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1 / 1)

这时,熟睡中的阿鸿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拳头揉揉眼睛,盯着李旦看。

阿耶一天到晚见不到人,他早上刚起来,阿耶就不见了,每天要到很晚很晚才能看到阿耶回来。

阿娘和他说阿耶每天很辛苦,他听不懂,但是他知道这个男人很疼爱他,他想要什么阿耶都会给他。

裴英娘小心翼翼抱起阿鸿,然后把他往李旦怀里塞,柔声哄他,“来,鸿奴,叫耶耶。”

阿鸿很听话,顺势扒着李旦的衣襟不放,“耶、耶耶~”

口齿不清,不像是在叫人,更像是随口胡乱咿呀。

可他喊得很认真,眼睛里还带着瞌睡的水气,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孺慕亲近。

李旦怔了怔,神情慢慢柔和下来。

月色朦胧,灯火摇曳,他一手护着阿鸿,一手揽住裴英娘,合衣躺下。

本来就拿她没办法,何况如今又多了一个儿子。

很快就到裴英娘的生辰了,李旦特意空出几天,留在甘露台陪她。

还没到正日子,正殿已经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庭院的花草树木上扎满彩绸彩绦和各种剪成花朵形状的彩胜,柔嫩的绿柳织出一片淡淡的雾影,璀璨的花光中偶尔露出一角波光粼粼的湖面。

内外命妇们知道裴英娘不喜欢用宴席的方式庆祝生辰,这几天没有缠着冯德和阿禄打听宫宴的事,不过她们还是照例预备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阿禄领着内侍登账造册,送到上阳宫的箱笼提盒堆成山一样。

裴英娘看单子的时候频频被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刷新认知,送宝石送金银多好,囊中羞涩的话送一些字画呀什么的也行,偏偏总有人想别树一帜吸引她的注意力,“又有人送了一对貔貅?”

阿禄站在廊下答道:“貔貅是青州都督所赠。”

裴英娘点点头,继续看单子后面的内容,蓦然睁大眼睛,“吴州侏儒?”

正跪坐在一旁熨衣裳的忍冬轻咳一声,松开金斗手柄,小声解释道:“殿下……吴州当地的山民天生矮小,远近闻名,历代吴州刺史将吴州侏儒作为贺礼进贡朝廷。”

吴州多山地,当地有部分山民天生矮小,世代都是侏儒,人们觉得很新奇,捕捉侏儒送入京都给贵人们取乐。贵人们养马养猞猁狲养斗鸡,这些都属平常,养矮小畸形、能说话、会表演杂耍的侏儒可比养马要好玩多了。

有时候鸿胪寺官员招待外国使团,还会把侏儒们叫过去助兴。

裴英娘眉头紧蹙,山民们只是长得比普通人矮小罢了,活生生的人,竟然被官员们当成货物一样任意抓捕拘役。

“准备笔墨。”她丢开洒金单子,吩咐阿禄,“问清山民们的来历,送他们还乡,所需花费全部记在账上,直接从我的私库扣取。”

阿禄应喏。

半夏把纸笔备好了,笔尖饱蘸浓墨,裴英娘略一思忖,提笔写下几行字。

她请求女皇废除吴州以山民为贡品的制度,山民也是人,不是牲畜。

春暖花开时节的洛阳,花团锦簇,春光烂漫,坊市间熙熙攘攘,仕女郎君们身着锦绣华服,骑着健马,乘着香车,外出郊游,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连拂面的杨柳风里,也浸润着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富贵风流。

吴州刺史走出胡肆,将胡姬们的曼妙舞姿和柔美歌声抛在身后,抬头望一眼晴朗碧空,长叹一口气。

一旁的长史拱手问:“使君何故叹息?”

吴州刺史苦笑道:“我出身士族,乃堂堂刺史,常常以贤吏自居,却护不住治下的百姓,心中难安。”

正值暖春,全城出动,士庶出游,长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刺史心情低落,出行时没有惊动其他人,身边只带了三五个护卫,长史一边小心观察四周情况,一边道:“使君担心那些侏儒?某听说太子妃殿下乃仙人转世,生就一副菩萨心肠,待人和善,从不磋磨宫人们。使君把他们送给太子妃殿下当奴仆,是他们的造化,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要是流落到教坊司里,那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吴州刺史沉默不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太子妃或许真如传说中所说的一样温婉仁慈,但那些想讨好奉承她的人,可能会为了哄她高兴而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太宗皇帝晚年时曾一度沉湎美色,虽然太宗本人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为眷念美色而耽误朝政,但当时诸州的刺史县令为了替圣人寻得绝色美人,随意征召民妇,还以选美人为借口强迫百姓掏钱,闹得百姓们寝食难安,民间怨声载道。

同样的,太子妃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仅仅是她的个人爱好,满朝文武都在挖空心思打听她的喜好和忌讳。她随口的一句话,能影响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山民们粗野无知,贵人们把他们当成好玩的玩意养着,很少有人会真心喜欢他们。

吴州刺史一开始打算把山民们送进宫,宫里制度分明,当丑角儿比跟着那些喜欢以凌辱奴仆为乐的纨绔要强。

哪想山民们十分崇拜永安公主,走投无路之下,主动要求伺候太子妃,按他们的话说,反正都是要当奴仆,他们宁愿做永安公主的家奴。

吴州刺史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当那些山民们纷纷向他下跪,求他把他们送去上阳宫的时候,他实在不忍心拒绝。

小吏们强行带走山民的时候他在场。山民们双手捆缚,一脸麻木,像牲畜一样老老实实排成几条纵队,任由官府的人掰开他们的嘴巴看他们是否健康强壮。

被选中的人挣扎着想回家和家人告别,凶神恶煞的衙役几棍子砸下去,场中鸦雀无声,没人敢违抗命令。

队伍离开后,失去顶梁柱的老人、孩子和妇人远远缀在后面,嘤嘤泣泣的哭声在山间回荡,久久盘旋——伤心到绝望,他们却不敢大哭。

那种凄凉的场面,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吴州刺史摇摇头,努力赶走回忆,回到邸舍,家仆纷纷上前,“使君,山民们被送回来了!”

