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竟愈刮的紧了。这里的风最急,山东行省济南府外的一个小村庄却极不幸的,要度过这最寒冷的春天。四周颓败的墙壁,两扇可有可无的大门晃荡着;树枝霎时被风吹断,落到院内的墙根下。院子里面铺满了浅灰色的石板,无彩的灰色与冷凛的北风几近融为一体。紧挨墙的东西两处,都铺上了草编的坐垫,虚位以待。顺着被青苔淹没的石板路,前方闪出一间草屋:那里的门虚掩着,一位清瘦的老人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眼睛虚望上天,正面朝向屋外。在黑魆魆之中出现的,一位老人,冰冷的椅子,旁边的棺材——以及棺材上几十枝开着白色花苞的兰花。一切都有序地融合起来。没有任何突兀的色调。不知道等了多久,有两个年岁和老人差不多的书生推开门,对着坐如铁塔的他,抽泣着说道:“老世兄,侄女去世,我等也不好劝慰,只能怪上天无眼。”
“或者天命如此……”他被两人慢慢扶起,走向屋外。客人们已然整毕衣冠,坐在两旁——他们还搬了一鼎炉,就立在长桌之上。他们冷眼瞥向他,他看在眼中却也不畏。“本朝辛巳,伏我陛下四十年,小女五岁而夭,今请诸位理丧,都是好友,也且念死者魂灵……”说着,他向客人作一个深揖,没有人说话。“先移棺吧。”
一个客人先道。老人望向他,那个客人也脱不了冷嘲的口气。他不以为怒,但心里也多少在意。这老人名叫郑清裕,有字德宗,考过院试,当了生员。过后也考过几次乡试,仍旧是生员。因为这可笑的经历,当地人每称他郑老生员。生员还不够,前面再添个老,则颇显取笑意味。郑清裕是个疯子,以致于人人觉得他疯,是因为他竟不知几时便不考了。更惊人的是,他说并非难考,只是八股文毒害人,他自己认为。村里人都不敢相信,郑清裕突然便疯了,不难考又何必考三四十年;况且因‘自己认为’就断了一条生路,难道毒害能比穷苦还深吗?简直笑话!他们有些打抱不平的意思,每日只吃过吴饭,便去找郑清裕理论,理论生路何其重要,尽管和他们无关。有些说话利索的驳他道:“你要早听劝,说不定能中;要是考不上,也不能不考了,祖上生计辛苦,盼后人名冠公侯,你却一意孤行。这是侮辱祖上了不得的事!”
他们七嘴八舌,郑清裕缄口无言,他们闹着闹着,声音渐远、渐息,散了。但这与旁人极异的性格,实在难指望之后在村中受到什么礼遇了,评价里无外乎只有简简单单的‘傻子’、‘疯子’等字样,难听至极。郑清裕五十七岁时,得了个女胎,而妻子不久也去世了。村人们传出来,个个自叹‘因果报应’,以致相戒族中子弟:“背弃祖上所托,上天都让你命苦!到老这样下场!”
到了郑清裕六十二岁,连女儿也得病早夭了,他孤清地将门锁上,见无人相扰,只剩下空荡荡一片,才安心地哭了整夜。白日里又敞开门户,瞥见村里人早围了一圈,就在墙外几只手乱指,唾沫横飞,口里还骂着:“你自己绝了生路……”他们愤怒的眼神,就像看着弃市的罪犯,让他受尽恶狠狠的指摘。他想不通这些与他们有何干系,但也并不愿想。他不愠不怒,如平日般活着。夜晚,只有郑清裕还未睡,但那门窗一天都没关,他正看着中天的清月,思索似的,仿佛此外尽皆无物。毕竟生活在这愤怒之中,已然十多年了,只有夜晚会令人寂寥,人都觉得寂寥,郑清裕独以为清静。就在这些不平的气息中,郑清裕是最清静的,至于外头的急火能烧多炽,与这平淡的水无关。现在考虑别人不重要,如何安葬他的女儿,郑清裕十分为难。所幸有在济南府的同窗,一个叫叶善理,一个叫张应策,特地跑来问丧。都是读书人,聚在一起应该还可相谈,事情便也商讨得妥些。但两人与之商量时,郑清裕每每深觉不妥,两个人都很犯难,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同窗,无奈地说道:“德宗想怎么办?”
