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跌(6)
没有了许刃的大学时光变得无比枯燥乏味,程池每天穿梭于现实,书本与游戏之中,平静无澜,她觉得,兴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曾经那样热烈的青春,那样深刻地爱过那么一场,终究一切都是要归于平淡。
大四毕业,本专业的同学,要么考研,要么考了公务员或者教师,或者进了事业单位。
程池也跟老爸商量过了,随便在公司给她弄个文员或者秘书的职位,且先干着。
过去不甘生活就此平淡,不愿屈服于命运的既定轨迹,她也那样努力地拼过一场,却不曾想,最终,殊途同归。
可就在程正年给程池安排好了职位,程池却突然报名参加学校的支教项目。
谁都不曾想到。
当时朱澹拿着宣传单还跟程池说来着,要不一块儿去支教得了,听说山里的景色可美了,而且回来还能直接保研,种种种种,好处多多。
可是程池瘪着嘴,说她就是死也不去那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指不定回来之后,能丑成什么狗样子。
是啊,那种地方,哪是她这细皮嫩肉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能呆的?
可是就在程池说了这话没多久,她就一个人暗挫挫地报名参加了支教项目。
后来送别程池,杨靖突然一拍大腿回想起,说那几日,不就是许刃刑满出狱的日子吗?
他匆匆去了上海,向监狱打听了许刃出狱的日期。
恰是在程池毕业典礼举行的那一天。
而距离那天的十天之后,她便坐上了开往西南边陲大山的绿皮火车。
十天,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短暂得简直不值一提。
谁也不知道,那十天里,有什么样的故事悄然发生,又怎样被掩埋在了时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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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池去的是位于川南的一个名叫水磨村的小村寨,这里地处偏远大山,远离城市,与世隔绝。
村里人都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绝非她所熟悉的乡音。
程池似乎也真是铁了心,要将自己与过去的世界彻底阻绝。
所有人都以为,三年的时间已经够长,够久,能够彻底治愈她心里的伤痕,然而在许刃出狱以后,在程池离开以后,他们才恍然明白,那段几乎要把人烧得灰飞烟灭的爱情里,没放下的人,一直是她。
所以,他一出来,她便跑路。
程池来水磨村的半年之后,用村长家里那台唯一的电话机,给老爸拨了个电话,让程正年帮她把那辆宝贝法拉利给卖掉,然后把钱汇过来。
程正年正在外地谈生意,闻言一惊,下意识的反应是:“你丫是不是又闯祸了?
把人家房子烧了?
还是把人家小子给打废了?”
程池说都不是,她想给村里唯一的这一所小学重新修缮教学楼。
程正年真是十万分地不相信。
最后生意都不谈了,程正年火急火燎,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亲自来了水磨乡,一来探望半年没见的女儿,二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闯祸。
程池带着他去看了村小学的教学楼,那是几间由牛棚改造的四合毛坯房,采光极差,也很不通风。
树上有个自制的铜锣,上课和下课的铃声,全靠校长拿着石头去敲锣。
而唯一能看出这是个学校的标志,恐怕只有四合院中间的那一根竹竿子,竹竿子上挂着冉冉飘动的红旗。
后来,程正年又在村里晃荡了几圈,村民们知道他是村小学程老师的父亲,都甚为热情地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程正年好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去女儿家吃饭的,婉拒他们的好意之后,村民们又陆陆续续给他送来了好多好多礼物。
有陈年的腊肉火腿,有鸡蛋,有山里的草药,还有自家腌制的咸菜等等。
他们说,程老师顶呱呱,念书写字,一笔一划地教咱娃。
咱村里前前后后,来了十多个老师,可是不出一个月,全吵吵嚷嚷着要走,只因生活条件太差,太苦了,城里人受不住。
程老师在这里一呆就是大半年,咱娃都会写作文了。
不止会写作文,还有理想了,说要当电竞选手,你造啥是电竞选手哇?
程正年说可能是搞电脑的吧,乡里人一听电脑,就是程老师带过来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板子,那可了不得,那么一个小板子,里面装了不少稀奇的东西,那叫科学,叫技术。
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娃,将来能走出大山,去看看新鲜物件,去接触科学,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而不是一辈子窝在这个穷乡僻壤,砍柴种地,啥也不知啥也不懂。
程正年这辈子,很是收过不少的礼物,镶金镀银的玉翡翠,高山里的珍惜虫草,还有几十年珍藏的佳酿,他啥没见过,啥没吃过…
可偏偏是村民们送来的腌菜鸡蛋火腿,着实送进了他的心里面,他骄傲啊!