他大吃一惊,急忙往里走,“他们惹怒太子妃殿下了?”

山民们仰慕太子妃,太子妃并非脾性骄纵之人,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这么快惹出事啊?

他忧心忡忡,撩起锦袍疾步走进租住的小院,却见十几个个头矮小、面色黧黑的山民迎面冲上来,跪地磕头,“多谢使君为仆等升斗小民操劳!”

山民们满面红光,激动不已。

吴州刺史愣住了。

家仆赶过来向他解释原委,“阿郎,太子妃殿下不仅放回所有山民,还上书劝谏圣上,以后我们吴州再也不用把山民们捉来当贡品了!”

跪在地上的山民们泪流满面,不停拿袖子擦眼泪。

他们就要回家了!回到家人身边,从此子子孙孙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官府突然派人抓他们给贵人们取乐。他们抱成一团,放声大哭,这一次他们不用压抑哭声。

吴州刺史呆立良久。

刚过完花朝,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杏花开满枝头,花朵娇媚,灿如云霞。

李旦盘腿坐在树下支起的锦帐里,低头编花冠。

阿鸿身裹杏红色春衫,胸前挂璎珞圈,肥嘟嘟的手腕上套了一串刻了佛号的镯子,手脚并用爬到他背后,摇摇摆摆站起身,抱住他的胳膊,咯咯笑。

他扭头看阿鸿,阿鸿伸出手,想抢他手里的花冠玩。

他举起花冠,这只花冠他做了一上午,用盛开的牡丹花和金线、玉饰、珠宝串成宝冠,每一片花瓣和叶片上络以金线玉珠,今天是十七的生辰,这样的花冠才配得上她,“这是给阿娘的,不许碰。”

阿鸿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阿耶的话,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

李旦随手拈起一朵紫色牡丹花,他折腾了一上午,试验无数次,身边一大堆失败的牡丹花冠。

阿鸿立即被他手上的牡丹花引走注意力,努力站稳,伸手够到牡丹花后,捧着就往嘴巴里塞。

他摇头失笑,扯开阿鸿的手,“怎么这么贪吃?”

都说阿鸿像十七,其实只是眼睛生得像而已,十七小时候可秀气了,又听话又聪明,撒娇的时候也很乖巧,像软糯的白糍糕。

阿鸿什么都没吃到,只能咬自己的手指头,表情委屈而无辜。

李旦掀开锦帐,让冯德去准备茶食。

冯德很快送来一大盘精致茶食。

李旦从黑漆描金漆盘里挑了一枚单笼金乳酥给阿鸿,这个最软,不会崩坏他的小乳牙。

阿鸿这下满意了,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毡毯上,抱着金乳酥慢慢啃。

等他啃完半只金乳酥时,郭文泰进来回话,看到他也在锦帐里,犹豫了一下。

李旦示意桐奴拢起锦帐,“无妨,有事直接禀报。”

郭文泰努力不去看胖乎乎的皇太孙,抱拳道:“殿下,吴州刺史主动投效。”

李旦扬眉,手指翻飞,仍旧有条不紊地串玉珠,“吴州刺史,是不是尉迟家的大郎君?”

郭文泰道:“正是。”

尉迟家行事谨慎,始终保持中立。李旦试探过他们家的话事人,见对方摇摆不定,没有强求。母亲病情加重,移居长生院,二张最近频频接触北衙统领,他差不多部署好了,离计划好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能出任何差错。

李旦捧起牡丹花冠,仔细检查末端的披带,“他怎么会改主意?”

郭文泰一五一十说了吴州侏儒的事,最后说:“吴州刺史投效的事,太子妃并不知情。”

也就是说,裴英娘无意为之,恰好为李旦解决了一桩麻烦。

李旦没说话,嘴角微微勾起,无声微笑。

郭文泰又道:“殿下,英王府传来噩耗,小郎君不幸夭折了。”

李旦顿了一下,“道观那边呢?”

郭文泰扫一眼还在啃金乳酥的阿鸿,“乍暖还寒,小娘子不小心感染时疫,也没了。”

担任暗卫期间,他的职责不仅仅只是护卫那么简单,这种让人合理消失的事他做起来驾轻就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李旦嗯一声。

斩草得除根,他不会容许韦氏的儿女平安长大。

阿鸿吃完金乳酥了,胖藕一样的手臂伸得长长的,摇李旦的胳膊,“耶耶,吃、吃。”

他还想吃茶食,但是漆盘离得太远,他不想动,要阿耶喂他吃。

李旦轻笑,把一顶丝线串起来的海棠小花冠扣到他头上,抱起他,“走,我们去看阿娘。”

阿鸿眨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好吃的茶食没有了,只得抓起垂在手边的丝带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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