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妙芜又将谢荀所赠的笔记小册子拿出来通读了一遍。
五行八卦符的口诀不算很长,口诀大多为四字,统共三百六十一句,但是因为每句口诀之间又可以相互组合,组合之后配以合适的符文,可催化出新的符法,因此在此基础上又有了万千变化。
妙芜这几天已经将整套口诀尽数记下,只是大部分符法都还未曾实践过,因此现在也只算得是纸上谈兵。
唉,什么时候她能像谢荀那样万事不惧,来去自由就好了。
妙芜将小册子抱在胸口,闭上眼睛,过了会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天色熹微,林间的晨雾还未散去,一道雄浑的钟声便穿透林木,余声悠长,清楚地递送到每个弟子耳边。
妙芜一掀被子从床上滚下,人虽还未完全清醒,但四肢已经自行驱动着身体完成了洗漱、换衣等动作。她带好眼罩,往脸上拍了点凉水,拉开门,对丁九说:“小丁九,咱们走!”
走到院中,便见王雁回一身精干短打,足上千层靴,正好拉开房门走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猛然发足奔向院门,两个少女的手一左一右放在门梢上。
王雁回冷然道:“放手,我先出去。”
妙芜笑吟吟的:“好呀。”
她说毕便放开手。
王雁回见此动手拉动门梢,岂料这时妙芜身后忽然跳出一道黄色的影子,那影子往上一顶,吧嗒一下不知怎么就将院门打开了。妙芜用脚尖勾开院门,身子一闪,像条滑不溜手的鱼般从门缝里滑了出去。
她一面往碧桃林外跑,一面回身和跳起来的丁九击了个掌。丁九第一次干这种作弄人的事情,兴奋得抓耳挠腮。妙芜哈哈大笑,笑声如银铃般落在桃林中,将王雁回气得脸色发青。
家塾中的广场上早已聚集了不少弟子。
妙芜草草看了一眼,没见到自己认识的面孔,便寻了个偏僻的位置蹲下来,从腰间解下装着核桃酥糖的荷包,先给了丁九一颗,然后才往自己嘴里也喂了一颗。
“小丁九,一会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你待会自己去大峡谷找丁一它们,会不会害怕?”
丁九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妙芜从腰间抽出一张黄符塞进丁九手里。
“你若遇上什么事情,用这风信符给我传道口信,到时我便去寻你。这风信符的口诀是‘风起八方’,你可记下了吗?”
丁九点了点头。
妙芜顺手又往它嘴里喂了颗糖。心中感叹好在她背了一箱“口粮”过来,家塾的膳堂居然要等他们爬完两趟山才开饭,简直丧心病狂。
她先拿这酥糖垫垫肚子,也算聊以慰藉了。
一人一猴正跟松鼠似的蹲地上吃零嘴,旁边忽有道人影一撩衣摆也蹲了下来。妙芜原先没打算理会,奈何那人的目光太过专注,直盯得人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妙芜转过头去,只见洛淮蹲在旁边,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手中的酥糖上。
“嗯……”妙芜想了想,说:“洛兄,你这样看着我,好像不太好吧。”
洛淮慢吞吞地说:“我也这样觉得。”
那你还看?
他抬头,冲妙芜璀然一笑,露出一行白牙,颇有些憨厚傻气,将他原本那张俊美的面皮都给生生糟蹋了。
“可是我的五脏庙忍不住。”
妙芜:“……”
她佩服这位洛公子装傻的功力!
妙芜把荷包里的酥糖倒了一半在手上,将剩下的连荷包一起递了过去,“这些给你吧。谢谢你,可千万千万别再这么盯我了。”
洛淮一脸坦然地伸过手来,正要将荷包接走,突然横伸出一柄木剑,剑尖微挑荷包,荷包飞起,在半空中滑出圆滑的弧线,轻飘飘落进一只指骨修长的手里。
少年长身立于晨光之中,温和而又不失礼数地笑道:“洛兄,接着。”
手一扬,丢了几颗棕黑色的事物过来。
洛淮抬手接住,低头一看,见是几颗新鲜的菩荠,外皮上还挂着晶亮水珠。
“多谢琢玉兄。”洛淮慢条斯理地道完谢,就蹲下一心一意地吃起菩荠来。
谢荀一手勾着荷包,一手提木剑,朝妙芜道:“你跟我过来。”
妙芜应声跟上去。
“小堂兄,怎么了?”
