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估摸着镖师快要从码头下工,周逸芳和周父在大郎充满了期待的目光下,提着几样拜师礼出门。
父女到南城镖师家时,临近饭点,但这里并没有往日炊烟袅袅的烟火气,此时正一片混乱。
周逸芳挤进人群,找到了平时一起聊天的大娘:“大娘,出什么事了?”
大娘看到她,微微惊讶,但很快就不在意她为什么出现在这了,拉着她说起刚刚发生的大事:“彪子出事了!”
彪子正是周逸芳看中的那位镖师。
“出什么事了?”周逸芳是真的惊了,连忙问。
大娘指了指彪子家:“码头两帮人抢地盘,彪子被牵连了,身上中了一刀,抬回来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大夫进去就出来,彪子娘哭得厥过去,现在这家人不知道怎么了结哦……”
周逸芳指尖微凉,是世事难料、人命如蝼蚁的凉。
周父伸手搭上女儿的肩膀。
周逸芳回身退出人群,和老父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他们站了一会儿,听到人群正在议论这场“抢地盘”。原来那块码头似乎都是知府小舅子管着,前不久,来别院游玩的丞相孙子发现了商机,要在码头建什么东西,两方利益冲突,争执不止一次了,今天是彻底爆发,直接拿了武器对干。
受伤的不只彪子,有的人在混乱中没来得及躲,直接被那些家丁扯过去当肉盾,有的人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至今没找到……
所有人都在为彪子一家叹气,这家人命途实在多舛。原本彪子当镖师,日子过得好好的,挺有奔头。结果一趟押镖遇到土匪,彪子受了重伤捡回一条命,镖师的前途彻底没了;如今虽然去码头搬货很辛苦,但是也是一份稳定收入,一家人依旧过得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突然权贵之间打起来了,无辜的彪子丧了命……
所有的厄运都挑了这一家,彻彻底底将他们打趴下了。
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谁看了不共情,不觉得心有戚戚。
周逸芳把准备的吃食送给了彪子家,自己和周父默默打道回府。
天色渐暗,父女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片静默。
快到家时,周父在拐角黑暗中,低声念了一句:“民财尽锱铢,民命轻草芥。”长叹不已。
周逸芳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又低下头行路。
此句出自黄履,上一句是“我观此邦倾,如鱼自中溃。”
这朝代,大厦将倾,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已经对皇帝对朝廷失去信心。
走到家门口,周父才提起一些精神,看向女儿:“大郎今日恐怕又要失望了。”
周逸芳无奈扯扯嘴角:“这世道如此,他总该慢慢习惯一些事情不能达成所愿。我会继续找人的。”
周父叹息,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郎正在屋里。
父女俩没回来,晚饭没上桌,周母怕小孩饿着了,给他准备了几个小点心垫肚子,他一边吃,一边三不五时地往外头看一眼。
突然,他扔下手里的糕点和玩具,呲溜滑下了榻,快速往门口跑去:“祖父!娘!我的师傅找着了吗?!”
人未出现声先到,谁都能听出这声音中充满了期待与兴奋。
周父和周逸芳同时露出苦笑,齐齐抬步进了小院。
“娘!”大郎飞快扑到周逸芳腿上,抱着她的腿仰头问:“娘,你把师傅找来了?”
周逸芳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想和儿子说一说外头发生的事情。
凌空传来布帛破风的声音。
全家仰头看向声源,只看到一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踏着屋顶飞来,转眼降落在他们的院子里。
周逸芳脸绿了。
又是那个黑衣宽袍佩剑男子,简直是阴魂不散。
“哇——”大郎惊叹出声,立刻松开周逸芳,扭身看向飞来的人,兴奋往前跑了几步,满脸崇拜地望着他:“你就是我的师傅吗?”
周逸芳父女:“……!”
黑衣男子:“?”
成年人全都被这个突发问题弄得一时反应不及,大郎却似乎已经认证了这就是自己的师傅,一下子蹦了起来:“你还会飞!你也能教我飞吗?”
周父快速冲过去把孙子使劲抱进怀里,连连后退,声音紧绷:“这位大侠,童言无忌不要怪罪,夜间到访,请问有何贵干?我们都是普通百姓,家中无余财……”
周逸芳跟着周父后退,一家人紧紧靠在一起,她跟着帮腔:“我们只是摆摊的小户人家,今日摊子也全都没了……真的没什么钱……”
黑衣男子恍然,意识到这家人把自己当成了夜间抢劫的盗贼,顿时尴尬,提手想说什么,看到手里的剑又放了下去。
他咳了一声,说:“今日那几人是来找我寻仇的,毁了你的面摊责任在我,你说说损失多少,我赔给你们。”
周逸芳意外。
大郎竖着耳朵听着对话,听到这里趁周父不备挣脱了他的手探出脑袋,他听得似懂非懂,一双大眼睛机灵地在长辈和黑衣男子之间看来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母躲在另一头,看着孙子这样大胆急得不行,却不敢草率跑过来,深怕一时不慎惹怒了这武功高强的人。
周逸芳仔细看了一眼男子,看他眼神坦荡,气质也挺正,似乎的确没什么歹心。
不管他有没有其他目的,既然现在说赔偿,她就具体说了说毁坏的东西和价值,最后报了一个数,期望他赔了钱就赶紧走。
男子是个出手阔绰的,周逸芳说要多少,他就掏出一个相近价值的银角子直接扔给周逸芳。
周逸芳慌忙接住。
“多谢大侠,那现在我们两清了。”你可以赶紧走了。
大郎眼睛转了转,问周逸芳:“娘,大侠赔钱了就是好人了是不是。”
周逸芳:“……”没想到他牢牢记着白天说的那些话,她竟有些后悔这么教他了。
大郎也不管她无语凝噎,又看向男子:“你能不能教我飞啊?”
