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护法很委屈。
他一个金丹尽废、灵力全失,被人关在地牢里磋磨了十几年才得以重见天日的“老弱病残”,居然要听从一个黄毛小丫头的支使。
嗬,还别说。
难怪人说半大小子,压死老子。
这少年看着清瘦,实际上手长脚长,身上全是紧实的肌肉,背起来怪重。
柳悦容认命地背起谢荀,跟随妙芜爬上倾斜的甬道,走到地牢的门边。
妙芜道:“前辈,现在门外可能有徐家的剑修和一只飞僵围堵。”
柳悦容道:“你看我作甚?”
妙芜抿了下唇,“那些剑修我还有办法对付,飞僵本来打算留给小堂兄,但是现在……”
说着视线落在谢荀双目紧阖的面庞上,“所以那飞僵得交给前辈了。前辈您是魔……总不至于连对付一只飞僵的办法都没有。”
柳悦容和她对视了一眼,半晌,幽幽道:“你真是谢家之人?”
妙芜点头,“如假包换。”
她手结锦衣诀,低声念道:“金甲巨灵,速覆吾身。”
便见辉煌金光自她身上透衣而出,霎时间映照得黑暗的甬道内一片明亮。一尊手持长戟的金甲巨灵在金光中渐渐凝出实形,悬空于少女身后,静默地守护着。
柳悦容低叹道:“锦衣诀啊……”
这算是姑苏谢家的独门秘技,虽然未见得有多么厉害,但是的确只有拥有谢家锦衣的子弟才能召唤出金甲巨灵。
柳悦容低声道:“小姑娘,我若有制住那飞僵的法子,你难道便肯学?你们谢家家规中可说了,修邪术为恶者,谢家之人,皆可得而诛之。”
妙芜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神清亮,不闪不避。
“正邪之念存乎于心,而不在乎于术。”
柳悦容微微一怔,继而扬声大笑,“有点儿意思,哈哈哈,有点儿意思……”
片刻之后。
妙芜将以血混合朱砂画就的黄符抖开,拿给柳悦容看。
柳悦容眸下闪过几不可察的赞许之色,这御尸符符箓繁杂,需一笔画成不可中断,没个几日的练习,基本上是画不成的。没想到他稍加指点,这小姑娘一次便画成了。
然而符虽画成,能不能用还有待商榷。
见柳悦容点头肯定,妙芜便将符纸小心叠起,藏在袖口。金甲巨灵受她神识驱动,默默地移到柳悦容身后,将二人护罩在自己的金光之下。
妙芜朝柳悦容点了点头,将手中令牌按到墙上的法阵中。只闻得一阵“吱吱”的响动,顶上石门缓缓分朝两边裂开,天光自外头倾泻而入,有一瞬间刺得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妙芜率先爬了出去,果然看见墓碑外有些劲装配剑的剑修游荡在墓园之中,听见这边有声音,便纷纷围聚过来。
——看来他们的确不清楚地牢所在的位置。
妙芜丢出一张风符,清喝:“离气化生,飓风召来!”
符纸飞出,平地陡然卷起一道暴烈的龙卷风,如同插天羊角,瞬间从墓碑前推移而出,将围攻上来的几名剑修卷入其中。
妙芜觑准一个空隙,对柳悦容道:“前辈,这边过来。”
才往外冲了几步,忽地又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一道残影自半空中落下,将妙芜扑倒在地。
妙芜在地上滚过一圈,眼角余光瞥见五根尖锐的长甲往她头顶抓了过来。与此同时,她的手也伸了出去,指间夹着那道御尸符——
“夺”地一声,飞僵的长甲插’进她的发髻,贴着头皮刺入泥土中。
妙芜也成功将御尸符贴到这小飞僵身上。
然而不等她诵念口诀,这小飞僵又再次抬起手。它的力气极大,单手压着妙芜,便似巨石压身,令人根本无法动弹。妙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根尖甲再次朝着她的脸庞刺了下来。
正在此时,一道蓝色风漩旋飞而来,径直斩向小飞僵头颅。
哨声顿时高起,撕裂天际。
小飞僵闻声得令,被迫放开妙芜闪身避退。
妙芜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手中结印,诵念:“吾为六道尊,尔为御下奴……”
不待她念完,便有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妙芜一转过头,便看到少年苍白的面庞和冷峻的眉眼。
她惊喜道:“小堂兄!”