谢荀将那荷包绕在指上转了两圈,才把荷包丢进妙芜怀里。
“荷包乃姑娘家贴身之物,岂有这般随随便便就送给外男的道理。你也这般大了,这些规矩莫非竟不懂得?”
嗯,刚刚光顾着打发那姓洛的,把这茬给忘了。
妙芜脸上有点红。她讪讪地收起荷包:“多、多谢小堂兄。”
“还有,修道者,自当站如松,坐如钟,你方才蹲在地上像什么样子?给我站好!”
妙芜不自觉地挺身站直。
谢荀用剑柄在她腰背间轻轻敲了一下,道:“今日淬体由我来跟,你若丢了谢家的脸面,我……”
妙芜侧首看向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含着柔柔水光。
“小堂兄待如何?”
谢荀叫她这一眼看得怔了片刻。而后才狼狈转过头,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道:“你若丢了谢家的脸面,就不要怪我罚你没有手下留情。”
妙芜乖巧地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小堂兄。哦不对,是先生。”
谢荀提着木剑,剑尖斜指地面。少年宛如一杆青竹,腰背绷得笔直。阳光照在他耳畔,映得耳垂愈发透红。
他从鼻腔中发出一个“嗯”字作为回应。
第二次钟声敲响,便有几个先生模样的中年人走到广场上,给各个弟子都发了一条月白的发带,要诸位弟子将发带系在发上。
一位广袖飘飘,须发皆白老者走到场中高台上,扬声道:“谢氏家塾,今日起正式开课!一日之计始于晨,修行之道始于淬体。我等修行之人,自当明志守心,以匡扶正义为己任。望诸位切记、切记。”
那老者说完,接过旁边弟子递来的锣锤,用力地在一面铜锣上敲了下,广场上的弟子一时间便如蚁群一般四散开来。
谢荀运起剑气,控住木剑,并指一挥,木剑飞到半空中,激射而出。
他最后回头看了妙芜一眼,唇角下似乎压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然而不待妙芜看清,他便回过头,高束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少年如同一只雀鸟,展开身形,轻盈地落到树端。
“诸弟子听令,跟着飞剑走!”
高台上,诸位师长燃起香炉,开始计时。
妙芜将发带绑好,冲丁九嫣然一笑:“小丁九,我走了。”
她说完袖下滑出一道黄符。
“乾气化生,不周风来——”
初时黄符静止不动,等了一会,单薄的符纸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有如蝴蝶拍翅。一股巨大的气流从符纸上爆发而出,漩涡般环绕在妙芜身上。
妙芜只觉身体陡然一轻,往前迈一步,身子便借势滑出丈许远,即便是往上攀爬,也没有什么疲累感。
借助风行符,她很快就超过了大半人。成为前十个攀上山顶的人。
到了山顶,她一刻不歇,又跟着空中的飞剑往山下走。
她正专心赶路,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妙芜侧首,见到一名容貌俊美的少年挤在狭窄山道的另外一边,特意与她并肩而行。
妙芜记性向来是不错的。这个少年她在花灯宴上见过,即便当时他落了水,衣发全湿,和现在这副人模狗样的样子全然不像,妙芜依然坚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她心眼小,当时这少年骂她是“小独眼”,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
少年许是正在变声期,一把鸭公嗓,声音并不怎么好听。
“五行八卦,乾气化生不周风。九姑娘使得一手好风。”
嗯?
那天不是还骂她是瞎子来着吗?
怎么今天这话听着是想和她套近乎的样子?
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妙芜冷淡道:“哦。多谢谬赞。”
她说完,以意识操控风流,环绕在周身的风流忽然急速旋转起来,生生迫得那少年不得不远远避开。
妙芜歪头一笑:“抱歉,我先行一步了。”
那少年被妙芜的风卷起的草叶木枝弄得一身狼狈,不由大为恼火。他挥了挥袖子,扫掉头上的草叶,眼神逐渐变得森冷起来。
身后有同伴跟上,见少年停在山道上不走,便奇道:“子桑,你怎么不走了?这还一趟都没走完呢。”
洛子桑回头看向同伴,有如变脸一般,俊美的面庞上赫然又是天真无邪,眉目良善的模样。
“我有些累了,歇歇便走。你不必等我,先走吧。”
那同伴点头:“好嘞子桑,那我就先走了。”
待同伴离去,洛子桑便卸下温良的面具,又恢复阴冷的模样。因着容貌俊美,有些男生女相,便愈发显得阴毒刻薄了起来。
他折断手中枯枝,森冷道:“不过是个瞎子,真当我愿意讨好你吗?要不是小家主希望谢洛两家联姻……哼!”