“我准备买个林子,葬小女的柩。”
那两个人互相看看,立马都相对变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郑……世兄,你看我们这也没……”“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自己出。”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叶善理咂咂嘴,张应策轻轻叹了一声。随后一片沉默。郑清裕仍在虚望上天。郑清裕自己出钱要买林子,林主人也素闻让的名声,不借此机会坑坑疯子,那便是傻子。林主人说了许多难处,就将林价抬上一两银子之多,郑清裕不想讲价,当时就买了下来,囊内几近九空。他的两位同窗已然无法接受当年的郑清裕变得如此怪样,可这远没有结束,郑清裕又唤来他们,掏出一摞子钱,说是约莫三十文,托他们上府去买兰花。叶善理不再有反对之辞,倒是苦笑着说:“德宗,你又想干啥?”
“不想干什么。小女在时最喜欢家里的兰花,后来都枯死了。她临死前都没见兰花……”郑清裕闭上眼睛。张应策过来安抚他,叶善理只站在那里说道:“我明白,德宗不好受。但今年冷,这些花自然贵些,钱恐怕一文也回不来。可你并没多少钱,向谁……?”
郑清裕睁起眼睛,“我手脚没断,我不会惦记你们的钱。”
看他如此坚决,张应策也就推着叶善理把钱收了。两人齐步出了门,叶善理回头两望三望,见郑清裕没跟出来,便扳着铜板算,一面问道:“张兄你说他给少了,咱们还替他出?”
张应策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那钱,看叶善理一张口,便先说道:“德宗不会如此,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三十三文……一分不少。”
叶善理狐疑地说。兰花乱杂杂地盖在棺材上,几个客人将那具棺材抬出屋,稳稳地放在暗黄的长桌前。郑清裕慢慢站起来,许多客人也跟着站起来。郑清裕上前,一把手搭住棺材,那些客人也跟着去扶棺材,就这样人簇着,棺材渐渐移到那所墓地前。这林子两旁都栽有松树,参差的枝杈上搭着条条白布,树下站着许多面容肃穆的客人,林子外更是围了一圈看事的村人,一如既往地叫嚷一片。郑清裕并没有听见,但他拖着棺材向前走时,耳朵里尽是讥笑的回声。但回音又去而复回、回而复去,嗡嗡地声音又继之,那怒骂与嗡嗡声交替而至,盘旋在他的耳内,久久无法停歇。郑清裕大哭,哭扶着棺材,走一步,歇一步;惨伤和痛楚都随泪水泄去,却仍然壅积不出。直到面目上都横满泪痕时,棺材才放到那里,看着埋下去了,郑清裕又哭着扑下去,客人们搀扶着,心中却奇怪他为何如此,临自己的丧似得。埋毕,长桌就摆在前面,郑清裕第一个向灵位前铺了纸,取笔在砚凹处一旋,待蘸饱笔,郑清裕在纸上苍健有力地书了自己的名字,又请几位客人写了,挂在一边。丧事完了,又埋了女儿,村人们又想看郑清裕闹另一出笑话,那便是看他怎样开口要钱。但郑清裕每日就坐在家中,不发一言,这使村民很恼火,也让他两位同窗干着急。叶善理实在不想在这看笑话,恐怕自己也要身处笑话中了,便收拾行囊,准备要走。唤来张应策,叶善理长叹一声,那叹出来的团团白气都快要扑到张应策的脸上了。张应策看他想商议走,便一把按住说:“德宗是有些不妥当,但作为朋友之谊,也该扶他两扶。你本家叶府,也就是叶含章府地,看看有个机会能让他入府么?”
