。
崔燮掐着王大人到家的时辰去的,奉上李东阳的帖子和自己新制的翰林修撰官帖,顺顺当当进了王家。
当初他还仅仅是李东阳弟子时,王状元便对他颇为欣赏;如今他又考中状元,身份在读书人乃至进士中也成了顶层中的顶层,王华自是对他愈发看重。闻得他上门,不只自己亲来招待,还带了大儿子来,叫他侍奉前辈,顺便听听新状元的指点。
王守仁这一年也叫他父亲灌了满耳朵崔和衷如何,对这位仅比自己大三岁的少年状元既好奇又羡慕,便也换了大衣裳,静静跟在父亲身后来见客人。
他们父子一出来,崔燮就猜出来后面那位少年是王守仁。
王阳明!
心学大师!
平宁王的大牛!
中国历史和哲学史上的名人!
无数头衔从他眼前呼啸着飞过,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当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华还以为他是见着自己紧张,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热情地上前招呼道:“和衷不必多礼。我与李前辈多年交情,与你往后也是翰林院的同僚了,连职位也未见比你高,你只管安心在我这里坐下,不用似见着你恩师那样拘谨。”
崔燮如今见着恩师和谢迁、杨廷和、杨一清这样的大牛都不拘谨了,这是头一次见着活的圣人,想给王圣人留个好印象,才特别紧张。
他二话不说深施了一礼,有意无意地把王守仁罩进了行礼的范围,正色道:“今日是崔燮第一次上门拜会大人,怎能失礼?我是有求于大人而来,也略备了些薄礼给大人和王贤弟,望大人不弃。”
王华呵呵笑着,只说以后两人同院为官,让他不必叫自己大人,叫前辈即可,说着还了他一礼,又叫王守仁上去行礼拜见。
崔燮都侧过身子避开了,含笑指着桌上的游记、兵书说:“这些是我拿给伯安贤弟的一些书,还有一份养生呼吸之法,是我前些日子教弟子健身时弄出来的。因有事体相求前辈,家师便指点我将这法子当作讨情的礼物。”
他双手托着那套画好的跑步图文教程递给王状元,王华接过来看了一回,颇感兴趣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养气健身的功法?以前倒不曾听西涯兄说过,可是你们迁安的方外高人教的?”
崔燮笑着摇了摇头:“这倒不是,是晚辈少年时在乡间奔跑健身,自己一呼一吸间体悟了这诀窍。当时只是自己含糊应用,前些日子两个弟子在我家里读书,晚辈见他们身子不健旺,就将这法子传给他们,叫他们以此强身健体。今日在下因要来求前辈帮忙,恩师说前辈是清雅人,不当送俗礼,就叫我把这法子弄成图画送来了。”
王状元笑道:“这是养生延寿之法,何等贵重,我实受之有愧。不知你欲求何事?”若只是进了翰林院后求他照顾,那不用说他也要照顾;若是想跟着他读书……这个也不用说,他愿意了西涯公也不愿意。
崔燮这才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托出李东阳的书信,递到他面前,低声说:“这是家师的信,信里替晚辈说清了,就是咱们那本锦……”
“咳咳咳……”王状元重重咳了几声,压住了崔燮的声音,一双眼微微瞪起,重重地朝他打了个眼色。
别说!别在这屋里说!不能让守仁这孩子听见!
崔燮果然不说了。王华这才安心,先把跑步呼吸法搁在手边的小桌上,接过李东阳那封信,左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说说:“我自己看就是了,和衷且坐,喝茶,等会儿咱们单独再说此事。”
得先把儿子弄出去,不能...让儿子知道他写了这套锦衣卫书!
王状元还没来得及看信,他那未来圣人的儿子先拿了呼吸功法看。见崔燮画的矫正跑步姿势的图十分精致标准,不禁惊讶道:“这画儿标注得倒清楚,画得像是外头卖的武学功法,崔兄是自己寻人制的这图画?莫非兄长也是通晓武艺的高人?”
崔燮能跟圣人说上话,感觉还有点儿小激动,先点着头,缓了口气才答道:“愚兄年少时在迁安,曾跟着当地镇抚使王大人麾下士兵练过枪棒和骑射,回京后又从锦衣卫谢镇抚学过剑。不过因为学业忙碌,学得不精,不敢当高人二字。”
王守仁叹道:“是和那位叫人编成戏唱的谢镇抚么?能得崔兄倾心结纳,想来他定也是位胸怀天下的壮士,可惜锦衣卫官儿不得到边关为国征战。我也学过些骑射和……”
“胡闹!”
