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4)
铁路中学位于东南区的城郊,不过好在程池的家也位于近郊区,所以开车只用了四十分钟便到了学校。
学校修建在铁路的附近,时常上课的时候便会听到火车轰鸣的声音,车轮碾过铁轨带起来的震动能把课桌上铁质的文具盒震得哐哐作响。
这个铁路中学的学生大多是周围铁路工人的小孩,家长每天都早出晚归,根本无暇估计小孩的学习生活,孩子交给学校,老师就得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着,而且他们的成绩并不算好,学校升学率并不高。
因为她是985学校毕业的师范生,在这个学校里,算得上是很牛逼的学历了,同时又有教学经验,所以程池刚过来报了道,便被抓去当了高三的班主任。
这里的小孩,算得上是非常顽劣的,班上好几个男生,那都是在这一带玩得风生水起的小混混。
不过她自然也有对付他们的方法,论及顽劣,谁能比得上当年在十三中叱诧风云路上都能横着走的程池?
开学的第一天,她便拿着班上的“老大”开刀做了个筏子,他在课堂上玩手机游戏,程池便把他揪讲台上来玩儿,那混小子一开始倒是厚着脸皮浑不在意,她在台上讲课,他便在她身旁打游戏,还把声音开得很大故意捣乱,可是一节课两节课能撑下来,一整天这样子弄,那小子就受不住了。
从来没有觉得,玩游戏是这么无聊的一件事,可是程池盯着他呢,他一放下手机,她就说:“怎么着,继续啊!”
少年人最是讲面子,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儿。
他只能强撑着一口气继续玩游戏,直到把手机电量都耗光。
玩得他都要吐了。
最后,他只能哭丧着脸,跟程池商量,明天就让他坐讲台了,他保证,明天绝对不把手机带到学校。
—
程池怎么着也不会想到她会在这个学校遇到老熟人。
吴霜。
她恰是这个学校的语文教学组组长,在这儿都呆了两年了。
语文组开会,吴霜见着程池,很是惊讶一番,开会发言的时候好几次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程池见到老同学还是很高兴的,虽然大学的时候闹得并不是很愉快,不过毕业都这么久了,又是同寝过四年的室友,散会后她拉着吴霜聊天。
吴霜见着程池,当然也很高兴,跟她问了这些年的经历,两个人漫步在夕阳下的操场上,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吴霜毕业之后先在上海的一所高中工作了一年,不过上海的物价房价实在太高,她又没拿到编制,工作一年后便辞了,后来跟朋友一块儿来了鹿州,说是在这个铁路中学对985的学生有编制的名额,她琢磨着虽然学校一般,但是有编制可就有保障了,索性也就安心在这儿当了语文老师。
同时她对程池能进山里支教三年,表示很不可思议,当时她毕业去支教,吴霜很是不屑一顾,觉得她铁定不到一个月,就得回来,没想到她能坚持这么久。
后来程池拉着吴霜邀请她吃饭,吴霜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她心里头对程池有愧,自然更不好跟她去吃饭的。
回想起六年前,暴风雨来临的那个下午,她趁程池洗澡的时候,挂掉了她的电话,许刃打给她的电话,并且删掉了通话记录。
事后她知道了许刃的事,方才恍然。
如果她没有挂电话,如果她将电话递给在洗澡的程池,如果她接到了……
是不是许刃就不会出事,不会杀人,不会坐牢。
她根本不敢去想。
更不敢让程池知道这件事,这件事成了这么多年,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仿佛一个沉重的十字架,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每每到暴风雨的天气,便是她的受难日。
她无法原谅自己。
程池并没有多想什么,只当吴霜还在耿耿于怀过去她们之间的不愉快,索性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咧咧地说:“以前我脾气不好,也没少对你冷嘲热讽的,说那么些不好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当然,你这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反正,咱们算是扯平了,谁也没欺负到谁。
现在咱们还能有机会能重逢,就别想过去啦!”
吴霜脸色微微泛红,眼睛也有些红,她的喉咙里泛着酸涩,她想对她说,扯不平的,这辈子,她们都扯不平。
她欠程池,也欠许刃。
她还不清的。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与程池一块儿走出了学校。
“你住哪儿?
