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颠簸,道路越来越窄。
苏沐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看到陆修微垂着头望着沿线窗外,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后头车速加快,外头风冷瑟瑟的往车内挤,陆修就关上了窗。
她飞快闭上眼假寐,他动作轻微,将她围巾拢的更紧了些。
下车地离目的地挺远,一路走过去时风声簌簌,他手掌紧紧裹住她的,路上脚步声少,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灰蒙蒙的阴天,潮湿的地,越走位置越偏。
直到最后拐进巷口边上,陆修攥着她的手紧了些,偏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推开了大门。
音乐声很轻、很缓,苏沐走在长直小道上,周围树枝裁剪精妙。
雨就在这时候开始颗颗往下落。
四下安静,除开音乐,人烟稀少。
心头莫名像是蒙了一层厚灰。
雨势有加大的趋势,陆修牵着她的手收紧了些,步伐也加快。
内门被推开,里头有人站在上头一身白衣,念着什么。
心头下意识一坠,苏沐飞快去看前方,白布轻掩下,一张照片赫然立在最高处——
四周零星几个人交头接耳,只一位带着鸭舌帽的女人红肿着眼微微啜泣。
女人转头来看她和陆修,眼神只空洞停留两秒,走过来时步子又软又疲:“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你们……请回吧。”
陆修身子没动,声音很沉:“我有东西要给一个人。”
“是她的遗愿。”
“遗愿”两个字一出,女人步子微微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身子差点没支撑住要往下栽,苏沐及时扶住她,她飞快抽开手说了句“谢谢”之后,偏头看了眼墙上人,眼角上扬,目光里竟是藏不住的温柔——
照片里头女生未施粉黛,浅浅笑着,眉目间尽是芳华美好。
苏沐只觉得头脑里“咚咚咚”的长鸣之后,几秒时间,她终于想起这张脸。
这是她认得的脸。
初次ktv里,女生妆容精致,衣着单薄,却姿势卑微,跪在上头被人当众凌辱,那时的陆修愤愤冲上去,外套一披,将人紧紧拢住。
第二次仍旧是这张脸,已然清瘦许多的身躯,蹲在楼道墙角,簌簌落泪的时候,是陆修拍她后背,她一回手,那张互相拥抱的照片就被人拍了下来,以为他们俩有什么渊源,也成了自己长久以来误会的根源。
当初苏沐足足盯了照片五分钟,漫长到想把人看穿。
她活过十几年,从未见过生的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那般美艳动人。
人活世上总要怀着祝福祈愿。
苏沐不嫉妒,那时候她以为陆修和女生渊源不浅,便克制自己不去打扰。
后来陆修和自己兜兜转转又缠在了一起,她也从不会死死追问。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
再一次见面,竟会是在女生的葬礼上。
还在花一样美好年岁的女生,身子融入四方闸盒中,已然归依尘土。
苏沐见过葬礼,几岁那年,父亲因出公差意外身亡,走前他还许诺回来就给她买看上好久的新洋娃娃。
当时她年纪尚小,不懂葬礼的意义。
几十个人哭哭啼啼的站在一旁,她被迫在头上裹上一圈白布。
父亲的照片被挂在上头,笑容依然和煦。
那天她没哭,安静的可怕。
外婆见了吓一跳,担心她受了刺激,忙来回出声安慰。
那一天她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来回磨着,一声也不肯吭。
如今的她,指尖冒着冷汗,下唇被咬破的时候,腥味一点点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她和人生前不熟,回想到父亲走那天,却仍旧红了眼眶。
“她……的亲人呢?”
葬礼简单到朴素,致辞人念完,音乐声循环的放,也没人去听,除开刚才那个哭泣的女人,剩下几个人面容称不上悲伤,闹闹哄哄半天,作势要离开。
陆修说:“她是孤儿,福利院长大的。”
和自己相差不大的年纪,明明还该和同龄人一样上着高中、读着大学,为每天吃什么考差了而烦恼,却已经被世故打磨得光滑沧桑,尝遍了最苦涩的那一种人生。
“那你今天带我来,是——”苏沐红着眼望他。
陆修指尖轻轻将她眼角擦干:“是为了等一个人。”
等怎样一个人呢?
这样的女孩,是否也期待过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着简单的生活,一日三餐,温饱即可。
她的眼角有一颗很美的泪痣,缀在那双美到窒息的眼庞,仅仅是看着照片,都止不住令人心动。
苏沐喃喃出声:“她……叫什么名字?”
陆修身子抖了一下,沙哑的声音缓缓道来:“她叫——”
“阿霜——!”
门被人“砰”一声摔开,剧烈的响声惊得地面一震。
冲进来的人太快,苏沐眼睛一眨,还没来得及看清。
就见到一个身影在五米开外,目光定在墙上的照片,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照片上人笑靥如花,那人手指微动,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立在人群之中——
凌乱的头发,领带松开,外套被蹭得到处是灰,那人眼角血丝骇人,一双眼又红又亮,脖颈处、额头处尽是绷紧往外冒的青筋。
下一秒,他腿下一软,突然猛地朝前面的骨灰盒冲了过去。
手臂一碰到冰冷的外盒,他身子剧烈一缩,就这么跪了下去。
一直在旁边不做声的女人突然飞快站起来,她狠吸一口气,泪就流了出来:“余桓!你怎么还有脸来?!”
这是……余桓。
那个冷静自持的男人,那个在校外等蒋淼淼时西装领结规整的男人,那时候他发型一丝不苟,表情从容淡定。
苏沐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重合起来。
“阿霜呢?啊?阿霜呢?!”
余桓身子动了,侧过脸来时身子颤颤巍巍。
女人五指狠狠握紧,朝着男人肩头就是重重一拳:“你来这里闹什么!余桓,你现在来这里有什么用?她已经走了,阿霜已经走了啊!这都是你的错!”
阿霜……已经……走了。
话音一落,那白炽灯下,外头“轰隆”一声雷鸣,窗外玻璃一震,余桓眼里最后一丝光,就这么一瞬间,哗啦啦的被浇灭了。
就仿佛生命里唯一一盏微弱的暖灯,突然间被人关掉了闸,从此世界尽头,黑暗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