洛子桑将枯枝丢在地上,用力碾了两脚,直到将那几根枯枝碾成齑粉,这才掸了掸身上衣衫,继续往山下行去。
少年刚刚站立的山道上,靠近山壁的土坡上,有棵松树的树冠轻轻一动,须臾,两道黄符从枝叶间挤了出来,分朝两个方向飞了出去。一个往山上去,一个往山下飞。
等到妙芜从山脚返回,接着往山上爬时,便见一道风信符朝她飞了过来。
妙芜有些莫名地接住那符,定睛一看,认出黄纸上的符文确实是自己所绘。她便有些奇怪,莫非是丁九给她传信了?
她将那符往空中一抛,符纸的朱砂符文便化为一道无形绯色的风漩钻入她耳内。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蜗内荡开——
“不过是个瞎子,真当我愿意讨好你吗?要不是小家主希望谢洛两家联姻……哼!”
妙芜慢慢睁大了眼睛。
“九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妙芜心下一惊,猛地将飘在半空中的风信符收了回来。
她转过身,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将那名为洛子桑的少年好生打量了几番,未被眼罩遮住的左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述的光芒。
洛子桑叫她这一看,当下身上便如长了刺般难受。
“好呀好呀。”
洛子桑实在弄不懂这谢家九姑娘是有什么毛病,怎么刚刚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这会又变成了笑脸相迎。
“什么东西叫九姑娘这么开心?”
妙芜背着手,摇了摇头,抿唇笑道:“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好像是长得挺俊的。”
洛子桑脸上的笑僵了片刻,似是没料到少女会突然冒出如此大胆的说辞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正思索间,忽又听妙芜叹息道:“可惜呀……”
“可惜什么?”他皱眉问。
妙芜却早就展开身形,往山上疾掠而去,将他远远抛下。
可惜什么?
可惜,若是和我大哥还有小堂兄比,你就连他们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了。
富春山巅,谢荀靠坐在一棵虬曲的古松下,右腿伸直,左腿屈起,左手放在膝上,百无聊赖地敲着膝头。
忽地,一柄木剑穿透云海,朝他面目飞射而来,在将将碰到他鼻尖之时停了下来。
谢荀睁开眼睛,用一根手指将木剑拨开,笑道:“三思,别闹了。”
木剑顺势往旁边一拐,绕着他飞了几圈,而后忽然朝山下一蹿,片刻后再飞回来,剑尖上便挑着一张风信符。
那黄纸上的符文有种信马由缰般的肆意不羁,若是叫教授御符之术的九叔公见了,定要破口大骂——歪七扭八,画的什么玩意儿!
谢荀抬手接住那风信符,用力一捏,符纸上的朱砂符文便化为风漩钻入他耳内。
待得听完,谢荀脸上的笑容便慢慢凝住。他将符纸往怀中一塞,长身站起,扬手一招:“三思。”
木剑落入他手中。
谢荀提剑往山下而去,一路行到家塾广场上。
此时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顺利完成今日淬体任务的弟子,头上佩戴的发带早已由月白变为金色。有些弟子许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试炼,此刻正互相指着对方的发带交谈着,脸上或是兴奋,或是低落。
谢荀一路行到人群中,目不斜视,目光定定地锁着某一处。
妙芜远远看见他,便迎上来,高兴道:“小堂……先生,我今天淬体过了。”
谢荀看她一眼,应道:“嗯。”
便拨开人群继续着往前走。
妙芜有些莫名,谢荀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是怎么了?
许是谢荀这生人勿近的气场太强,到得后来,众人皆不由主动让出一条道来。
“谢家的五行八卦符有千万种变化,乃是御符之术根基,不过真要将这整套符咒吃透嚼烂,所费时间实在太长。这般说起来,倒比不得我们洛家的……”
洛子桑正被几名少年拥簇着侃侃而谈,忽见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同伴则拼命地用手指朝他身后比划。
他不解地转过身,便听得铮然一声剑鸣。
谢荀经过王雁回身边时,顺手将她手中的太极诛魔剑抽了出来,扬手一抛,丢到洛子桑脚下。
他用木剑指着洛子桑道:“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