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病房,由活动钢板搭建而成。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病床,床边摆着储物柜,柜子上放有几本杂志,果篮里装着橙色的柑橘,在病床的对面,挂有一台液晶显示器。
显示器里播放着上个世纪的黑白电影,一场滑稽的默剧,这部电影没有台词,演员用动作和夸张的表情演绎喜剧。
唐雪想,以这个时代的标准,这真是一间奢侈豪华的房间。
她躺在病床上,手腕上打着点滴液,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就是大海,风裹挟着大海的咸腥味飘来,又是一個阴天,海水一点也不像书里说的那样是蔚蓝色的,只是浑浊昏黄的一片。
她捏了捏自己的右小腿,纤细的腿颤抖一下,这个状态,杵着拐杖大概能勉强走一段路,但速度稍微快一点就会摔倒吧。
她轻轻摇头,目光转移到窗外的那个庞然大物上。
那是一艘核动力驱动的航母,停在海面上,几乎占据了窗外的所有视野,震耳欲聋的喷气式飞机引擎声从那边传来,一架战斗机从母舰的甲板上起飞,高高地掠过天空,留下一道痕迹。
甲板上有很多人在忙忙碌碌地工作,只是距离太远,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堆移动的黑点。
哪怕在那个繁荣的时代,驱逐舰也是绝对的军事力量的象征。
这是所有武装力量当中最大的单器械,世界上只有极少数顶尖国家的海军,能制造并维持这样一个终极武器的运行。
唐雪看到了这艘航母停靠到港口附近的全过程,足足四艘拖船拖住它的四角,将它带往港口,那画面就像是在它的底盘上面装了四个轮胎,但轮胎相对它的体积来说,就像是玩具一样小,那四艘拖船只是帮助它微调方向而已,真正的动力,仍然来自于它内部的核发电站。
数天以来,她大概了解到了hsa的军事力量有多雄厚,这并非一个穷困潦倒的组织,他们在北海那边的国度筹备了数年,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出发来到外面的世界。
不得不做好完全的准备再出发,因为人类遭受不起任何的打击了。
他们必须保证有足够火力和物资应对可能出现的一切突发状况,因为如果连这艘航母也被击沉,恐怕再也没有富余的物资和富有经验的船员能聚集起来,再派出第二艘航母。
这艘满载量九万七千吨的航母是在灾难前的时代制造出来的,现在共有3212人在船上工作,一共装载了90架飞机,包括战斗机、侦察机、运输机等各个类型的飞机,除此之外,还运载有陆地重型坦克。
它的参考造价,大概在300亿,每年的维护费和人工费,也是一个巨额的数字。
虽然这并非灾后建造的母舰,但能让它重新开动并运作起来,大致能猜到北联邦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力量水平。
如果这艘船上真的装载有3枚氢弹,那么hsa想要毁灭州山市,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任何的变异体都不可能和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对战。
再厉害的变异体,哪怕是唐雪在边界线的海峡对岸看到的“hel”母体,面对飞机和大炮,也只有化为焦炭这一种结局。
如果杀光所有感染体,就能夺回这片土地的居住权,他们一定已经大开杀戒了,几天时间,就可以在觥筹交错之中庆祝战争的胜利。
这并非夸大其词,了解现代军事的人,就能明白,啥变异怪物也扛不住建制军队的地毯式轰炸、火箭布雷、坦克集群,以及那终极的蘑菇云爆弹。
只是每一个人都清楚,感染体并非真正的敌人,将这片土地炸成焦土,什么也得不到,只会白白浪费珍贵的弹药,战斗机的油箱里烧的并不是油,而是钱,为了实现“拯救世界”这个远到看不清道路的目标,必须珍惜每一份有限的物资。
一定区域内的物资都是有限的,如果极点附近,那个相对全世界来说极小范围的石油、钢铁、火药、矿材等材料都消耗殆尽,那么人类将彻底丧失探索外面世界的能力。
本质上,这是一场竞速和赌博,赌他们能在物资全部消耗完之前,彻底研究透“hel”的特性,制造出特效药,最低限度也要开辟出新的可自由活动的区域,补充那些不可再生的资源。
土地同样是珍贵的资源,有了土地才能挖掘出更多的资源,才能繁殖出更多的人口,实现生产力的提升。
灾后六年,每个人都应该明白,武力并不能拯救世界,想要征服那些无处不在的霉菌,只能依靠知识的力量。
这也是舰队来到州山市的原因,他们是来就地取材的,为了研究用的素材而来,听那个女人说,他们似乎打算在州山市建立研究基地,除非特殊情况,母舰不会离开州山市附近的领海。
从现在开始算,大概每半年,会有一艘运输生活物资的舰船从北联邦驶来,女人说等到那个时候,唐雪就可以跟着运输船回到人类的社会去。
人类的社会...
