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共育有五子,大皇子和四皇子乃正宫皇后所生,二皇子乃是刘妃所生。随着皇子们渐渐长大,谁能问鼎帝位便成了最受兴阳百官和百姓私下热议的话题。
最被众人和先皇寄予厚望的,便是嫡出的大皇子。但这种局面在大皇子十六岁那年——先皇欲立大皇子为太子那年,被打破了。
那年,大皇子和四皇子便服出宫遇袭,虽被武安侯次子沈文功冒死救下,却还是因伤及根本,三月之后病故。亲眼目睹大哥为了保护他被人刺穿腹部的四皇子发奋读书习武,终于在十一年后问鼎帝位,成为大夏的第三位皇帝。
少年天子乾昌帝贺承泽是目睹皇长兄遇刺后,一夕长大,令人刮目相看。武安侯府的嫡次孙沈彦佑,却从会说话起,便懂事得让人心疼。
沈彦佑的生辰是永久九年五月十七。
那一日,大皇子和四皇子在兴阳街头遇刺,他的父亲沈文功因为救驾,弄丢了他的堂兄沈彦义。堂兄被人抢走,武安侯府大乱,怀孕刚满九月的母亲痛了多半日,十分凶险地生下了他。
沈彦佑三个月时,大皇子病故,伯父战死沙场。
沈彦佑七个月时,伯母罗氏病故。
沈彦佑四岁时,七岁的长姊沈存玉提着一杆比她还高一大截的银枪,入右侯卫大营。
沈彦佑五岁时,祖母病故。
体弱多病的孩子,总是比健康的孩子更敏感、多思。在接连有亲人病故、堂兄百寻不见的环境中长大的沈彦佑,更是如此。
每年家里人都会给他过生辰,也在他面前笑得很开心,但他知道他们不开心,因为堂兄是在他出生那天丢的。他多大,他堂兄就丢了多久。
母亲常因此抱怨说家里人眼里只有丢了的沈彦义,说他之所以体弱多病,都是沈彦义害的,但沈彦佑从五岁起,便明白不是这样的。
祖母病故后,一家人悲痛不已,父亲在灵堂内哭得撕心裂肺。沈彦佑从未见父亲那样,受惊发起了烧,被母亲抱回房中,喝了药迷迷糊糊时,听到母亲和外祖母坐在床边说话。
母亲的抱怨声被外祖母打断,“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总记恨着有什么用,你多骂两句,彦佑的身体就能好起来了?”
“娘,我恨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天天盼着他好起来,可你看他病病歪歪的这样,如果不是沈彦义……”母亲捶着胸口哭泣,听得沈彦佑都跟着难受、害怕。
外祖母生气打断母亲,“瞎话说多了,你自己都当真了?彦佑这样子全赖你!如果不是听说沈彦义丢了后你高兴得直蹦高,彦佑会早产?”
母亲诺诺道,“女儿没蹦,是地上反潮气,滑着了。”
外祖母冷笑反问,“这种话你自己信?”