这可比她将来能开公司当老板挣大钱,让他骄傲多了。
过去那些给他送礼的人,前脚笑脸相迎,后脚出门就骂你心黑手辣,他不是不知道。
有钱人面上受尊重,背地里指不定让人怎么唾弃来着。
但是程池不一样,她是乡村的老师,泥里面蹦跶了一圈出来,黑了,瘦了,可是形象也高大伟岸了。
人民教师,说出来,多光荣,多受尊重。
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个不成器的纨绔女儿,居然会为人师表。
他心里头,那个骄傲,那个喜滋滋呀,回去一定要跟几个老友好好地炫耀一番,让他们平日里老在他面前说自家小孩出国留学,拿了什么学位,又进了什么研究院,每每这个时候,程正年都无话可说,哼,现在不一样了,他女儿在山村支教,也是顶有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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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年说不用你卖车,修个教学楼能费几个钱,老爸给你资助,五百万够不够?
程池说,我那车早就老款式了,就算回来也不一定会开,不如现在卖掉,还能做点有意义的事,也算是它功德圆满,等回家了,我才更有底气跟您要钱买新车呀!
程池坚持,程正年也没所谓,回去就把她那辆在车库里都落了灰的法拉利给买了,钱汇到她的账户,不到小半年,水磨村新的三层教学楼红红火火拔地而起。
当时据说还有不少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跋山涉水进来采访,新教学楼的修建挂的是程正年的名头,村长校长他们受程池的嘱托,也没有透露两人的父女关系,所以这番报道,主要还是围绕程正年展开,赞扬这样一位慈善企业家的善行。
程正年老了,赚钱已经不是他最感兴趣的事,做这些举手之劳的好事,能够给自己带来社会声望和名誉,他自是欣然接受。
只有新民晚报刊载了程池的一张并不露脸的照片。
夕阳下,她和一个孩子坐在国旗下面,那孩子衣衫破旧,正拿着笔,专注地一字一划写着作文,程池坐在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小本,耐心地教导她。
她的脸低垂着,笼上一层温柔的夕阳余晖,轮廓极为柔和,幽黑的眼眸里是不同以往锐利的光芒,多了温柔与淡然。
媒体的热度一过,那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社会资助也就止息了下来。
水磨村重新恢复到了山中一日如百年的宁静之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世人的记忆中被渐渐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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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池在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三年的悠长岁月里,她读了很多很多的小说,看过了很多人的爱情故事,听说有个名叫安娜的女人卧轨自杀了,而卡斯特桥的市长被自己冲动易怒的性格毁掉了一生,杜丽娘在梦中与意中人轰轰烈烈爱了那么一场,而后决绝赴死。
那都是别人的故事,无论多么的跌宕起伏缠绵至深,看过之后,亦不过是一声慨叹。
而她程池的故事,要说出来,其实很简单,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杀了人,进了监狱。
岁月如梭,她终于等他出来,怀抱一腔热忱,义无反顾去找他,献上自己的一颗真心。
却发现,他和别人,连孩子都有了。
所以她的故事,与其说是爱情故事,倒不如说是一场滑稽的喜剧,从始至终,她自导自演,不管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吼叫,还是挥一挥衣袖云淡风轻地离开,都是她一个人的表演。
他从始至终,八风不动。
所以说,不爱那就是不爱了。
她送他一本《呼啸山庄》,告诉他。
你是希刺克厉夫,但我不是凯瑟琳,我愿意分享你的荣光,也绝不弃你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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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浪漫的傻瓜。
他定也笑她,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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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与三年,六年的悠长岁月。
足以沉寂所有的疯狂与炽热的爱恋。
所以当程正年最后的通牒下来,要把她揪回家,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的时候。
程池方才淡定地说:“那就下个月吧,新来的语文老师各方面还不大熟悉,我跟她交接一下,等她对教学工作熟悉之后,我就回来。”
她现在,真的很像一个老师,很正直,很严肃。
谁能想到,她的年少,也曾经那样的热烈肆意地活过一回。
挂掉了电话,村长留程池在家吃完饭,程池客气地说不用,自己回去热热中午的剩饭菜,不然留着明儿吃不了可就浪费了。
村长知道程池要走了,很是舍不得,于是坚持将她留下来,让儿媳妇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饭桌上,他说:“程老师,您在咱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从来没有老师能坚持这么久,您可送了两届的学生去县城里念初中,是咱们水磨村的大恩人,这阵子,您的父亲时常给我来电话,说起你的个人问题,很是焦心,我这心里头过意不去啊,是咱水磨村耽误了您。”
程池还跟村长开玩笑来着,说村长您要真觉着,心里头过意不去,赶紧给我介绍个村里头身强体壮的帅小伙,我要看上了,指不定真留下来,这辈子都不走了。
村长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程老师,您这么俊气又有文化,您的丈夫,将来那肯定是天上飞的龙,哪能跟咱们村里头这儿二五八百的狗小子相提并论。”
程池被他质朴的话逗笑了。
可她爱上的他,也曾是出身泥泞的狗小子。
也曾梦想一飞冲天,气壮凌云。
后来,摔了个支离破碎。
如果能重来一次,许刃,你后悔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