唐雪想,那听起来真像是童话一样的东西。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门忽然被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走进屋,两个随行的持枪军人跟在她的身后,关上了门。
“我们去你提供的地点寻找过了,并没有找到幸存者。”女人说。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毕竟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唐雪说。
数日前,有人对唐雪所知晓的情报进行了盘问,她隐瞒了很多的东西,只交代了那个北面临海的幸存者聚集地坐标,她编造了几个故事,表明自己只是偶然得到消息,知道那里有幸存者聚集地。
这是她透露出去的唯一的真消息,毕竟这个情报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卖出去还能收获一些信任。
她觉得奇怪,她透露的坐标绝对是正确的,去年她还在那地方生活,绝不可能记错,如果没有找到幸存者...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聚集地迁移了,二,是那里的人四散而逃,可能全死了。
“从我们调查的结果来看,那里确实存在一个聚集地。”女人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找到了废墟,侦察队拍摄了照片和视频传输回来,那里被某个东西肆虐过,从尸体腐烂的痕迹来看,应该是春季初的事情,他们的防线被感染体击破了,尸体被啃的不成样子,我想问你对此是否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和他们都没联系过。”唐雪面不改色地说。
“这样么...”女人点点头,提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剥起了柑橘:“新病房还住的习惯吗?这里的条件应该比隔离病房好很多,如果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量满足。”
“我感觉很好,就是夜里有时候会做噩梦。”唐雪接过她递过来的柑橘,剥下一瓣放到嘴里咀嚼。
“今天是隔离期过后的第二天。”女人从床头柜那里取过一本记事本,翻过来,在日期上签字,打了一个勾:“从今天开始,你就不需要每天抽血检查了,另外有个好消息,你的申请通过了,下午我会把那只混血小猎犬带到你的房间,这几日一直是我在负责喂养它,它真是个性格很好的孩子,你们把它养的很好。”
“谢谢。”
“你所说的那个和你同行的成年男性,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很抱歉,我们的人力很有限,在这件事上,不能投入太多精力了,当然,我们还会搜寻一段时间,但搜寻方式,更多会依赖无人机,希望你能理解,毕竟,到现在已经有16天了,他生还的几率已经很低了。”
“我能理解的。”
“嗯。”女人点头,转头对她身后的两个保镖说:“你们先去门外等一会儿吧,接下来,我要对她进行脱衣检查。”
“是。”两个保镖点头,去了门口站岗。
还要脱衣服的么?唐雪想,这么多天以来,这倒是第一次,以往基本就是抽个血,匆匆就离开了,是因为她脱离隔离期了,所以才愿意上手检查么?
她做好了脱衣服的准备,然而女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她的身上,只是站起来,看着窗外,远远地眺望着什么。
“我过去也在州山市生活过一段时间,很久没看到过这片海了。”女人轻声说。
唐雪发觉到她把那两个保镖支走,并不是为了给她做检查,而是为了制造一个双方独处的机会。
被察觉到了么?她有所隐瞒。
唐雪并未出声,沉默地观察着女人的神色。
这是一张长了皱纹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早已不再年轻了,鱼尾纹,额纹,黑眼圈...看得出来她的生活作息很不规律,大概经常熬夜。
毕竟她是一个研究员,而非站在聚光灯里的明星。
她的五官还算端正,但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光从外貌上来看,如果标准是十分的话,大概能打个六分吧,如果她现在是二十岁多岁的话,应该能有个七分左右的水平。
只是她基本都板着一张脸,透着一股冷淡严肃的感觉,让人觉得很难接近。
“我是在海外就读的大学,专业的攻克方向是内科学的感染病学,我的博士毕业论文题目是‘侵袭性真菌感染的快速分子诊断’,由于父母的要求,毕业答辩之后,我选择回到国内发展,在州山市的国际康养中心就职。”
女人回忆着往事。
“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并不怎么好,它的节奏太慢了,莪的同事都没什么上进心,只想着怎么从那些有钱人家的老人身上捞钱,他们为有钱人提供定制服务和咨询,实验室只是他们申请研究资金的一个工具。”
“不过倒也不全是坏的记忆,虽然坏的记忆很多,但我也一直记得好的那部分,甚至我觉得只要有那部分好的记忆存在,坏的记忆都无所谓了。”
“我记得那段时光,我认识了我的未婚夫,我们是在相亲会上认识的,因为我的父母一直在催我结婚,所以我去参加了那场相亲会,他的年纪比我小,是一名警察,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冷淡的女人,他主动邀请我吃饭,约我去看电影,我在这座城市没什么熟人,一来二去,就和他混熟了,顺理成章就开始和他交往。”
“他的工作很忙,有时约定好见面的日子都不得不推迟,但他是个好人,我愿意等他,也愿意和他结婚,某一天他向我求婚了,我们戴上了结婚戒指,见了对方的父母,约定好了婚礼的日期,我们计划婚后要生一个孩子,一起去医院做备孕检查,我非常期待我们的婚礼。”
“那晚他开着车,载着我到这里吃海鲜烧烤,我们计划就在海边拍婚纱照。”她指着外面的一处沙滩:“我好不容易才抽出一晚的空闲时间,因为我在疾病防控中心工作,那时候爆发了一种传染性极高的传染病,我的很多同事也不幸地感染上疾病,我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有时忙到深夜。”
“病情的第一波传染潮过了之后,我开始在研究室研究导致这种传染病的病原体,发觉到了异常,我和我大学时的同学还有博导通电话,联系上了我认识的所有专家,我们都意识到这种病原体完全是以一种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方式存在着,但国际上还未对此引起重视,没有专业知识的人,他们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决心要让媒体和各个国家的权力机关认识到这种病原体的危害性,我告诉我的未婚夫,我们的婚礼必须推迟了,因为我要去参加一场学研会,所以我没和他拍婚纱照,也没能和他办婚礼,没和他生一个孩子,那一天他送去机场,我挥手和他说再见,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的故事讲完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讲这个故事,我发誓我没有隐瞒,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够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女人从怀里拿出两本笔记,笔记的封面上是手写的文字,写着《感染体图鉴》和《小芸儿观察日记》。
她把这两本笔记放在唐雪的面前,视线从那片荒凉的沙滩转移过来,转移到唐雪的脸上。
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表情,唐雪觉得她永远都会这样板着脸,再也不会对别人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