我送你回去。”
程池拿钥匙开了车门,车灯亮了亮。
吴霜说:“不用,我就住在学校边上的教师职工宿舍。”
程池点点头,坐进了驾驶座,不忘对她道:“那下次有时间咱们一块儿吃个饭,好好聊聊。”
吴霜并没有离开,她欲言又止地看向程池,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她想问的话:“你和许刃…怎么样了?”
程池手扶在车窗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就知道,这女人从刚刚到现在就心绪不宁,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原来还在纠结许刃这事儿。
“我毕业那会儿,见过许刃一面,后边儿也没联系。”
程池说得很是轻松随意:“听说他现在过得不错。”
吴霜又连忙追问:“那你…”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迫切,她缓了缓:“那你还…还难过吗?”
你还难过吗?
整个大学,后三年,程池像正常人一般,生活,学习,学院因为许刃这个事,还特意拍了辅导员来给她做心理疏通,可是她表现得很镇定,给人的感觉,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大家都以为她是释怀了,然而,还是有不对劲,事后想起来也让人脊背发凉的。
整整三年,吴霜从来没有见过她笑。
一次也没有。
吴霜知道,她只是不想让家人和朋友担心,才努力地过好生活。
她一直都难过,从来不曾释怀。
所以事隔经年,阔别重逢,她只问她一句,你还难过吗?
闻言,程池倒是笑了,轻描淡写地说:“总不至于都这样了,还放不过我自己。”
总不至于困守回忆,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一辈子。
—
程池懒懒地坐在办公室里,今天来了例假,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来,不过因为她身体一直很好,倒是没有腹部疼痛的感觉,只觉得精神偃偃的。
晚上杨靖他们叫了她一块儿去唱歌,约了好些个多年没见的朋友聚聚,程池倒是也没有拒绝,姨妈造访到给了她可以不喝酒的理由,两全其美。
现在的程池越来越不大爱喝酒,也不喜欢过去那种浑浑噩噩的颓唐状态,现在她更愿意享受清醒,即使有些时候并不大好过,却是生命所要承受的必然的苦痛。
如果连自己做不好,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三尺讲台,教书育人?
傍晚的放学铃声打响,程池将车开出了校门,径直朝着市中心驶去。
刚刚进入三环,程池目光一瞥,恰好看到一辆红色的法拉利与她并肩而行。
豁哟!
那不正是她卖掉的那辆车吗?
那辆法拉利她开了好几年,车身的每一处细节都无比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
还没等程池反应过来,法拉利已经开上了高架桥,与她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去。
程池想都没想,直接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撸了方向盘,油门一踩,朝着高架桥下行方向驶去。
她的爱车啊!
可以说她的一整个青春岁月里,除了许刃,她最宝贝的物件,便是这辆法拉利。
三年前,因为一些无法释怀的情绪,她叫老爸帮她把这车卖掉了,其实心里头偷摸着还是有点后悔的,怎么说,她都是一个念旧的人,一个负她良多的许刃况且念念不忘,更何况这辆从来忠心耿耿,替她赢了许多场竞速赛的爱车。
她想把车买回来,不管花多少钱。
她追着法拉利一路驶去,两辆车在公路上一前一后的奔驰着。
—
司机小张注意到,后面有辆小本田一直紧随其后地跟着他,还不住地违规鸣笛,似乎是要叫他停车的意思。
他看向后视镜里的老板,老板双目微阖,睫毛修长,轻微地颤栗。
他不动声色,脖颈靠着座椅,笔直地端坐,修长的长腿微微外开,像是睡着了,又好像只是在闭目养神,小张拿不定主意,只能加快了速度继续往前开。
在小张的眼里,老板是个正经严肃的男人,从来不苟言笑,他待人很谦和礼貌,但又透着疏离与冷漠,叫人猜不透心思,不敢与之玩笑。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有朋友,应该也是事业上的合作关系,但是却又恰相反,他的朋友都是些于事业无关紧要的闲杂人,杨氏地产的少总就是一个,不大像是正经人,与他在一处,喜欢玩玩闹闹动手动脚,可是老板居然也不生气,任由他去,这可当真是鬼了怪了。
哦对了,最让小张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老板都已经是二十九的人了,身边居然没有女人,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模样又生得这般地好看,总归是有大片的红花绿叶要依附过来的,可是老板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给他开车这两年,甚至都没见他带什么女人上过车。
有一回应酬出来,有女人喝醉了酒,眼巴巴地就往他身上贴,手都顺着他的衣领摸到了他的胸口,结果他面上牵着礼貌的微笑,却直接毫不留情地将女人的手给拍了下来,那动作叫一个流畅自然不留余地啊,他从女人身边经过,从始至终与旁人微笑着聊天,不曾看她一眼。
他就像一个矜贵的公主,容不得半点无礼的进犯。
小张这可就奇了怪了,他这个年纪,难道不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时候?