母亲不吭声了,晕晕沉沉的沈彦佑更迷糊了。
过了好半天,外祖母语气才好了些,听着不那么让沈彦佑心口难受了,“侯爷和夫人对彦佑好不好,你自己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侯府用金汤玉匙养着,彦佑早就没了,你再这么怨天尤人下去,女婿早晚跟你离了心。”
母亲反驳道,“金汤玉匙养着是应该的,我儿子可是侯府唯一的嫡孙,将来侯府还指望着他呢。”
“你一颗心全吊在他身上,还不如养好身体再生一个。”外祖母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但沈彦佑听着更害怕了,“这孩子能不能养大还两说呢,没准儿侯爷还没走,他就先走了。”
后来她们说了什么,沈彦佑记不清了,但这段话深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不敢跟任何人讲。后来,母亲把他交给了奶娘,不再日日守着他了。沈彦佑害怕过后,发现母亲讲的很多话都是错的。
长姊并不讨厌他,还会帮他打那些欺负他的人。祖父和父亲眼里不是只有丢了的堂兄,他们也关心他。祖父会因为他生病守在床边,讲故事逗他开心;父亲会把他裹在斗篷里,抱着他去看花灯,给他买好看的泥人……
再长大些,母亲生了三弟,把他当眼珠子护着、守着,不管自己了。沈彦佑只失落了几日,便振作了起来。因为已经读书识礼的他,明白了祖父和父亲有多辛苦,长姊有多拼命。
祖父和父亲要为国御敌、要处理衙事、要保护四皇子不被人暗杀陷害、要寻找堂兄还要照顾生病的他。长姊也很累,她每次回府身上都带着伤。即便如此,他们在他面前却都笑得很开心。
沈彦佑也跟着笑得很开心,他要让他们放心。
他努力读书,让外人再提到武安侯府时,不只是谈论丢了长孙的武安侯有多可怜、去军营跟一帮男人打架的长姊有多可笑,还要让他们知道,武安侯府还有个读书很厉害的沈彦佑。
再长大些,沈彦佑明白了只读书厉害是不行的,因为他是个病秧子。他再努力,外人不只不会因此高看武安侯府一分,反而又多了个叹息的话茬:武安侯府还有个会读书的病秧子。
他,要变得厉害起来。身体不行,便用脑子。
沈彦佑开始将视线放在书本之外、朝堂之上、人情世故之间,除此之外,他开始寻找堂兄沈彦义。他不在乎母亲心心念念的爵位,他想找回堂兄。因为只有找回堂兄,祖父和父亲才会真正地开心起来。现在他已经能明白,父亲为什么在祖母灵堂内哭得那么伤心。因为父亲认为,伯父伯母和祖母先后病故,都是因为他弄丢了堂兄。
泱泱九州,寻一个人谈何容易。
沈彦佑十三岁时,祖父寻到了堂兄的下落,以养病为由辞官南下。祖父走之前连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大有此番不寻到堂兄便不归京的意思。自祖父走后,沈彦佑没有一日不心慌的,总觉得会出事,他与父亲商议,先后抽调两批人手增援祖父。
但还是出事了:祖父在祁县时,祁县内的卧龙堤,决堤了。
消息传回兴阳武安侯府,沈彦佑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病倒,要沉住气,要立刻抽调人手去寻祖父。当得知祖父虽受伤但已平安到达宣州后,沈彦佑和父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北庭都护府的八百里加急变送入京中——突厥二十余万精兵进犯大夏!
南有洪水,北有来兵。面对一群各怀心思的朝臣,少年天子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被他器重的武安侯府上。祖父受伤,长姊成了乾昌帝的首选之臣。
不愿看着伯父仅留的血脉去北庭拼命,父亲请令出征,武安侯府便交到了十三岁沈彦佑手中。沈彦佑根本没有精力去抱怨自己不争气,无法带兵出征,他要安排人手沿途保护祖父归京,要为父亲出征做准备,要调查自祖父行踪被暴露的真相。
祖父平安归京时沈彦佑有多开心,查出是母亲将祖父的行踪透露出去的沈彦佑就有多难受、多挣扎、多疲累。
后来,他从祖父和许川口中得知了沈戈的存在,他无比期望沈戈就是堂兄,所以当长姊吼叫着要南下去见沈戈时,沈彦佑站在了她这一边。
如果不是体弱,他也想去。除了想为祖父寻回孙子、为堂姐寻回胞弟、为父亲寻回侄子,他还想有个能并肩作战的兄弟,与他一起面对府外的风风雨雨。
府内的,他一力承担。
百般思量后,身为人子的沈彦佑提出了圈禁母亲的主意,切断她与府外的联系。
待长姊确认沈戈就是堂兄后,祖父抱信痛哭,沈彦佑流着泪给父亲写信。
千盼万盼,终于到了祖父和长姊回京之日,出城迎接的沈彦佑终于在迟了十五年后,见到了自己的堂兄。
两人对视而笑的那一刻,沈彦佑便知道他堂兄沈戈沈彦义,比所有人口中、信里说的更好。
肩膀上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他可以坦然面对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