男子看一眼这个虎头虎脑机灵非常的童子,没说话,面上半点变化没有地转回视线。
周父一把将孙子摁回怀里,不许他再乱说乱掺和。
“童言无忌,大侠贵人事忙,还请自便。”
黑衣男子视线从大郎身上移开,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向周逸芳:“还有上次那个冷饮吗?”
周逸芳没反应过来:“嗯?”说完又想起来了,张嘴就想说没有……
话到嘴边,对上他清凌凌的视线,想起今天早上她宣传的时候这位就在树上……立刻把话头转了个弯,说:“木莲冻是吗?有……今天还有好多没来得及去卖,您……要多少?”
黑衣男子又拿出一角银子:“全要。”
“哈?”那可是整整两桶没卖掉,“您先看看吧,要多少都行。”
她对着周父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带大郎先进屋,自己去前院冰室拿木莲冻。
然而大人能懂彼此的防备,小孩却是完全没有心眼的,他的逻辑里,这个会飞的大侠已经是个好人了,所以半点不怕,趁着周父手上松动,又挣扎出来积极自荐:“我家有好多木莲冻,我娘做饭可好吃了,你教我飞,我的木莲冻全都给你吃!”
周父第一次想狠狠打一顿这个小孙子。
原本安静站在那的男子这回动了,径直走向周父和大郎,拦下了他们的路。不等周父反应,他伸手捏上了大郎的肩头,后背……
周父吓出一身冷汗。
大郎反而胆大得很,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大侠,眼里满是渴望。
男子突然笑了一下,问大郎:“想学武?”
大郎嗯嗯点头。
“为什么想学?”
大郎握起拳头:“当大将军!打坏人!”
男子嗯了一声:“学武苦。”
大郎不知道什么叫学武苦,但是他想学:“我会乖,听话。”我听话了,你就能教我了吧?
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也不知道是对谁说:“是个学武的好筋骨,真想请人教他?”
周父尴尬地应了一下:“普通人家,让孩子学点拳脚功夫,不登大雅之堂。”
男子手一抬,轻松将大郎送周父怀中抱出来放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子。
大郎毫无畏惧,甚至觉得这飞起来的感觉特别刺激,站在地上睁着一双兴奋的大眼睛仰望着男子。
虽然他矮小,但眼神没有半点被压下去,这一高一低的对视,更像是一大一小站在一个高度平视凝望对方。
一个打量,一个期待。
周逸芳提着木桶打断了这个不受控制的发展方向,把木桶送到了男子面前,同时将大郎扯到身后:“昨晚做了两桶,今天出事就没卖,您看需要多少就舀多少去吧,不值钱。”
男子应下,视线却又转到了被她挡住的大郎方向。
奈何周逸芳挡得严严实实,小孩完全看不见身影了。
男子后退一步,抱拳报家门:“任十一,淮南人氏,无门无派是个游侠。去年秋天出门游历,除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得罪一些地痞恶霸,没什么仇家。今日那个寻仇的也是一样,我废了强抢民女的地痞头子,他的手下过来寻仇,不过已经被我解决了……我看令郎身骨佳,胆魄大,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要给他找武师傅?我毛遂自荐怎么样?”
周逸芳:“……”
这突然冒出来的武师傅,她敢信吗?
大郎抱着她的腿不停晃:“娘——”
周母顾不得了,直接走过来,婉拒:“这不合适……我们家中没有青年男子……大侠您又年纪轻轻,瓜田李下,名声不好。”
男子似乎没想到会被这样的理由拒绝,愣了一下,说:“我白天来,教了就走。”
大郎彻底听懂了,这是愿意教他啊:“娘,我要和他学功夫!娘——”
周逸芳不为所动,冷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你教我家孩子,想得到什么?报酬几何?”
男子目光落到地上的木莲冻。
周逸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可思议,根本不敢信:“这东西满大街都是,官家还有琳琅满目的冰碗,哪个不比我家的东西好。”
男子咳了一下:“我吃着这个最好——我四处为家,不需什么报酬,只需一日三餐,加点这样的吃食。”
周父依旧觉得不妥:“您是江湖人,我们都是平头百姓,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们承受不住。”
男子严肃了表情承诺:“我即便自己殒命也绝不会牵连你等无辜。”
这话说得严肃又沉重,周父这个黑脸都有些黑不下去了。
最主要的是,家里的小东西和人家双向奔赴,而她们这些心存疑虑的大人却根本打不过这位任大侠。
所以,迫于任十一“淫威”,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
周逸芳刚松口,大郎就兴奋地从她身后钻了出来,一下子跑到任十一身边去了:“师傅!我有师傅咯!我也要变成大侠咯!”
任十一任由他抱着大腿,低头看着兴奋的小崽,似乎不理解这小孩的快乐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