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寝差不多一年,这还是张凯和刘希第一次看到姜遇桥发火。
无论何时都礼貌疏淡的一个人,动起怒来的威慑力却不容小觑。察觉到这个玩笑大概也许真的不好笑,张凯和刘希尴尬地对视一眼,同时闭上嘴。
恰巧这时,姜遇桥手机响了。
像是在静默的湖面中划过一道清晰的水痕,僵硬的气氛应声而破。
看到来电人,姜遇桥收回心神。
无心在这两个人身上浪费口舌,他拿起手机快步走进阳台,关上门。
手臂搭在栏杆上,姜遇桥神情略显紧绷,按下接听键,下一秒,听筒那头传来一道带着力量感的男声,“喂,是我,郑良。”
握着栏杆的手指收紧,姜遇桥喉咙发干,嗓音像是含着沙,“我知道。”
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郑良松垮地笑了下,“别紧张,就是来跟你说点儿不重要的线索。”
听到“线索”,向来沉静素淡的眉目,微不可查地蹙了一瞬。
清晰的喉结随着吞咽,在细白的脖颈间滚了滚,姜遇桥侧过身,任晚风拂面,轻抒一口气,“他回童安了?”
静默一瞬。
郑良嗯了声,“应该是,但不确定。”
姜遇桥垂着薄薄的眼帘,冷调的暮色下,那张白皙无暇的脸俊美又冰冷,凛得不似人类。
“就是我手下的人,发现墓园那边有了点儿动静,”郑良语气吊儿郎当的,“怀疑是他回来扫墓。”
“至于别的,没发现。”
“那家伙反侦察能力太高了,你也知道,跑了这么多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抓住的。”
这话像在解释,也像在安慰。
早就料到这样,姜遇桥并没有过多反应,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郑良劝慰的声音落在耳边,“这么多年了。”
笑了笑,男人半开玩笑道,“不过你也可以考虑考虑童安,这地儿真挺好,你来了还能找你喝酒。”
听到这句,姜遇桥终于笑了。
却又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钟可可那张无辜又可爱的脸,还有老爷子前两天对他说的话——
“可可对你的依恋很深,我知道,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两个大了,不像以前。”
“遇桥,你是个好孩子,很多事她不懂,但你懂。”
“爷爷就这么一个孙女,我希望她未来能轻松。”
“……”
仿佛一根软刺扎在心口,姜遇桥的嗓子好像突然被堵住。
直到耳边传来郑良的话,“其实当医生也挺好,不用非得当博士搞什么研究,你自个儿想想,我这边还有点儿事,不跟你说了。”
思绪被拉回神,姜遇桥抿了抿唇,回了声“好”。
-
钟可可回到家时,爷爷已经做好了红烧排骨。
但因为姜遇桥,她连最爱的菜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半碗饭,便抱着那袋巧克力回了卧室,平躺在床上。
她安静地看着天花板发呆,心里翻来覆去都是公交站下的那一幕。
其实她没打算问出最后那个问题的。
但在那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就那么问了。
钟可可把当时的行为归吝于盲目自信,而这种自信,大抵源于儿时相伴过的底气。
天花板上的吊灯有些刺眼。
钟可可翻了个身,思绪不自觉陷入那段没有任何人分享过的,只属于他们俩回忆。
在来到大院之前,姜遇桥不叫姜遇桥,他叫姜默,沉默寡言的默。
人如其名,十三岁的小少年自闭且孤僻,一张俊秀漂亮的小脸上,永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不会回应。
大院里所有小朋友都说,姜遇桥是个怪胎。
但钟可可却不这样觉得。
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得不得了。
那会儿大院的那棵参天大树还没被伐掉,十三岁的小少年在夏日午后,拿着一本外国名著,躲在那里认真翻阅。
日光被枝叶剪碎,落成一地细碎又斑驳的光影,闷热的风拂过脸颊,干净的白衬衫随风微颤。
很奇怪。
明明是那么美好的画面。
却没有人愿意靠近。
后来,钟可可才从爷爷口中得知姜遇桥家里的事。
姜遇桥的父亲是律师,母亲是老师,他有个弟弟,叫姜莱。原本是很幸福的家庭,直到他的父亲为了钱,打了一场“女学生被性侵”的官司。
被告是当地有钱有势的富二代,原告则是普通人家,那个女学生的父亲,还是姜遇桥的数学老师。
看起来很朴实的一个人。
很爱自己的女儿。
当他得知对方律师是自己学生的父亲时,他还亲自带着礼物去上门拜访。