叶善理抬头看了一眼他:“可以。你去禀明,我先回济南……行不行,就……问一问吧。”
他拿着行李走了。郑清裕仍旧呆坐在那,待到张应策气喘吁吁地跑到他正前,他才慢慢做个揖的手势。应策看见放在一旁的书正受着寒风的摆布,腐黄的纸乱翻着;而郑清裕自己却穿着短布衣衫,一动不动。他很难相信郑清裕穿这种衣服是如何过冬而不死的。想到此,他自己额上的汗不觉消释。“德宗应该去府内讨碗饭吃……总比这里几许薄田,等着死较好些吧。”
“‘较好’,只不过死的较好……也没有好到哪里。我死了,他们没有话说……在济南府死了,没人认得我,也没有话说。”
“德宗把人看成什么了?我张应策读了半辈子书,懂得圣贤之道,才肯帮你!你难道不想自励,不想让天下皆读书明义,让这些村人也不这么愚昧恶毒么?”
“若天下因读书,企望如圣贤立就功名,企望为朝廷所抬举,企望效做皇王的狗,来搏一个文正之名,才都行良善——那所谓‘良善’,只不过是愚昧外披着一层冠冕堂皇的皮……”郑清裕冷冷地看着他。张应策实在难忍了,望定郑清裕的脸,像吼一般地说:“我告诉你:人心可救,人心可拯!既然有德宗如此的人,便说明世间有正道。德宗何不上府,就要抗此世道呢?德宗也知道,天下清明,不是说出来的。”
郑清裕忽然望了望张应策眉目间的怒火,便用低微的声音慢慢说道:“我可以去……可别说得那么可笑。”
他决定去时,叶善理也来了回书,说叶府正缺一个年老博学的先生,可以让郑清裕去补,并言叶府上下需要教的不过是他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长子叫叶振,次子叫叶隆,不用费什么心力。郑清裕便即刻登程,跟着张应策入府。初到,则先要拜会掌管叶府的叶含章老爷。一路上听引路的下人道,这叶老爷刚承家业的时候,太老爷被夺了朝里的官,家业危急,倚仗叶老爷英明,振兴了叶家。太老爷死了,老爷从白天哭到晚上,三日没有吃饭,吐出血来,家人反复劝了几次,才略进了粥。皇上十分感动,竟为老爷开了恩科,着除翰林,又屡提拔为御史中丞。老爷常常叩马直谏,闹得朝内的大人不满意,谗言蛊惑皇上,逼着老爷致仕。老爷时五十四岁,便只得上表请辞。退后,叶老爷还仍旧颂皇上的英明,教导公子读书,要为本朝做忠臣。初请的几位先生都教以歪门邪道,老爷发怒了,要请一位老先生,来教时文。郑清裕低头不语,应了声‘是’,便穿过甬道,走向叶含章读书的斋阁,那斋前一段竹桥,桥下通着池塘,微波里若有若无地现出鱼虾的影子。走到斋前,抬头一望,匾上闪着“活水斋”三个大金字。郑清裕正在看匾,一位老者拄杖从斋里迎了出来,郑清裕才转目向那老者作揖,见他气宇轩昂、眉眼豪迈,认定这必是叶含章了。叶含章带着笑给郑清裕还礼,但这笑严肃的不像笑,只不过是用皮肉堆起来的一层纹,反而让郑清裕无法放松。叶含章一把拉住他,一对白头就这样走着。叶含章先开口道:“不知阁下年岁几何?”
郑清裕道:“在下年六十二岁。”
叶含章走在前面,笑呵呵地:“这样我该称你为‘兄’,贤弟今年五十七岁,可短你五岁呀。”
说罢,叶含章就近在花窗边坐在太师椅上。“足下现在是不考了?”
“是不考了。”
“这也常事。我听说你们村还认为你辱没祖宗?哼,愚民!简直匹夫之见。”
叶含章示意郑清裕坐下,说,“不知足下学问如何?秀才……应该能教孩子。”
郑清裕坐下,道:“我写过札记,随身带的,”一边去怀里捧出本札记,“拙论请过目。”
叶含章顺手接过,大略看了看,便啧啧称叹:“好!尤其这段考据,甚得精妙。”
合卷又给了郑清裕,说道:“你就去我斋旁的正道堂,准备教我二子。明日就唤他们入学,没有别的子弟。”
又稍攀谈一阵,他才吩咐几个下人带郑清裕去了。学堂里并不是很宽敞,只有一个打扫的下人,有三间屋,各隔着一道粉墙,左边壁是先生休息与批题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横着桌,墙上挂着字画之类;中间较大的屋是教学生的地方,有一张约莫三尺宽的长桌,下面各列一小桌一小凳,为学生上课之用。郑清裕点了点头,便去房里歇了。刚及早晨,郑老先生勉强撑着身子,打足精神,在学堂里端端正正地坐了。他两只眼睛看着门外,有一会儿,才有两个模糊的影儿渐渐跑上来,到学堂门槛站了,郑清裕方看见这是两个小孩。“学生叶振。”
稍高点的孩子说。“学生叶隆。”
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郑清裕笑着让学生们进来,两个学生方才怯怯的拽开凳子,坐下。“郑先生,教什么……?”
