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湘人顿发盛怒,连拍了几下桌子,大吼道:“你这厮竟敢如此!左右,把他架起来,先打一顿再说!”
两旁人正要动手,却听得远处传来一声:“且慢!”
都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湘人一惊,顺着声音望去,见是陈同袍缓缓走来,慌忙起身行礼:“陈大人。”“把这些刑具全部撤去,”陈同袍并不与他寒暄,挥袖道,“我等既称清流,岂得用这不正手段?审讯只可按照真凭实据。”
“这……好吧,”湘人心里虽不太愿意,但相信他定不会轻举妄动,便传令道,“你们把东西都放回去!”
叶永甲用余光略瞥,冷笑道:“假仁假义行得惯了,怕也骗了自己。”
“叶兵部何出此言?”
陈同袍微笑着,走向前来,“放眼天下,皆奉我辈为清流,除您的党羽外,无人称是假仁假义。”
“这是必然。士人官员们才有开口说话的权利,黎庶百姓的意见,谁能又听到呢?在您的嘴中,‘天下’一词,何其虚妄。”
叶永甲长叹道。
陈同袍蹲下去,说:“叶大人,我来此不是和你谈论国事的。只是想感叹,你我当初那样意气相投,约为挚友,如今却因政见分道扬镳、互视仇敌……这一切多么悲哀。”叶永甲定定地望着他,仿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往日的种种;但他迅速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再看时,仍是那一对深邃的、麻木的眼睛。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我也不在意了,就和您交个底:您的夫人卓冷屏,我曾要娶她为妻,她不肯,我才放了她,跑到了您那里。其实从那时起,我便对您的看法变了。”
“哦,是吗,”陈同袍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听了一段奇闻轶事,“冷屏可从未提起过。大人真是宽宏大量,陈某佩服。”
“您作为活生生的人,哪怕一点的感情都没有么?”
叶永甲瞪起怒目,咆哮般地质问着,“还说什么悲哀,什么挚友……不全是唬人的话!如此冷血,将一切狂热、澎湃的情感泯灭,若这就是所谓的圣贤之道,天下依旧会是权贵者的天下,‘圣贤’不过是最捍卫这制度的豺狼罢了!”
“你竟敢谤及圣人!”
湘人从后面冲上来,手指着他,满脸通红。
“我反正是将死之人了,”叶永甲甩了甩袖子,背转身去,“说点实话……挺痛快。”湘人仍要争论,可被陈同袍拦住了,一直把他拽到了楼梯边,低声问道:“你和他争什么?”
“陈大人,此人已狂悖至极,何不尽早杀之?您反倒处处袒护他,实在无法理解。”
湘人借着怒气,质问起来。
陈同袍叹道:“我哪有理由袒护他?不过是怕叶党转危为安。现今证据不全,尚需时日搜集,万一出了变故,我等将何以自处?如何正要小心待他,他虽然不记恩德,但也要做给皇上看。”“那……接下来如何行动?”
湘人没了异议。
“去查我们有把握的事情。把常真人、存肇带来审,先把蓝渊的案子翻了。至于叶党,一个都不要抓,仅作监视,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就行了。”湘人默默点头,向他作了长揖。 不出三日,湘人凭借着他高超的审讯手段,把自己需要的供词悉数网罗到了。他向皇帝上书具述,说‘叶永甲为谋倾太子,先诬司禁存肇,将其押入狱后,又以出狱为诱,逼使其构陷蓝渊,遂得肆意罢黜,横行无忌。后常真人进宫问疾,叶永甲惧他忠言,便以妖妄捉拿,势必打成逆党,尤为荒诞。经查,此案系为冤案无疑,请陛下下诏昭雪,以慰人心。’ 皇帝又看了诸多证据,已是毋庸置疑,便铁下心来,召翰林学士葛明为登殿草诏,问他意见如何。葛明为叩头答道:“叶贼当定死罪,已不必说;存肇最初虽被诬告,但为了苟存性命,屡次助贼,使无数官吏同蒙冤屈,罪孽不下于叶党。请一并诛杀,为乱臣贼子戒!”
葛明为这番议论虽是受了陈同袍的嘱咐,但也是出于本心,拳拳热忱溢于言表,不禁触动了皇帝的心。他立刻拍案道:“就依此定罪。”
“臣奉命!”
葛明为正要退去草诏,却忽想起一件事,连忙折返回来,拱手禀道:“臣……尚有一事不明:叶贼的党羽何不一并处置?”
在对待叶党的问题上,皇帝此时不再有所顾忌了,实言答道:“他们的罪责孰轻孰重,尚待查清,卿不必心急。”
葛明为正色道:“他们既附和叶贼,便是国贼,岂有轻重之分!一群趋利小人,杀了还能清一清风气。再者,叶永甲当年借着蓝党的名头,捕杀了不少异己者,文书都搁在兵、刑两部,要是被蔡贤卿等人借机烧了,陛下会后悔的。”
“那你就多写上句话:立刻派人,抄了兵部。”
皇帝的话斩钉截铁。
过湘人接到旨意,极为振奋,根本不打算与同袍商量,无不得意地想道:‘如今我将独成这一件大功,若不特意选个人物来见证,不就太可惜了?……有了!史修慎与叶永甲那般交好,此时正应悲痛欲绝才是,若叫他亲自去抄兵部,必极有趣。若他再生恻隐之情,逡巡不前,正可参他一本,妙哉!妙哉!’于是向皇帝请了史修慎的兵马,一同前往。 刑部监狱的大门不寻常地打开了。存肇方才从睡梦中醒来,微微睁开惺忪的双眼,见蓝渊已穿上了先前的朝服,高傲地站在他面前,浑身仿佛散发着威严的金光。 存肇宛如看到了一位神人,还不等他开口,就先朝他三拜九叩,感恩流涕:“蓝侍读,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啊!我的朝服放在哪里?我、我回去后,一定要让那些贼人血债血偿,一定让他们在我脚下……” 还未说完,蓝渊俯下身子,咧开嘴发出狞笑:“您说得什么话呀?我反倒要感谢您,抵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