姜远表面和气,背地里却早已做好给姜遇桥转校的准备。
不出意外,姜远赢了这场官司。
因为证据不足,和对方辩护律师的能力问题,那个富二代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倒是女学生被扣上了“婊.子,拜金女,贱”等侮辱性的词汇。
没多久,女学生就跳楼了。
数学老师好几天都没来上课。
然而那时,小小的姜遇桥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忽然有一天,身边的人都开始孤立他,欺负他,再后来,就有许多记者和陌生人,围在他们家的别墅门口,拿着各式各样的相机,疯狂拍照。
原本应该上学的一天,就这样被堵在了家中。
妈妈抱着小儿子姜莱掩面哭泣,爸爸则在家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打着电话。
姜遇桥在那一刻,才渐渐明白学校里的同学骂他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父亲,为了利益,把别人害死了。
无言的恐惧占据了他单薄的躯体。
姜遇桥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排斥。
“那后来呢。”小小的钟可可似懂非懂,想让爷爷继续讲下去。
但老爷子没有,他只是爱怜地摸了摸钟可可的头,告诉她,姜遇桥是很好的孩子,你不可以孤立他。
钟可可当然不会孤立他。
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最干净的哥哥,他不会说脏话,也不会流臭臭的汗,她想跟他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孤立他。
小孩子的喜欢是纯粹的。
钟可可不记得自己用什么方法粘上姜遇桥,只记得某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趴在床边,手作喇叭状,对藏在被子里的姜遇桥道,“遇桥哥哥,别哭啦,我这里有好多巧克力,你要一起吃吗?”
就这么翻来覆去地重复。
姜遇桥终于听烦了,一把掀开被子,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
钟可可被他瞪着,却还是呲着小白牙对他说,“要吃吗,香草味儿的。”
就是从那天起,钟可可才知道,姜遇桥不是哑巴。
虽然有些沙哑,但他的声音还是像清泉一样好听。
他说,“钟可可,你是傻瓜吗?”
那冷淡又厌烦的模样,和现在相差无几。
每次钟可可想起来,都在想,那个时候的她是不是真的那么烦。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从未想过。
那个阴郁自闭,眼神里充满戾气的少年,被她年复一年地烦着,就这么长成英俊挺拔的模样。
他是所有女生的美梦。
也是钟可可无可替代的参天大树。
……
记忆像是丝线一般被拉扯回来。
钟可可一抬眼,就看见手机来了新的消息,是钟父的。
她随手点开,发现钟父转了两千块钱给她,【宝贝,最近工程比较大,我跟你妈妈暂时没办法回来,就提前给你发生日红包,让你开心一下。】
钟父和钟母都是考古学家。
有时候一出差就是半年,钟可可早已习惯,并没有什么不开心,反倒因此想到她送姜遇桥的那块手表,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
这么想着,她不受控制地点开姜遇桥的微信。
界面还停留在她质问的那一刻,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回复,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她突然不那么想发了。
可不发,她又很好奇。
好歹也是准备了一个月的礼物,她还是想得到一些反馈的。
就这么纠结了好半天,钟可可一咬牙,随便打了三个字过去,【喜欢吗】
本着爱回不回不回拉倒的心态,她迅速把手机丢在一边,却没想到不过一秒,对话框里就弹出一条语音信息。
“……”
居然回复这么快。
钟可可呼吸一滞,不由自主点开。
下一秒,姜遇桥沉静又磁性的嗓音,像是带着蛊惑般顺着听筒传了出来——
【谢谢可可,我很喜欢,但以后不要再这么破费】
听到这句话,钟可可先是深吸一口气,继而脑袋扎在被子里,发出类似土拨鼠一样,“啊啊”的叫声。
后面的话她都没听进去。
这一刻,她的脑子里只有那一句,我很喜欢。
-
生日礼物一送出手,钟可可仿佛完成某种仪式,心突然静了。