王状元深知儿子的性情,怕他要拉着新状元练武去,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斥了一句,命赶紧拿着崔世兄带给他的书回房去,学学人家怎么用心科举的。
王守仁有些可惜,但父命难为,他只得暂时不提自己的武功志向,到崔燮身边搬书。
他知道崔燮是专印科考书的,自己还曾在家看过几本,因此对这礼物并不怎么期待。可是走过去看清书封上的内容时,他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武经七书》!《山海经》!三国的《豫章旧志》!《豫章古今志》!豫章……
怎么都是豫章的?
莫非这位崔世兄知道他家与豫章诸氏定亲了?难道是父亲曾和李学士说过此事,李学士特叫他备下的这些方志?
他纳闷地看了崔燮一眼。
崔燮兀然意识到自己选书选得太偏了。他光想着王阳明得打宁王,多给他备点儿江西地理志之类的好让他做准备,却忘了如今的宁王还不是造反的宁王,离着王守仁平乱也还有不知道几十年呢。
他尴尬地笑了笑,硬找了个借口:“我素与江西费榜眼相善,今科放榜后又结识了许多江西同年,是以对其地颇有向往,自己搜罗了些书看。今日来得匆促,没来得及挑书,便把自己备下的书先给贤弟带来了。”
王守仁听他借口僵硬,怕他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他为着自己这婚事费心挑书,便也只笑了笑说:“多谢崔兄。小弟明年便要去江西,正欲寻些地方志来看看,得兄长相赠,倒省了我的事。”
他也正是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不愿多看那些跟儿女私事有关的东西,随手拿了本《六韬》,借着书将话题转开:“兄长竟还送了这些《武经七书》,正合我心意。我这一两年刚开始读,还有许多未能详解之处,譬如《六韬》中《文伐第十五》,其中阴谋极重,以文王之仁圣,尚父之鹰扬,何必至于此?弟以为这分明是后世枭雄附会之作,伪托文王时世。还有《兵徵第二十九》,其中的望气之说我也不大相信。我去年曾出山海关,亲见本朝守备军人……”
王状元又咳了一声,叫儿子拿了书就赶紧回房去,别正日只想着出击鞑靼——打仗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朝廷得有无数安排,哪儿是他这么个连时事都不知道的孩子读几本兵书就能打的?
崔燮忙劝王状元:“世间学问皆有用地。王贤弟允文允武,心系国家百姓安危,来日必成大器,大人不必求全责备了。”
王状元道:“你可别夸他,这孽子禁不得夸,去年就自己出了山海关,你再夸他他就打倭……”
幸而反应快,倭奴二字没出口就咽回去了,改口道:“他都快成亲的人了,成日价还这么定不下心来,我将来拿这么个儿子给诸兄我都怕对不起他!”
崔燮这才知道王圣人要结婚了,自己又将见证一桩历史事件,又惊又喜,跟他们父子道了声“恭喜”,又有些后悔没在家挑些正式的礼物来。
...罢了,办婚礼时再补吧。回去得把这事告诉李老师,让他也提前有个准备。
他这么真诚地道喜,王守仁也有点儿纳闷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成婚,难不成是真的碰巧送了江西方志?除了方志之外还有兵书,一本科举书也没有,这分明就是为了他用心挑出来的……
不过此时他父亲一再催他离开,王守仁也无暇多问,只看着崔燮说:“不知崔兄研习的哪本兵书?回去我也要从头细读一遍,有不懂的来日正好请教兄长。”
研习……兵书……
研习说不上,就说看过的,能看懂的,跟战争有关系的,也就是……《毛概》吧。他总不能在大明论人民战争……
崔燮抿了抿嘴,干巴巴的一笑:“可惜愚兄未曾读过兵书,不能与贤弟探讨。来日若有机会,我当向王贤弟请教。”
王守仁暗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这么一个懂得他的报国志向,不像父亲一样只逼着他走举业之途的人,竟没读过兵法,不能跟他共论如何振兴边备,为大明重新收复河套了。
王圣人遗憾地离开,王华目送儿子离去,盯着人把门关上,才放下手中书信,对崔燮笑着说:“我看了西涯兄的信,你不就是要在书里添名?这是小事,叫人送个信说一声就是了,你又何必特地上门一趟。”
崔燮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新草稿,捧过去给他看,笑着说:“本来也该来拜望前辈,见一见王家贤弟,正好借这个机会过府,还望王前辈不弃。”
王大人拿过新稿看了看,见他一张张图紧锣密鼓,处处精彩华丽,比自己写时想象出的场面还好,不禁连赞了几声。看到最后他自己加的几页时,也觉得文字清通简易,颇有古风,不比自己写的稿子差。
这连改都不用改——
不,还得改一处!
王华脑中灵光瞬闪,再坐不住,忙叫人把又长子守仁叫回来陪客,自己告了声罪,便回内室提笔蘸墨,给那位推举崔翰林作翻译官的礼部官员改为王维,又加了一场他在圣前力荐崔翰林的戏码。
……这套连环画里既然有了诗仙李白,再多一个王右丞也无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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