直到后来,他无意中在老板的钱夹子里看到过一个女孩清丽的的证件照,只是瞥见,一晃而过的那种,也看得不大真切,但是想来,老板应该是有喜欢的姑娘,那张照片都泛白了,在他的钱夹里不知道躺了多久。
本田车还追着法拉利,在越来越宽阔的大马路上开得很野。
小张终于有些犹疑地开口道:“许总,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咱,你看…咱是不是停下来。”
许刃这才微微地睁眼,声音平静无澜:“确定是跟着我们?”
“是啊,从下了高架就一直跟着,还一个劲儿地鸣笛。”
“那就找个地儿,停吧。”
两分钟后,法拉利停在了大桥上的紧急停车道上。
本田紧随其后,也停在了后面,许刃抬眸,轻描淡写地瞥向了后视镜,后视镜里,一个女人穿着裹身的职业正装,踩着高跟鞋,朝着他走过来。
他的呼吸紧了紧。
程池走到了副驾座前,透过黑窗户努力朝里面看了看,当然她什么都看不到,不过还是很礼貌地挥了挥手,然后说手舞足蹈地示意车里人,把车窗打开。
小张开了窗,问她:“女士,您可跟了咱有一阵了,有什么事呀?”
程池连忙道了声歉,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真是给您添麻烦,其实没什么大事,您这车以前是我开的。”
小张知道老板这车是买的二手,当时他还纳闷呢,像他这样一个低调谨慎的男人,怎么会买这样拉风又浮夸的跑车,还是买二手,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当时资金周转不便,所以把车给卖了,这车我特别喜欢,所以方才在街上瞅见,情不自禁就跟了上来。”
程池觉得这话不大好说,但是她是真心挺想把车要回来的,索性直言:“像请您开个价,把车卖给我,当然,价格都好商量,一定不让您吃亏!”
“这…”小张有些为难地看向后视镜里的许刃。
程池这才发现,后车厢还坐着人呢,看司机这脸色,那人应该才是这车的真正主人。
隔着幽黑的车窗,程池连忙向车后座的人微笑着挥手打招呼,她看不清什么,只是出于礼貌,依旧求人的心态。
许刃看着她娇憨又忐忑的模样,嘴角浅浅地抿了起来。
不管时光怎么变,她怎么变,那眼里眉间的味道,总归是变不了,她还是那个样子,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他终于缓缓按下了车窗。
程池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骤然一缩,脚步情不自禁地往后面颤了颤。
顿在了哪里。
他穿的是干净的白色衬衣,笔直的黑衣西裤,端正地坐在车厢座位上,微微侧头看向她。
那张脸,纵使成熟了许多,轮廓却依旧锋锐,但处变不惊的沉静气质,又给他平添了干净斯文,一双黑眸无波无澜,却是静水流深,第一眼你觉着他像在看你,又不像在看你,仿佛你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但仔细斟酌,却又发现,他就是在凝望你,他是在蔫坏儿地蓄谋着坏主意要逗你玩儿。
而他的鬓间,竟有了些微斑驳的少年白,却昭示着这三年他的不易。
高耸的鼻梁之下,抿得很紧的薄唇,骤然间轻轻松开。
他含着笑,淡淡地说:“程池,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