谢荀轻咳两声,单手圈住她单薄的肩膀,半个人倚靠在她身上,另外一只手捏剑诀,驱动飞剑,霎时间满天蓝光湛湛,剑影纷飞。
柳悦容跟在这一对少年儿女身后,由金甲巨灵相护,且战且退,眸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目光。
谢荀此刻似乎只求速战速决,不再在乎是否会引来更多人。因此三思的气势也随之变得凛冽暴戾,剑剑皆不容情。
剑刃破空,擦过空气,发出刺耳的颤鸣。
忽地,满天飞舞的飞剑在空中化十为一,一剑斩下,剑气如钱塘巨浪,瞬间漫过整片墓园,所到之处草木倾折,墓碑断裂,人人皆不得不避其锋芒而走。
谢荀依旧倚在妙芜身上,长臂一伸,将柳悦容抓在手中,三人自活木栅的空隙间穿身而过,直奔墓园外的宅院。
一进入宅院,谢荀便关上门,抬手射`出几道符箓,待符箓落定,一道暗紫色的光罩便徐徐展开,将整座宅子笼罩起来。光罩上头紫电流蹿,时不时炸出白色的电光,正是妙芜在家塾见识过的封山法阵——紫电威杀。
谢荀布完阵后,便似耗尽了全部力气,整个人如玉山倾倒,全无保留地压到妙芜身上。
昏迷过去之前,妙芜只听见他说:“找糯米,解尸毒……”
妙芜咬牙扶住谢荀的身体,抬眸望向柳悦容:“还请前辈搭把手。”
此刻徐家的剑修和小飞僵追至院门之前。有位剑修未曾听闻过谢家封山法阵“紫电威杀”的大名,竟大咧咧地径直往法阵闯了过去,孰料手指才刚刚触碰到光罩,整个人便手脚痉挛,发须皆被电流炸起,口吐白沫,倒地昏迷过去。
同伴走过来试了试他的鼻息,见进的气多,出的气少,顿时心中都暗自为自己抹了一把冷汗——幸好他们谨慎,没有妄动。
众人围聚于小院之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活木栅旁传来一阵笃笃之声,一个耄耋老者柱着竹杖从墓园中慢慢走出来,抬眼看到法阵,便摇摇头道,“谢家的紫电威杀,果然名不虚传。”
一名剑修越众而出,问:“李老,此阵该如何破解?”
被称为“李老”的老者道:“此地无人能破此阵,去通秉家主,叫他再派人过来吧。”
话说完,便招招手将小飞僵召到眼前,抬手为他整理衣衫,整着整着,忽然发现小飞僵苍白的脖颈间落着一道红色的符箓,仿佛刺青一般,牵袖擦之,竟然无法擦去。
李老浑浊的眼中射出两道凌厉的光。
“御尸符!”
此时,苦等于小院之外的几名剑修纷纷指着天空惊叫起来。
“看,天狗食日,这天,这天……”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然而此时天空中却好似被人泼上浓墨。墨迹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上迅速蔓延开来,黑暗突如其来,悄无声息地降临大地。
一轮血红色月亮自东山而出,高悬于天际,血色的清辉洒遍大地。
几名剑修慌乱道:“此时明明尚是正午时分,如何突然之间天便黑了。还有这血月……”
恐惧紧紧地攥住了众人的心脏,不知是谁的剑先掉到地上,接着便有一人怒斥道:“身为剑修,居然连剑也拿不稳。如此废物,活在世上还有何用?!”
言罢,手起剑落,将同伴的头颅挥斩而下。
有人惊叫:“师兄,你做什么?!”
被唤作“师兄”的人用衣袖擦掉喷溅到脸上的血迹,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如血。他冷冷发笑,仿若恶鬼修罗。
众人纷纷往后退,一人颤声道:“师兄,师兄你不要冲动。”
另一人道:“他疯了。他想把咱们都杀了!”
“难道咱们就干站着让他杀吗?虽然他的修为最高,但我们几人联手,难道还比不过他吗?”