两个孩子一并问道。“你父亲说前面的老师断断续续教完了《论语》,就该讲……《孟子》。但空教无用,心必须先正。我先问你们,为何读书?”
“父亲说当皇上的大忠臣!为皇上效力。”
叶振挺直腰起来,答道。“不能如此讲。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本朝也不是皇上一人的。”
“为社稷效力,死谏死战!”
叶隆说。“都有道理!”
郑清裕笑道,“但你们想,天下不是本朝的,也终究不是皇上的。这天下归到底,是百姓众庶的,以此为本,才能力创万古不移的利法,使无论什么皇帝都遵于此,这才是读书入仕的目的。”
郑清裕慢慢说道。“父亲不如此教我们……”两个孩子极其困惑,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我是先生,你们听我讲就是。”
郑清裕慢慢说。“当今天下,虽说是盛世,然弊政重重,需有一场大改革来振兴。不思改革,则难寻出路。”
“想古今之朝,兴因新法,败因守旧,可守旧者执迷不悟,说什么‘无为而治’;新法者虽能洞察,但法令难保永世。可竟然守旧往往得名,新法往往落辱,不过是指明了出路又锁上了出路,循环往复而已。如此看,改革何其难!天子更易,莫衷一是,利法若万古不移,几乎不能。”
“但若朝廷开智,均能明白,则盛世可望也。吾不可望之,惟托与汝等:今日始,我教你们如何正心,再来谈什么孔孟。”
郑清裕说话很沉静,而两位学生却听得新奇,心中沸腾。可不顾先生具体何意,不过聊当一场说书罢了。等到郑清裕继要说完,他们都还未尽兴似的要求再讲一会儿。但郑清裕不再谈起这阔论,顾自讲着如何用心之类,学生们全无意趣。不久,见时日已到,他便目光颓然,草草收书下课,低头走出去了。两兄弟却并不如此,倒着实十分过瘾,各卷了书,一路学着郑清裕的模样,口里道几句激愤的话,便散去玩乐。郑清裕仍然教着,消息一向灵通的村里传出来这个新闻,村民们大为震惊,因为郑清裕竟不算辱没祖宗,却光耀起来。郑老生员可变成郑名门了,毕竟教授将来叶府的管事人,也就是名门之师,将来‘一人得道’,起码能追封个公侯,墓葬会很气派,全身可遍金银,移棺时还会有几百个人抢道争哭,实在可谓功耀祖宗。但村人们为郑清裕筹划没几天,又更为灵通地传开他被赶走的事。据说当时叶老爷偶然听闻郑清裕的一次讲课,勃然大怒,回到斋里,嘟囔说:“这厮大胆,敢语及皇上,怀疑圣上的大德!”
一气之下,派人赶了郑清裕,并训斥叶家两个少爷,问如何不早说。叶家两孩子说,听得很起劲,但终究未听进去,不过是当笑话。叶老爷略放了心,说郑清裕这人表面正经,内心歹毒,若不是今世仁慈,应该抓了去。人们不知道,叶含章前说他们是‘匹夫之见’,后又言‘应该抓了去’,岂不是自相矛盾么?可毕竟叶含章出身进士,博学多识,且叩马直谏,乃好肝胆、好肝肠的大人,怎么会如此不堪呢?他们便费心思索,纵然毫无意义,但终于把自己说服,并公之于众,是人们都认同的答案:那便是叶老爷虽然认为能不考,但与郑清裕无甚干系,这厮怀疑圣德,故不于此列中了。大家心中才消了疙瘩,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