也没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倒是真的开始认真学习,一连几天,她上课都没有溜号,老师留的作业也都按时写。
但基础打得不好,作业完成度并不高。
倒是她的宿敌卓亦凡,自打上次被找家长后,每次小测验分数都水涨船高。
不过,卓亦凡并没有在钟可可面前炫耀,一是因为钟可可身边围绕着一群看她不顺眼的小弟,另一方面则是她之前在钟可可面前吹的牛逼翻车了。
按照以往的尿性,钟可可早就找机会嘲讽了,但眼下,她脑子里就只有期中考那件事。
姜遇桥答应过她的。
只要期中考到前三百,他就会好好回她微信。而除了上次感谢她生日礼物的那条语音后,姜遇桥再都没有回复过她。
钟可可告诉自己,这是他的激将法,另一边又免不了为考试焦虑。
她想问姜遇桥复习方法,但又莫名执拗着不愿开口,担心他不回复自己,又担心他小看自己。
那种酸涩又复杂的情绪,搞得她周末根本无心复习。
思前想后,只能给周明月发信息,【我学不下去了,带着作业陪我去星巴克吧,顺便再买俩复习资料。】
周明月:【?你确定不是为了出去玩吗?】
钟可可:【玩个屁的玩老子要急死了。】
周明月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钟可可懒得跟她解释,随便收拾了一下拎着帆布包出了家门。
半小时后,俩人在凯越一楼的星巴克相聚。
本来想在那儿学习的,但一看都是人,也没有什么舒服的地方,二人就绕了个弯儿上了三楼,打算去书店找个位置。
结果半路遇见了吴立昂。
吴立昂正要过去和朋友吃牛排,看见二人,惊喜得像是捡了钱,“哎呦,这不我大哥吗!”
钟可可肩膀被拍了一下,转头就看见高高瘦瘦的吴立昂站在自己面前。
周明月也很惊讶,“卧槽,这什么缘分,出来写个作业也能碰上。”
吴立昂嘿嘿一笑,“那是啊,和我老大缘分多深呢。”
说话的期间,他一直注视着钟可可。
钟可可:“你也来学习?”
吴立昂眉头一跳,“学习?来这儿?我疯了?”
钟可可懒得废话,拉着周明月就走。
吴立昂二话不说赶忙上去拉二人,“学习学习。”
钟可可脸色这才好了点儿,“怎么,你要跟我们一起啊。”
吴立昂挠了挠后脑勺,“那不能,但我可以请你们吃个饭。”
周明月正好没吃饭,眼睛都放光,“行啊。”
钟可可看向周明月,一脸“你认真的吗”。
“不吃白不吃啊。”周明月理所当然地拉着钟可可,“吃完了再学习才有劲嘛。”
“对啊,”吴立昂看着钟可可,笑得像要开花,“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就这样,钟可可被二人带到四楼的西餐厅,而原本约好和朋友一起吃的吴立昂则因为钟可可,干脆地放了朋友的鸽子。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这家很贵的西餐厅是吴立昂叔叔开的。
趁着吴立昂去给两个人点特制沙冰的功夫,周明月神色暧昧地看向钟可可,“吴立昂对你不错啊。”
钟可可低头看着英语单词。
随口应了声,“啊,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周明月撇了撇嘴,“我看明摆着就是喜欢你。”
听到这话,钟可可表情变了,“别放屁。”
周明月瞪她,“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吴立昂看你的眼神儿都放光你不知道啊。”
“……”
钟可可啼笑皆非,“你在胡扯什么,我跟他就是朋友。”
周明月才不相信这个说辞,“其实他条件真不错,个子高,长得也还行,家里还有钱,据说学习成绩也是中上游。”
忽然想到什么,她眉毛一抬,“不然等会你有不会的地方问问他。”
钟可可没好气儿地剜她一眼,刚想说“你清醒清醒”,可话还没说出来,视线就在前方不远处定格。
隔着两排餐桌,靠窗的位置。
卓亦凡正在低头认真地填写着菜单,而她的对面,坐着白衬衫圆领t,看起来纤尘不染的姜遇桥。
浸泡在阳光之下,男人眉目浅淡,气质清冷如松。
似乎听到卓亦凡说了什么,他很轻地笑了笑,跟着,修长白皙的五指拿起旁边的水杯,很浅地抿了一口。
喉结涌动。
划出一道性感的弧线。
钟可可怔怔地望着他,听见胸口里有什么破碎掉。
“要我说啊,你们趁着这个机会相处相处,说不定你就来电了,说不定你就因为他,放弃姜遇——”
后面的“桥”字还没说出来,周明月发现钟可可的表情不知何时凝固住。
感受到某种死亡气息。
周明月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
看见眼前的一幕,她心口重重一跳,“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