一直站在旁边静观其变的李老看到此处,低头附在小飞僵耳边说了句什么,小飞僵便弯下腰将他背到身上,转头退进了西山墓园。
小院之中,妙芜正举着盏油灯,在厨房之中翻箱倒柜,寻找糯米。
柳悦容站在窗边,仰首看见天色变化,不由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
这血月杀阵竟真叫那徐偃布成了,此人倒也是个人物。
妙芜翻找半天,总算在柜子深处翻出一小袋糯米来。她立刻将油灯往上一放,添柴升火,刷锅烧水,准备煮锅糯米汤给谢荀灌下。
柳悦容见此,出言提醒道:“你那兄长中毒颇深,又几次强行催动灵力,糯米汤效用不够,你得给他磨碗生糯米浆灌下去。”
妙芜闻言,在厨房内又找了一圈,找出一只药钵。
她便将用水泡过的糯米放入药钵,以药杵捣烂,半个时辰后,才终于捣出一碗生糯米浆。
她捧着这碗生糯米浆匆匆往卧房走,柳悦容负手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问道:“天色突变,血月悬空。你小小年纪,倒是镇定。”
他说完,倚柱而立,没有再跟上来。
妙芜回头白了他一眼。
早知道剧情,能不淡定吗?
既然这杀阵还是无可避免地开启了,就证明小段姐姐那里出了岔子。妙芜忧心她的安危,但她也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帮谢荀解毒才是当务之急。
事已至此,唯有看一步行一步了。
希望小段姐姐无性命之忧,否则她……
妙芜不敢再往下想。
进了屋,将油灯放到桌上。妙芜坐到榻边,把碗放在榻沿上,一手绕过谢荀颈下将人扶起,让谢荀半靠在自己怀中,这才端起糯米浆,微微倾斜碗身,往谢荀口中灌去。
万幸谢荀只是半昏半醒,并非全无知觉,尚知吞咽。因此妙芜这一碗糯米浆喂得还算顺利。
待喂完糯米浆,妙芜便靠坐在床边,用意识唤出系统。
“段红昭她……还活着吗?”
系统反问道:“宿主想用功德值兑换某个角色的状态信息?”
“嗯。”
“好的,兑换完毕。道具角色段红昭,此刻状态为:活跃。”
妙芜垂下眼睫,只觉心口大石终于落下,几乎要喜极而泣。
月光透窗而入,照射到床榻上,勾勒出榻上人年轻而英俊的面庞。
这血月像是能够扰人心智。
妙芜坐在榻边陪了谢荀一会,见他还没有醒转的迹象,渐觉心气浮躁,从心底生出一股隐秘的,想要破坏什么,撕毁什么的欲望。
“嘶……”
她忽然抬手捂上右眼。
右眼隐隐作疼,隔着薄薄一层白纱眼罩,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掌心下的眼珠跳动。
妙芜又抬眼看向榻上躺着的人。
血色的月光勾勒出少年下颌的轮廓,是一条极为干净利落的弧线。从下颌到脖颈的线条完美而流畅,中间微微鼓起,那是男性才有的喉结。
妙芜的眼神落到那喉结上,渐渐地目光便无法移转开来。
她心跳如擂,额上生出一层薄汗。
有个似真似幻声音在她耳边雀跃地鼓动道:“去啊。你不是最恨他吗?你不是恨他害你瞎了一只眼睛吗?去啊。趁他此刻全无反抗之力,杀了他呀。去呀。”
妙芜模糊地想着:我为什么要杀谢荀?这个声音是谁?
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爬到榻上,单手支起身子,一手拔下簪在发间的簪子,尖端朝下,俯身看着身下的人。
在她耳膜中鼓荡的那个声音愈发兴奋。
“去啊,杀了他!废了他的金丹,夺了他的灵力!”
妙芜晃了晃脑袋,手中的簪子猛然落下!
谢荀就是在这时睁开眼来。
冰冷的金属尖端贴着他的鬓角刺入被褥之中,而后眼前陡然一暗。悬空伏在他身上的少女忽然垂下头颅,毛绒绒的脑袋骤然拱近他脖颈间。
他还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便听见少女轻声呢喃:“闭嘴啊。”
湿热的呼吸喷薄在他颈间,有些痒。
随后颈间皮肤上突然落下令人全身颤栗的触碰。有什么温暖而濡湿的东西贴着他凸起的喉结滑过,继而便是令人措手不及的刺痛。
妙芜银牙微张,在谢荀颈侧重重咬了一口。
那一刻谢荀心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这哪像属猪的,这怕不是属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